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时候了吗?”王慎喃喃自语:“不到最后时刻,谁能知道呢?契丹人还有力气吗,如果我现在把总预备队投进去,却没有任何作用,反让背嵬军陷入乱战,那不是连仅有的反制手段都没了?”
“我该做何决断?”
冷兵器战争的壮丽和残酷对于王慎来说并不陌生,他已经经历过平原镇和安河两场血战。在现代世界,从好莱坞大片和战争记录片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这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有的。
总预备队的使用,那是要等到敌人将最后一丝力量都投入战场之后,或者自己的部队将要彻底崩溃时。
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个时机究竟该如何把握,却不是靠看电影电视,靠几场战斗就能知道的。
这次出击,不能早,早了毫无用处。也不能迟,迟了,大军已然崩,再将预备队派出去,不过是给敌人增加战果。
“我不能急,不能急,要相信自己的部队。”
这个时候,前方的部队已经开始朝后溃退了,都头汪大年已经被几个契丹兵围中,他手中的枪杆子已经折断了,只抽出手刀,发疯似地朝前砍去。每砍翻一个敌人,身上就要中上好几刀,转眼就变成了血葫芦。
他一边长啸,一边大叫:“将军,将军,援军过来顶一下,我手下的人马就要散了,伤亡已过百!”
声音盖住战场的喧嚣,远远传来。
王慎咬牙,对身边一个传令兵道:“把话传过去,汪大年,我不要你的伤亡数字,我只要你顶住。”
传令兵跑进人群,拍了拍前面士兵的肩膀:“带话过去,汪大年,我不要你的伤亡数字,我只要你顶住。”
“传话,不要伤亡数字,只要顶住!”
“顶住,顶住,顶住!”
……
“败了,败了。”有几个新兵丢掉手中武器,尖叫着转身跑来。
一人动,百人人,转眼就是涌动的人头。
王慎面无表情:“陈达!”
陈达跑过来:“属下在!”
“督战队,维持一下!”
一股寒流从所有人脊柱处生起,直冲天灵:王道思将军这是要执行战场记录,要杀人了……都是袍泽兄弟啊……
“叮”有流矢射来,射中陈达的左肩,从锁骨处穿了过去。
陈达疼得脸色都变了,他闷哼一声,用手一扯,羽箭带着一团肉出来。
他手一挥,手刀瞬间将一个溃兵的脑袋砍下来,大喊:“军法处,随我来!”
十来个督战队士兵冲上去,十几颗滚滚人头落下,满地乱滚。
血腥手段让溃兵又转过头去,红着眼再次投入战场。
陈达身上的铠甲已经脱了下来,赤裸着肩膀,裹伤的麻布已经变成了红色。
他右手提刀立在阵后,一脸狰狞,如同地狱里出来的恶魔。
仗打到这个时候,生生死死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是:向前,向前,向前,拼到最后一刻。
杜束的身体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停,话也说不囫囵了:“道思……道……我军排在最前头的士卒已经死得干净……他们……他们明知必死,为什么还会义无返顾向前冲……冲……呼,冲杀?”
“魏武帝有云:凡人所以临坚阵而忘身,触白刃而不惮者,一则求荣名,二则贪重赏,三则畏刑罚,四则避祸难。非此数事,虽圣王不能劝其臣,慈父不能厉其子。明主深知其情,故赏必行,罚必信,使亲疏、贵贱、勇怯、贤愚,闻钟鼓之声,见旌旗之列,莫不奋激,竞赴敌场,岂厌久生而乐早死也?厉害悬于前,欲罢而不能耳。”
“约之,今天有不少士卒会牺牲,但他们为国家为民族而死,重如泰山。你没上过战场,经历今日,你就不会害怕了。国难当头,你我皆须坚钢不可夺志。”
“擂鼓,让士卒们向前压!”
说完话,他紧咬着有关,面庞棱角分明,目光中全是锐利的光芒。
那光芒落到远处的战场上,落到耶律马五身上。
激烈的战鼓响起来,震得空中的飞雪更乱。
耶律马五一身黑色厚实的铠甲,铁盔里面还戴着一顶貂帽。
长长的貂尾拖在脑后,被风吹得四下招摇,将粘在上面的人血甩在身边士兵的脸上。
也因为这个打扮,使他显得异常醒目。
不断有宋人的兵器朝他身上招呼,这使得他所着的铁甲已经烂了好几处,胸口的护心镜已经被人用长矛挑开,背上有一处的铁甲叶子还被人砍飞,露出一条长口。
还好,他贴身还穿了一件软甲,只受了些皮外伤。
血不住流,穿在里的衣服已经贴在皮肤上,湿漉漉叫人很不舒服。
但这并不让他有丝毫畏惧,相反,内心中却兴奋莫名其妙。
敌人确实强悍,那些宋人的营阵布得甚紧,一人倒下,立即就有人一人悍不畏死地上前补位。
虽然在皮室军的凶猛冲锋下,敌人承受不了巨大的死伤,有崩溃的迹象。可在督战队的维持下,他们又挥舞着兵器嗷嗷叫着转身扑来。
敌将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竟然能稳住阵脚,今天我马五算是遇到硬手了,没错的,眼前这一千人就是杜充军中的精华,最后的大宋西军。
杀死这样的敌人才够味,杀光他们,宋人最后的勇气和骄傲就彻底被我踩在脚下来。
“皮室军,皮室军!”
“大辽,大辽!”
“有进无退!”
对面的宋人的牌子手又组成了一道盾牌矮墙,耶律马五如何肯等敌人的枪手在盾牌后面列成阵势将长矛如森林般刺来。
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大吼,直吼得丹田中隐隐着疼。
对面那个宋人牌子手一呆,手中的盾牌竟被耶律马五一斧劈开。“咻”一支羽箭平射而出,直插进牌子手的小腹,只留短短一截在外面。
那人疼得蜷屈下身体,没入人潮中再也起不来。
放箭的是马五的亲卫,还没等他射出第二箭。就有一柄长枪投来,把他钉在地上。
投出这一枪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十五六岁的青年宋军军官,他又接过一把长抢,端平了,喝一声朝前刺来。
枪尖擦着耶律马五的肩甲而过,刮出一丛火星,旋即又被冷风吹散。
马五“霍”一声砍断他的枪杆子,大斧在敌人胸口划出一条长长的裂痕。
那人将枪杆子劈头扔来,骂道:“狗鞑子!”
然后,胸口突然暴开,将一片血泊泼在耶律马五面上。
眼前殷红一片,竟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狗鞑子!”
“汪都头阵亡了!”
对面的宋人同声大吼,红着眼睛扑上来。
在他们后面,神臂弓再次齐射,无差别地在人群中穿梭,顿时射倒一大片。
两军接触处,尸体垒起至少两尺,脚下全是滑腻的血泊,已经站不稳人了。
“宋狗,连自己人都射!”
“疯了疯了!”耶律马五脸上的血还在不住流,那是那汪姓军官的血,又咸又辣:“冲上去,冲上去,杀光他们!”
“咻咻”又是一片人倒下去。
一个宋军突然从腰上扯下一物,狠狠挥来来。
“当”一声打在耶律马五的头盔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
但那人也因为用力过猛,手中武器弹上半空,虎口也裂开了。
耶律马五看得明白,却是一柄金瓜。
“没有力气也使这种兵器?”耶律马五正要一斧结果了敌人。
突然,在那使金瓜锤的敌人后面伸出来几只手将其扯了回去。
几柄长矛竖起,瞬间补上刚才因为汪姓军官阵亡而被打开的缺口。
有个敌军长矛手厉声大吼:“汪大年将军阵亡,我,副都头杨春接过我都指挥权,顶上去,除死方休。”
“啊!”长长惨叫声传来,那个叫杨春的宋将面部中箭倒地。
另外一个长矛手继续大吼:“杨春阵亡,我,虞侯赵洪接过指挥权,顶上去,宁死不退!”
同样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
“第一都第六队什将苟老实阵亡,我,副什将江山接管部队,杀!”
“第三都,掌旗古尚洪阵亡,刘定一按照条例接管部队。刘定一今日战死于此!”
“第四都,都虞侯孙陈阵亡,贾富贵接管过职司,贾富贵今日战死于此!”
“第五都,第四队押官郝伟阵亡,王岳接管职司,王岳今日战死于此!”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吼。
“海州吴寻,今日战死于此!”
“开封成青,死与此!”
“济南宫攀,死与此!”
……
契丹人开始慌乱了。
……
泗州军中军大旗下,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已经呆住了,包括一直立在王慎身边的杜束。
突然间,他眼中有泪水流下来:“够了,够了,够了,道思,够了!”
王慎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任由被风吹的雪粒子强劲地打在他的脸上。
语气冰冷地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再等等,再等等!”
“还要等,还要等,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杜束:“要死光了,这些可都是我大宋的热血男儿啊,将军,让背嵬军出击吧,求求你,求求你!”
王慎转过头来,淡淡道:“部队打光了不要紧,这是战争,若是连一点伤亡都承受不了,泗州军凭什么在这乱世生存?我只要长江,我只要建康,我只要胜利!”
第八十九章 背嵬军,出击()
是的,我只要长江,我只要建康,我只要胜利。
王慎的脸已经被风雪吹得麻木了,仗打到现在,说是迟,那时快,其实也过不了不到四十来分钟,短促而激烈。
残酷、疯狂、血腥。
战鼓自擂响以来,就没有停过,一声高过一声。
心血也被这激烈之声震得沸腾了,燃烧了。
自建炎二年下半年以来,留守司丢掉开封,仓皇南逃;刘光世丢了淮西,跑去九江。
如今,宋军最大的两支野战军团已经兵无斗志。如果按照真实历史记载,这建康也会陷落。
一切的肇始,都因为留守司丢了这马家渡。今日战后,金兵还会发起一次偷袭。
然后,留守司全军崩溃。几万大军,被渡河的一千金兵打得全师尽没。
“杜充,庸碌小人;刘光世,豚犬尔。你们守不住长江,你们守不住建康,你们保护不了满城军民,守护不了江南百姓。那么,让我来!”
“这钟山风雨又算得了什么,这将要倾覆的天穹,有我辈热血男儿,岂能就此倒塌?”
……
耶律马五的眼前还在一阵阵发黑,竟有些看不清楚了。
眼前全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全是扭曲的咬牙切齿的面容,战斗到现在,双方已经杀出血性来。
契丹人胜在身高力大,经验丰富。和手下这些百战精锐比起来,宋人的厮杀显得笨拙而呆板,一开始就处于下风。
不过,这些混帐东西彼此之间的配合却好,而且悍不畏死。一投入战场,就在军官的带领下奋不顾身地朝前扑来。也因为这样,宋军的低级军官伤亡极大。
问题是,如果换成别的宋人军队,如此大量的军官阵亡,部队早就崩溃了。可他们却偏偏还坚持到现在,都头死,副都头顶上。队长死,副队长顶上。转眼,最前排的敌人的军官就换了个遍。
看到那一张张坚定的面容,耶律马五心中突然有些慌乱:“什么时候宋人变得如此坚韧了,再这么下去,何时是个了局?”
没错,他可是宋朝西军的老对手了。不得不承认,陕西西军是非常难打的对手。那些宋朝最精锐的部队勇敢善战,装备精良,战术配合也好。不过,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一鼓做气,再而竭,三而衰,简单说来就是不能经受哪怕一点挫折,不能经受巨大的死伤。
但凡部队的伤亡超过一成,士气就飞快衰落下去,最后陷入彻底崩溃。
眼前这支敌军的伤亡何止一成,但他们还是前赴后继扑上来,既不累,也不害怕。
通常是契丹勇士砍倒一个宋人的同时,身上就会被一根长矛刺中,这已经是纯粹的拼消耗了。因为船只有限,每次只能渡一千多人过河,兵力不足。再这么消耗下去,我手头这一千多契丹勇士用不了多久就能被耗干净了。
就算击溃这群西军杂种,可他们后面还有几万留守司的部队啊!
虽说现在杜充的大营还是火光冲天一团混乱,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恢复过来。真到那个时候,咱们这一路人马还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行,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冲过去,冲过去!”耶律马五放出一声长啸,一挥手中大斧。
可身体却是一虚,就朝旁边倒去。
身边,一个卫兵急忙扶住他:“都监,你怎么了?”
“滚开,我没事!”深吸了一口气,耶律马五眼睛都红了。感觉脑子里开始疼起来,每摇一下脑袋,里面就仿佛有一个小球在骨碌骨碌地滚动。
想来刚才那个敌人的一金瓜让震伤了自己的脑子。
“没用的宋狗!”他一斧劈中一个敌人的胸膛,将其劈成两半,大声怪笑。
是的,没用的宋狗。如果你力气够大,刚才那一锤就该砸烂爷的脑袋,这一仗也不用打了。
鲜血四射,扑天盖地。
见主帅如此勇猛,其他契丹人也是士气大振,齐声大骂:“宋狗!”
对面,宋军也不甘示弱:“狗鞑子!”
“南蛮子!”
“辽狗受死!”
到处都是切齿的大吼。
……
从战斗一打响到现在,中军旗下的王慎的目光就牢牢锁定阵中的耶律马五。
他已经射出出好几次冷箭,可惜一是隔得太远,根本无法瞄准,二是耶律马五身边都是铁甲卫士团团护着。
在这种情形下,再想使用远程狙杀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此刻,见敌军大将身体一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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