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连本府的月俸,朝廷还拖欠着呢,本府和你们一样辞印回籍了么?可是现在上有皇恩浩荡,中有新任巡抚范大人鼎力支持,下有胥吏无法养家的实情,朝廷特批开封府增设官职、雇用雇员,这不是好事一桩么?怎么,干活的时候往后缩,有便宜的时候偏又想沾了?”
最后这句话阎尔梅故意用市井俚语说出来,大堂上还站着不少新招募的衙役,此时全都哄堂大笑。有的衙役还跟着起哄道:“你们这帮人还要脸不?靠着溜须拍马递银子,当了几辈子的书吏、衙役,还真以为衙门是你们家开的了?你们要是真心辅佐太尊、为民出力也行,一个个欺上瞒下、贪污索贿,当老百姓不知道了!识相的赶紧滚蛋,否则别怪俺们不客气,让太尊治你们个搅闹公堂之罪!”
这番十分“蛮横”的话,过去是原来那帮胥吏常说的,没想到今天被斥责的对象换成了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可是他们一看,大堂上的衙役们个个手持水火棍,直眉立目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这才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份是“民”,而那帮泥腿子却成了“吏”,真要耍横,人家就真敢打板子。
但是此事牵扯的利益实在太过重大,这帮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弃。原吏房长吏思索片刻又拱手道:“既然如此,请太尊允许我们也参加竞聘。”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对呀,我们可是几辈子干这个的,怎么不比新来的有经验?若参加竞聘,肯定能把他们比下去,最后还是得我们当这个差!
可是阎尔梅立即给他们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对不起,这条本府不能允。”
“为什么!”长吏急得差点没蹦起来,“告示上不是写得明白,只要符合条件者,均可参加竞聘么?”
阎尔梅立即正色道:“不错。但是你们已经拒绝过本府一次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还想反悔不成!”
“可是可是”
这帮人还想说“原来是让你骗了”,可是阎尔梅已经没有耐心陪他们继续扯下去,一拂袍袖道:“本府公务繁忙,恕不奉陪了!退堂!”
说个退堂,早就等得心焦的衙役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就把这帮人推搡出来。有的人实在舍不得铁饭碗,声嘶力竭地呼喊“太尊,太尊您不能这样对待小人啊”,可是他这么一喊,衙役们更加愤怒,抡起水火棍劈头盖脑就打将来,边打边怒斥道:“府衙之内还敢大呼小叫,太尊对你们够客气了,还待怎地?”
这帮人被乱棍打出以后,迎接他们的是数千百姓的哄堂大笑和如雷掌声。这更让他们无地自容,灰溜溜地挤出人群外。然而他们绝不肯善罢甘休,商议一番以后,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准备厚礼去巡抚衙门求情,摸摸这位新任巡抚的路数,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二另一方面利用多年来积攒下的关系网,让与朝中高官有联系的人赶紧写信告状,就说开封府不守规矩,滥设官职,民愤极大。只要有言官弹劾阎尔梅,或者连范景文一起弹劾,朝廷至少得派人来调查,到时候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事给搅黄了。
且不说这帮人如何盘算,再说知府衙门内外,如今已是人山人海。阎尔梅走出府门外,先向众人讲述了刚才斥退旧吏的经过,又引发众人一阵会心的大笑。只因这帮人平日里仗势欺人、鱼肉百姓,早让大伙儿恨透了。如今见新任知府不但刚直不阿,而且还颇有手段,让这帮人大触霉头,自是大快人心。
阎尔梅趁势说道:“本府为什么不用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不会做事。可是他们行事钱字当头,有钱靠前,没钱靠后,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公门,为朝廷、为百姓秉公处事?当然,在公门当差、乃至为官,应该有薪俸。但是不能只为了钱而做官,甚至为了钱贪赃枉法,触犯刑律。此前本府招募胥吏,故意不给薪俸,也算是个小小的测试,这不是把那些人刷出去了么?愿各位通过选拔之后,仍能始终如一,不要忘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众人轰然叫好,可又有人疑惑地问道:“太尊,红薯是什么?”
阎尔梅这才意识到,只是听皇帝说过这种作物,自己都没亲眼见过,如何能给众人解释清楚。只得含糊地道:“这是一种高产作物,种好了亩产可达千斤。明春由朝廷供种,要在本府试种,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亩产一千斤!”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对他们而言,小麦亩产二百斤已经算是丰收,如果真要能产一千斤,那就再也不用为填饱肚子发愁了!
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对新来的为民做主的知府大老爷的拥护,以及对年轻的崇祯皇帝的无限感恩,参加竞聘的人鱼贯进入府衙。正在行宫接见前来就任的范景文、王家祯和玄默的朱由检得到禀报,尽量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轻描淡写地道:“哦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第1271章 范景文()
却说一干开封府旧吏拉帮结伙来到巡抚衙门外,吵吵嚷嚷要向新任巡抚陈情。此时的巡抚衙门还不如知府衙门,破败的大门里,只有正堂还算完整,其他房舍全部被炮弹轰塌了,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修,大门口也只有数名大明军值守,连个衙役都没有。
等了老半天,新任河南巡抚范景文才让官军把这些人放入。众人忙敛容上堂,规规矩矩地跪了黑压压一片。偷眼往上看时,只见范景文约摸四十来岁,白面长须,气度儒雅,与众人心目中的形象相同,而不像阎尔梅那样年轻气盛,不觉稍稍安心。
磕完头后,范景文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本官初到河南,还没来得及拜望当地名流故老,不知各位找本官所为何事?”
那个吏房长吏赶紧赔笑道:“我等都是开封府的胥吏,祖辈在衙门里当差。巡抚大人光临开封,本该由城中有头有脸的缙绅商贾及饱学儒士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只是”
“那倒不必。”范景文摆摆手道,“开封刚刚收复,百废待兴,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巡抚大人高风亮节,小人等佩服之至。”长吏狡黠地道,“可是不管怎么说,您是河南全省主官,这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规矩还是要有的吧?还有您这巡抚衙门,也得为您准备好吧?可是您看这唉!”
范景文为官多年,如何听不出此人是变相挑拨他和开封知府阎尔梅的关系。但他也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道:“这都是小事。各位今天来见本官,就是为这些事么?”
这帮人一看范景文城府甚深,也知道说别的都没用,只得七嘴八舌地说起了“正事”,也就是开封府竞聘官吏的事来。末了那长吏补充道:“巡抚大人,不是小人等舍不得饭碗,您想这官职都是朝廷颁布圣旨、吏部记档考核的,从洪武年间一朝朝传下来,哪能说变就变,还是地方衙门自行增减?这不但不合规矩,而且往深里说,可是违背祖制、大逆不道之举啊!再说您才是河南主官,就算增减官制,也得是您来主持,阎知府怎么能绕过您妄自做主呢?”
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其他人听了兴奋地纷纷附和,心想这一条要是坐实了,就是一品大员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何况区区一个知府。如果范景文能让他们说得对阎尔梅产生反感,狠狠地向朝廷参他一本,阎尔梅脑袋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
孰料任凭他们说得口干舌燥,范景文只是微笑不语。待众人实在没词了,他才呵呵一笑道:“原来各位是为此事而来。实不相瞒,新设未入流官及雇员的奏折,就是本官所上,圣上已经诏准。你们也不想想,此等大事,知府岂能做主?”
这下众人可全傻眼了!敢情刚才一顿痛骂,等于是在骂这位巡抚大人,这不是撞枪口上了么!众人赶紧抱头鼠窜而出,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位范巡抚明明是刚到开封,怎么会是他上的奏折呢?
范景文目送这帮人仓惶退出,嘴角漾出一丝笑意,可是很快又双眉紧锁。他当然不怕这些地头蛇,真正让他顾虑的,是朝堂上即将掀起的猛烈风暴。
其实这件事并不复杂,因为整件事都是朱由检一手策划的。在他向阎尔梅面授机宜的当天深夜,阎尔梅已经写就了一篇奏折,提出要增设官职和雇用雇员。因为皇帝就在开封,这份奏折当然是在递送京师的同时,也直接进呈御览。
这篇奏折的主旨,就是详细讲述为什么要在地方衙门中增设官职和雇用雇员。理由如下:
一,衙门中有官有吏,大部分公事是吏做的,而且吏也要领薪俸,数百年来已是约定俗成。但朝廷不负担吏的薪俸,要么由主官出,要么就是衙门里的“小金库”出。本朝官员薪俸本就不高,正常情况下很难负担那么多吏员的薪俸,长此以往,助长了基层贪腐行为,导致“小金库”里的资金越来越多,而朝廷所得却越来越少。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不在编的吏,转为在编的官,然后取消小金库。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增加了朝廷的负担,可是基层贪腐行为将不再“合理”,可以严加打击,算下来还是大大划算。
二,过去官的选拔和任用都是先经过科举,再由户部任命。虽然遴选严格,但只重视知县以上的官职,低级官职则因为很难升迁,很少有人愿意做。现在的情况是很多进士、举人压在吏部等缺,而品、未入流的官职,他们根本不屑去做。
可是在地方官府中,大量的工作又是由这些低级官员和胥吏去完成的。地方事务又琐碎复杂,饱读诗书不一定有用,还不如富有经验的胥吏办得好。所以建议衙门增加“雇员”,雇员非官,能进能出,而且不必通过科举考试,选材范围广,更能满足地方的实际需要。
朱由检览奏大加赞赏废话,他自己出的主意,能不赞赏么,并御批:“该官所奏切中积弊,朕觉颇有道理。天地人材,当为天地惜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岂非社稷之福?是否可行,着河南抚、藩及吏部尽快具本上奏,钦此!”
在这里朱由检很狡猾地并没有直接拍板,而是把皮球踢给了范景文和京师的官员集团。第二天清晨,驿马就载着阎尔梅的奏折和朱由检的御批启程一路向北狂奔,在大名府先遇到了赶来赴任的范景文、王家祯和玄默这三位大员。
范景文是个非常正值、务实的人,与吏部尚书孙承宗的私交也非常好。因此,他对朱由检的各种主张颇能认同,故此才为东林党所不喜。看罢奏折和御批后,范景文何等聪明,立即意识到皇帝这是要让他当这个出头鸟,因为阎尔梅官品太低,在朝中是没有话语权的。
尤其是皇帝还引用了他当年奏折中的名句,更让他热血澎湃,感动不已,马上奋笔疾书一封奏折,心中默念道:“但为社稷君王百姓计,就算被群起而攻之、丢官罢职又有何妨!”
第1272章 轩然大波()
阎尔梅的奏折、朱由检的御批,以及河南巡抚范景文跟进的奏折一路快马加鞭,仅用一天就递至京师,以特急件直接送入内阁。不出朱由检所料,这两份奏折立即在朝中引发轩然大波。
做为久经宦海沉浮的老资格官员,范景文比朱由检、阎尔梅更清楚地方官府的积弊,他的奏折又列举了数条增设低级官员及雇员的好处。
比如,知县以上的官员,吏部三年一考核,政绩优异者升迁,一般者平调,犯有重大过错的贬黜,总之官员基本上处于流动之中,很少有在一个地方连续为官六年以上的。民间有俗语: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说的就是这种现象。官员的调动是吏治的一项重要内容,可以有效防止官员与地方势力关联过深,减少贪腐的机会。
然而吏却不然。他们不在官员编制之中,也没有考核,知县换了一茬又一茬,下面的胥吏却是雷打不动,只要不出大事,可以一直干到退休。更有甚者,竟是父子相传,等于是把地方事务牢牢把持在少数家族手中。由于在地方上的势力根深蒂固,知县、知府也拿他们没办法,诸事还要仰仗他们去做,故此导致地方上贪腐横行,国纪不张。
而增设官员、雇员,把这些人也纳入考核之中,就可以有效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虽然他们不一定要像知县那样流动频繁,但只要能进能出,官府就不再是一潭死水、臭水了。
而且范景文也预料到很多朝臣会激烈反对此事,为此也做了一些建议,目的是使这件事尽量显得不太重要、不太出格,从而减少阻力。比如,阎尔梅只提出增设低级官员,范景文则建议,将增设的官员品级一律定为未入流,而且暂时不得升迁。以后能否升迁,可以从长计议。至于六房长吏这样比较重要的职位,则建议选拔标准为童生以上。而且无论是未入流官还是雇员,薪俸都压得很低,职位数也做了一些限定。
可是即使如此,两份奏折仍然遭到了朝臣的强烈反对。以东林党为首的官员集团反对最激烈,上至首辅,下至国子监的监生,无不拍案而起,严斥范景文和阎尔梅离经叛道,不遵祖制。
其实这些都是幌子,他们真正的心思在于:在他们看来,国家的取仕之道只有一条,那就是科举。而范景文和阎尔梅这种选拔官员的办法,等于是从根本上动摇了科举制度,触犯到了读书人的根本利益,因而无论是临时还是长期、是局限于河南一地还是要推广到全国、是真的仅限未入流还是以后会有变化,都是他们绝对不能答应的。
再说范景文等人本来就不为东林党人所喜,此时更是遭到东林党众口一辞的谴责,仅仅半天时间,弹劾范景文和阎尔梅的奏折就如雪片般飞向内阁。如果二人身在京师,恐怕仅是这些奏折和众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了。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此事都持反对态度。以吏部尚书孙承宗为首的中间派认为,河南现在情况特殊,范、阎二人身处其境,肯定比京官更了解地方上的难处,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而且所涉无非是些未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