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朱由检转念一想,也许毛文龙是在诈自己。因为此中干系实在太大,藩王擅离封地,不但自己是死罪,还要牵连所有的亲人,甚至卢象升、袁可立、戚显宗这一干人也难逃朝廷的治罪。因此他也下定决心,装傻充愣也好,矢口否认也好,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自己就是朱由检。
因此他还故作不解地道:“总兵大人,天下英雄何其之多,为何您单单佩服这两位?”
毛文龙狡黠地眨眨小眼睛,摇头晃脑地道:“先说袁公。他的先祖以武功仕睢阳卫,后代世袭百户。百户虽不是什么大官,但也是正六品,算得上是个好差事了。是以武官之后多目不识丁,反正也有世袭的官做。袁公却能考中文进士,并从小小的七品苏州推官做起,可见其志向绝非常人可比。”
朱由检认真地听着,心想难怪袁可立武功高强,原来人家也是武官世家。
“当然如今重文轻武,如果单看这一点,倒还没什么出奇的。”毛文龙继续说道,“官场就是这样,你扶持我,我照拂你,你好我好大家好,在朝中落个‘会做人’的好名声,升官发财也就顺理成章了,此即所谓‘官官相护’。
“可袁公却不如此。他以一个小小的七品推官,就敢因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冤案,与顶头上司应天巡抚当面对质,直斥其谬,迫得巡抚自劾去官。以七品之卑斗翻四品之尊,这是何等胆色气节!
“不仅如此,袁公执法如山,明察秋毫,刚毅持正,万口称颂。当时倭寇横行,官府常常缉拿‘通海’之人,其中也不乏冤案。最有名的一件,乃是无锡望族秦灯等三人,欲招募乡兵抵抗倭寇,结果在向富户劝捐钱粮时,得罪了这些富户,反被诬告通匪,全部问成死罪。
“袁公本是调来监斩的官员,与此案无涉。但刑场之上人犯大声喊冤,袁公便觉事有蹊跷,以乌纱帽为担保暂停行刑,再三细审,终于洗清冤案。当时袁公将人犯从法场救回,天空突然无云而雷,人皆称之为‘雷鸣案’。”
朱由检听罢,对袁可立的崇敬之情更加深了几分。心道谁说明末“文臣人人可杀”?像袁可立这样的清官能吏,未必只有他一个,只是朝廷不能尽其才而已!
果然,毛文龙话锋一转,叹息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官场浑浊若此,袁公如此刚直,必遭小人忌恨。后来袁公升任御史,仍是屡屡直言上奏,终于得罪权奸,在万历爷面上谗言加害,终致袁公被削职为民,赋闲二十余年不得任用!
“若是一般人,经此挫折早已垮了。可袁公不堕青云之志,终于再获起用,终成封疆大吏。辽东局势危若累卵,边军一败再败,如果不是袁公在登州运筹帷幄,恐怕朝廷现在连山海关都保不住了吧!若非阉贼当道,朝纲不兴,袁公就是做个首辅又有何不可!”
停了片刻,毛文龙意犹未尽地道:“袁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想当年我毛文龙不过是个穷算命的出身,朝中并无亲友倚仗,投军多年虽屡立战功,也只做个小小的千户。后来因故得罪了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廷弼差点没砍了我的脑袋!幸得袁公搭救,我才免去一死。
“再后来,袁公对我面授机宜,我才率领一百九十名勇士渡海奇袭辽东,并据有皮岛,开创如今这番规模。朝中有人嫉妒我,屡屡上疏参劾,又是袁公尽力维持,万岁才对我深信不疑。若无袁公,岂有现在的毛文龙!”
朱由检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心中却道:袁可立未必亲来皮岛看过你现在这副德性。如若看了,恐怕就不会死保你了!当然,袁可立可能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毛文龙虽然恃兵骄纵,但若换了旁人,恐怕连这小小的皮岛也保不住,袁可立只是两害相权择其轻罢了。
正沉吟间,毛文龙突然对朱由检笑道:“当然,你可以说本兵敬佩袁公,是因为袁公对本兵有恩。但是另外一位秦王朱由检,我们素昧平生,你可知我为何佩服他?”
朱由检就怕毛文龙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但又没法不让人家说,只得装傻充愣道:“大明有好几百个王爷,这位秦王殿下不过是万岁的亲弟弟,别的大概也没什么吧…”
“他和别的王爷可不一样!”毛文龙摇摇头道,“皇室子孙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只知享受安逸银乐,有几个有英武之气的?这位秦王殿下却不然,先是代天子出征,遵化、宁远两战连挫顽敌;后至西安就藩,又化解了流贼的攻击。
“如果是武将,这没什么稀罕的。难就难在他本是手无缚鸡之力,据说初时一听到喊杀声,就要吓得尿裤子。这样的一个人,却能在连番作战中逐渐锻炼胆色,到后来在宁远时还敢孤身潜出城外,开炮击伤贼酋老奴。贵为亲王,又不以王爷自居自傲,这就难能可贵了!
“我还听人说,他把泾阳经营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嘿嘿嘿嘿,你觉不觉得,这位秦王殿下与本兵颇有相似之处呢?只不过他在陕西,本兵在辽东;他是王爷,本兵是总兵罢了!”
毛文龙这么一说,朱由检觉得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两人都是从无到有,开创了一番事业。虽然朱由检挂着王爷的名,看似比毛文龙要厉害得多;可这顶帽子既是资源又是负担,比如他就不可能像毛文龙这样随心所欲,天高皇帝远不怕言官弹劾。
当然,对毛文龙把自己和他归为一类,朱由检在内心中并不认同。二人行事看似一样,出发点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朱由检是为了救国救民,而这个毛文龙,怎么看也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正思量之时,毛文龙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把朱由检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我观秦王恐有异志,绝非肯安居藩地者!”
第524章 忽悠毛文龙()
“不…不会吧!秦王既已就藩,又偏居陕西贫瘠之地,要兵无兵要粮无粮,能有什么异志?”朱由检虽然强自控制着不让自己的额头冒汗,故意若无其事地反问,但心脏已经狂跳不止了!
他又转念一想,暗道这毛文龙不知是真有异能还是怎么,反正从见面开始直到现在,就一直在试探自己。就算现在没有看出破绽,可真要等到袁可立的密使来皮岛,一来袁可立不知道自己现在这里,二来那位使者也不知是谁,更未必认识自己。万一被当面拆穿,毛文龙说不定还是会起加害之心。
如果真要出现那种局面,可就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所以现在不能任毛文龙继续掌控谈话的节奏,自己还是要想点办法反客为主,获取毛文龙的信任才行。
正当朱由检紧张思索的时候,毛文龙仍是不紧不慢地道:“你忘了本兵在从军之前,是以算命为生吧!”
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本《周易》,得意洋洋地道:“你可不要小瞧了这测字算命、阴阳术数之学,认为全是骗人的把戏。天下古今玄机,尽在《周易》之中,得窥其道,便知造化循环之理。
“昨夜本兵夜观天象,见紫微宫诸星昏暗,西方井宿中有一颗新星格外明亮。按三垣二十八宿分野之说,紫微宫主人间帝王,此宫昏暗,则主朝中有乱,于帝不利。而井宿对应雍州,雍州即今陕西之地。本兵按《周易》推演,方知天象示警,不日海内即将鼎沸!”
朱由检听了哭笑不得,心想原来毛文龙还真信这玩意。按他这么说,自己岂不是要起兵造反,推翻天启篡位当皇帝,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自己是要当皇帝不假,但绝不会篡位,更不会为了皇帝宝座去祸害天下,导致“海内鼎沸”!
看来这毛文龙虽然狡诈异常,毕竟没有真正的远大见识。见他热衷此道,朱由检突然灵机一动,想起张皇后和宋献策都曾跟自己念叨过的《烧饼歌》来。心想这玩意不知为何说得那么准,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只能解出前面已经发生的事,后面的谶语可只有自己这个穿越者明白了。倒不如拿来忽悠一下毛文龙,说不定能博得他的好感。
因此朱由检便微微一笑道:“总兵大人恐怕是解错了,井宿对应陕西不假,但陕西可不止有秦王一人啊!”
“哦?”毛文龙果然诧异地道,“除了秦王,还能有谁?”
朱由检便摇头晃脑地道:“总兵大人可知《烧饼歌》?”
“当然知道。”毛文龙果然大感兴趣道,“怎么,你也对它感兴趣?”
“何止感兴趣,末将已经将此歌解读了!”朱由检言之凿凿地道。
“什么你且说说看!”毛文龙半信半疑地道。
“您且看这一句:万子万孙层叠层。此即是说万历爷龙驭宾天之后,光宗刚登基即驾崩,当今万岁接着登基。在同一年中,出现了祖孙三代三位天子,故有‘层叠层’之说。”朱由检故意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道。
毛文龙沉吟半晌道:“这是旧事,说出来不足为奇。后面的歌词你要是能解出来,本兵才肯信你!”
朱由检早知他有此一问,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此乃天机,本不该泄露。但末将与总兵大人一见如故,便只告诉总兵大人一人,您万勿对旁人讲起!”
毛文龙让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也肃容答道:“此间再无旁人,你但说无妨!”
“您看这一句:木下一了头,目上一刀一戊丁。这才是乱天下之人!”朱由检煞有介事地道。
“这是何人?”毛文龙百思不得其解。
“‘木下一了’即是李,‘目上一刀’即是自,‘戊丁’即是‘成’。乱天下者,李自成也!”朱由检学着当日宋献策那神态道。
“李自成?”毛文龙半信半疑地道,“他不过是一流贼,能有乱天下的本事?不过你这么说,似乎也有点道理,那本兵再考较你一番:后年将有一场大灾,此灾详情如何?”
朱由检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当日见宋献策时,他也说什么“紫微昏暗,井宿有一道青气”,与毛文龙的说法如出一辙。看来兴许毛文龙和宋献策还是同门师兄弟,连对天象的“演算”方法都一模一样。
而且朱由检还记得,与宋献策分别之时,那个矮胖子也说后年有一场大灾,当时他并未当回事。可今天毛文龙也这么说,他就正好把宋献策那套词直接搬过来道:“此乃天机,总兵大人如何得知?此灾从天而降,挟雷霆万钧之威,防不胜防。除非乾坤有大异数,否则世人劫数难逃!”
其实当时宋献策说的是朱由检劫数难逃,此处朱由检却玩了个偷换概念,把自己换成世人了。
毛文龙听罢,却倒吸一口冷气,凝神盯了朱由检半晌才道:“可有破解之法?”
朱由检一看有门,这毛文龙多半是被自己忽悠住了,就仍按照宋献策的说法道:“远离京师,庶几可以免祸!”
“哈哈!”毛文龙突然一蹦三尺高,然后将朱由检紧紧搂住,倒把朱由检吓了一大跳。
“看来本兵推演无差,在你这里得到了印证!”毛文龙激动地道,“这也是本兵肯偏居这荒岛的原因之一,屡有奏章保荐本兵回京师做兵部侍郎,甚至兵部尚书,可本兵既已算出后年京师有天灾,焉能去送死?据我所知,袁公并不喜好阴阳术数,也不可能教出你这样的深通术数的学生。说吧,你到底是谁?”
朱由检见毛文龙对自己好感大增,心想干脆忽悠到底,便深深一揖道:“不瞒总兵大人,贫道的真实身份,乃是茅山道士!巡抚大人与恩师交情莫逆,故请贫道下山辅佐。为掩人耳目,才以百户形象示人。”
之前他在芮城曾经这样忽悠过李自成,今天又拿来忽悠毛文龙。这真叫一物降一物,像李自成、毛文龙这样的人,皆是狡诈多智之辈,却偏偏就信这个!
第525章 夜话传情()
朱由检投其所好,以神神道道的《烧饼歌》和不知所云的“天灾”忽悠毛文龙,居然大获成功。毛文龙对朱由检的态度一下子亲切起来,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到后来还喜滋滋地道:“干脆你也不要回袁公那里了,不如就在这皮岛逍遥快活,闲时你我就探讨天道,岂不快哉!”
朱由检只得嘴上应付,心中却想自己哪懂这些玩意,万一说得太多露出马脚,岂不前功尽弃。
于是他赶紧躬身施礼道:“既蒙总兵大人厚爱,贫道自当从命。不过此次贫道奉袁公密令至朝天,幸得不辱使命,救出了妙香翁主。做事要有始有终,贫道总要护送翁主回登州,向巡抚大人交差以后,再来向总兵大人讨教。”
“嗯,说得也有道理。”毛文龙笑呵呵地道,“既如此,尤道长就先在总兵府住下。翁主也住在这里,省得岛上兵痞骚扰。你们的随行人员,本兵也妥善安置,道长就不必襙心了。”
“总兵大人,不知何时可安排我等坐船回登州复命?”朱由检试探着问道。
“这个却不忙。”毛文龙狡黠地眨眨眼睛道,“皮岛和登州之间有定期来往的船只,去登州的船刚走,再回来大概也要七八天。道长且安心住下,到了本兵这里,你就是尊贵的客人。岛上有许多精彩的节目,保管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几天定不会让你觉得乏味的,哈哈哈哈!”
毛文龙执意相留,朱由检也就不敢再多问了,生怕说多了又引起毛文龙的怀疑,只得唯唯领命。
好在毛文龙倒确实没有为难他们,在规模宏大的总兵府中专门划出一座跨院,让朱由检和李贞妍二人居住。至于郑森、李允浩等人,可就不让进总兵府了,而是在海边随便找了十几件房舍安排进去。
这座跨院有正房三间,偏房两间。按理说李贞妍是翁主,本应独居一院,不能与男子见面。可毛文龙偏就如此安排,也未派仆人侍候。朱由检又腿伤未愈需要照顾,李贞妍便不顾他的反对,与他同住正房,只不过与他一个里屋一个外屋。
“这如何使得…”朱由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没什么使不得的,”李贞妍却微笑道,“殿下为了贞妍不避锋矢,难道贞妍就不该照顾殿下么?”
当夜朱由检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靠着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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