《吉诺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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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弯刀- 第2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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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再往后的第三、第四展区,画面上的色彩和光线就越来越强烈。它们从和煦展到暖和,展温热,展到炙热,展到白热,展到刺目,展到灼烤,展到焦黑。

    它们的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颜色开始突破了线条的约束,开始向画布的各个方向张牙舞爪地蔓延。

    它们像失控的眼泪和血液一样,浸透了画布的背面和边缘。

    再以后的第五、第六展区,线条在灼人的高温下开始扭曲变形,颤抖呻吟。空气动荡起来,大地也生了倾倒和卷曲。

    大量的黑色出现在天空,黑色开始渗进万事万物。所有的颜色里面都出现了一些粗大的黑色的漩涡,它们就像一个阴沉的黑洞一样,沉默地收割着极其强烈令人难受的光线,它们默默无声地表现出不可抵挡的巨大吞噬的力量,它们变成了万事万物的内核和中心,浮现在一切光和色中。

    再往后,黑色就深深地渗入了每种颜色,每种颜色就不再有青春的鲜亮和明艳,它们就此颓废下去,变得极端、强硬、陈旧、衰竭。

    它们就像一些年久失修的关节一样,在行动中生艰难的磨损,出痛苦的嘶叫。

    它们的疆界也不再清晰,就像一个年老的人那样语义含混,口齿不清。

    它们的和谐也不复存在,屎壳螂一般的深绿色开始爬上了天花板,伤口流出的浓血开始污染了墙壁,刺目的酷暑的太阳开始流淌在地板上,暗绿色的家具被夹在四面封闭的扭曲变形的空间里。

    退路已经消失了。

    可怕的激情终于突破了理性的边界。它们就这样泛滥成灾了。

    所有的线条在近乎黑色的极高的温度中彻底崩溃和熔化。

    光线在另一个极端上重新变得晦暗起来,这次,带着一些阴鹜凄厉的濒死的寒冷。

    它们不再是消沉的、沮丧的、没有前途的、郁郁不能得志的晦暗和寒冷了。

    它们现在是比这更深的、死亡的晦暗和寒冷。

    它们像垂死的恒星变成白矮星那样,绝望地在画布上进行着最后的闪烁和最后的燃烧。

    我的心情重新变得压抑了起来。

    (三)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向前移动,转过一个弯,迎面看到了一张没有胡子的男人的脸,在画框和英文的简短说明里盯视着我。

    我不用看说明就知道,这就是快要死了的凡高。这就是你进来时所说的,凡高最后的《自画像》。

    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紧紧地绷着,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极端的恐惧和紧张。

    他隔着玻璃框孤注一掷地看着我。

    我看到许多的乌鸦在他的身后追逐飞舞。

    一些巨大的黑色的翅膀在所有的天际张开了。死神的狩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当我在他的这种逼视下开始不由自主地倒退的时候,我一下子撞到了你的身上。

    然后,我看到你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了,你背对着我,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撞击。

    你已经被对面那幅画里的什么东西所夺取,你已经不在展厅里了,你已经在另外的时间里。

    我跟随着你的眼光朝对面的展板上看去。

    我看到了凡高的代表作,1889年他在圣雷米的一家疯人病院里画下的,价值连城的传世名作:《星月夜》。

    一轮橙黄色的明月。无数高旋转的耀眼的光团。所有的景物像海浪一样地翻卷和动荡。所有的轮廓都像是跳荡的黑色火舌。整个画面被汹涌、动荡的激流所吞噬。

    我身不由己地被那个狂乱的画面抓了进去。

    (四)

    你呆呆地站在那画面的前面。

    你被画面里的什么东西凝固住了。你被牢牢地粘住,无法动弹。

    我看到你没有任何反应地站在那幅画的面前。你的魂魄全都不在了。你当时的样子是那么非同寻常,你一下子就把我吓住了。

    我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我一点声音也不敢出来。

    我当时觉得,如果我弄出什么动静把你惊醒过来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受不了的。你一定会出事的!

    我就这样屏声静气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你。

    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忧、震惊、无助和怜惜。

    我一边祈祷着天上的神明,一边热切地等待着你自己,等你从那个梦里慢慢苏醒。

    那天,我们的画展参观就到那里结束了。

    你没能再继续看下去。

    (五)

    你在梦游般的状态下迷迷糊糊地认出了我,你迷迷糊糊地记起了画展的事情,你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大厅。

    你已经忘记了需要回避熟人这件事情,你也不自己的自行车停在哪里了。你不记得要寻找它的位置,也不记得自己的车钥匙放在哪里了。你不记得要伸手摸索着寻找它。

    你站在你的自行车面前呆。你含混地点头,表示你听到了我的声音。但你显然不知道我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找到的钥匙拿在手里,你忘记了锁的位置和开锁的方式。

    你好不容易打开车锁的时候,你突然连人带车倾倒了下去。

    如果不是你本能地扶住了身边的电线杆,你一定会摔得很重。

    你就扶着那根电线杆站在那里,你没有听到自行车怦然倒地的声音,也没有听到我在你身边出的惊叫。(。)

第六百零九章 凡高(3)() 
♂,

    (一)

    我们并排坐在画廊院子角落里的一条长椅上。

    我也忘记了需要回避熟人的事情。

    你双手抱着头,蜷缩着身体,双肘支在自己的膝盖上。

    你脸色苍白,你刚刚在洗手间吐了。

    你吐过之后,神志清醒了一些。

    你吐过之后,我就慌乱了。我不知所措地陪着你坐在那张偏僻的长椅上。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你的自行车静静地停在我们和世界之间。

    (二)

    你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你说:“对不起,我一定吓到你了。”

    我说:“指导,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你说:“现在好了。”

    我说:“刚才你是怎么了?”

    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你说:“我突然就感觉非常难过。那种难过一下子就在头脑里爆炸开来。它一下子就把我炸毁了。”

    你说:“然后,我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旋转了起来。在旋转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我一方面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了,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现在才是自己。”

    你说:“我感到自己原来是一些漂浮的微尘和碎屑。它们在很厉害的旋转当中开始聚合在一起。它们越聚越紧,像一个铁箍一样牢固地挤压在一起。”

    你说:“它们深深地箍进我的头脑里,产生出巨大的压力。”

    你说:“它们的压力让我从里面开始沸腾了,然后,它们高速地膨胀开来,我感觉自己被爆炸撕裂成了无数碎片。”

    我说:“是刚才那幅画上的很多漩涡引起的吗?”

    你说:“我想是的。”

    你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晕眩过,特别难受的感觉。”

    你说:“那个景象好熟悉啊,我一定在什么时间看到过那样子的世界。”

    你说:“我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但又想不起来。”

    我说:“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你说:“胃里还有一点不舒服。但是不要紧了。”

    你的确见过那样高速旋转至面目全非的世界,在你前生头疾发作的时候,在你前生临终的时刻。

    (三)

    我们一起回到了你的住所。

    画展的中文说明书被展开着,放在你的书桌上。我们并肩坐着一起看着它。

    在画展的内页上,印着凡高的另一幅名作《麦田上的乌鸦》。

    我看到你在深呼吸。你的难过又一次呼啸而来。你不能抗拒自己被画里的什么东西抓到。你在那阵难过里再次感到晕眩。你难过得趴在桌上不能动弹了。

    你很快又一次吐了。

    (四)

    你倒在床上,手里还抓着那张印有《麦田上的乌鸦》的说明书。但你闭着眼睛不能再看了。

    我看到一滴眼泪悄悄地从你的眼角滑落下来。它无声地顺着你的脸颊流淌下来。它扑地一声落在你的床单上了。它在你的床单上浸染开来。

    亲爱的你。你想起什么了?如果那些让你这么难受,那我希望你把往事都忘记,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了。

    我说:“觉得难受的话,就不要再看了。”

    你说:“这些画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想要记起更多。”

    我说:“我不想看你这样难受。我的心,都要粉碎了。”

    我轻轻地掰开你紧握着说明书的手指,轻轻地把它从你的手里拿开了。

    在我把说明书从你手里拿走的时候,你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你的力量让我不能挣脱。

    你就这样,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你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抓着我。我就这样停留在你的手中,陪着你,坐在你的身旁。

    那天,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待了很久。

    在你睡着之前,你迷迷糊糊地小声说了一句:“琴儿,别离开我。”

    你的这句话像一阵惊雷,轰隆隆地滚过我的心里。

    我心里的那片麦田立刻在狂风中摇摆倒伏起来,掀起了万丈金色的波涛。它的浪头立刻就淹没了我。我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

    清醒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为了获得清醒,我们总要付出各种代价。

    (五)

    关于你在《麦田上的乌鸦》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你后来过了几天才能平静地对我说。

    你说的时候神情很迷惘,让我心里感觉很哀痛。

    你被它古老的芒刺穿透。

    我就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这样被它反复地穿透。

    它因为穿透了你,因而也就把我也连带地穿透了。

    你说:“画面上的这个地方,或者非常类似于它的地方,我以前到过。”

    你说:“我看到过同样大片的金黄色在风中波动。那片波动的金黄色上方,笼罩着蓝色的光线。它们飞快地向身后退去,还带着快速的颠簸。”

    你说:“有一些深远的黑色压在我脑子里。它们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它们却在像泥浆一样地流动。”

    你说:“有银色的光芒挂在天际。它在快速地旋转着。就连平稳的大地也在波动和弯曲。”

    你说:“那时,我好像和什么在一起,贴着大地向前飞行,迎面扑来很强的大风。安静的原野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因我的惊扰而惊惶地飞起。一些黑色的念头,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追踪在我的身后。”

    你说:“我用流星一样的速度,在那些黑色的念头前面拼命飞啊飞啊。那种速度都快把我的灵魂撕裂了,但它们一直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它们的利爪一再抓住我的后背,它们的尖叫钻进了我的耳朵。”

    你说:“在那些黑色的翅膀后面,还有一些友好的东西也在追随着我。但那些友好的东西跑得较慢。没有那些黑色的念头涌现得那么迅速。因此,他们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你说:“我就这样在金色的海洋里被四面八方的黑色包围了。当无数的黑色的翅膀在我周围尖叫着降落的时候,它们就覆盖了我。我就在那蓝色和银色的光线当中,被疼痛和晕眩吞没了,我就倒下在那一片尖叫的黑色里面了。它们的利啄顷刻间就分食了我。”

    你说:“就是在这时候,我心里涌出一个名字。:琴儿。”

    你说:“这个名字一直在我的心里荡漾。彷佛是一个久远的心事。彷佛是一位失散的亲人。”

    你说:“我心里知道,即将和她永别了。那永别已经在发生。我万分舍不得她的离开,但我又必须推她离开。”

    你说:“就在我心里特别纷乱的时候,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我好像渴望这个接触很久了。好像累生累世都在渴望这个接触。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

    你说:“当你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就开始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

第六百一十章 凡高(4)() 
♂,

    (一)

    我知道你从《麦田上的乌鸦》这幅画里,看到的是什么。

    你看到的,是我和刘申新婚之夜时,你彻夜骑马飞奔时所见的世界。

    你什么都说对了,就是有一件事情对应错了。

    你当时受到这幅画的名字影响,一直认为那片金黄色是麦浪。但是那并不是凡高的麦浪,那是金风寨的花海。

    那就是我们一起在那个小站下车后,一起进入和停留的那片花海。

    你记起了你当夜心里的痛楚和你的剧烈晕眩。你也记起了当夜始终浮现在你心里的那个名字。

    你和你前生的心在那天连通了。你握住了今生的我的手,你记起了前生爱情的痛苦。

    我目睹了你在我前生的新婚之夜,所独自经历的身心痛苦。

    我感同身受,深为怜惜,但却依然,无能为力。

    比起前生,我所能多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紧紧地握住你的手。

    (二)

    从那次画展以后,凡高就成为我们之间的某个特殊的符号。

    每次说起凡高的时候,我们心里就会同时产生某种共同的悸动。

    后来,我们还在一起看过很多的凡高。

    每次看到凡高在阿尔、在圣雷米,特别是在奥维尔时期的那些光线和漩涡时,你都会涌起那种不可解释的身心难过。

    所以,后来我虽然一直非同寻常地喜欢着凡高,但却一直只喜欢他的巴黎时期。

    因为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是平静而理性的。

    因为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既没有纽南和安特卫普时期的阴暗昏沉,也没有那种令你难过不已的漩涡。

    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像一面平静的、倒映着五光十色的风景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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