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亲自带队出来侦探敌情。实际上,在过去的今日,他都没有在军营中安静地睡过一个囫囵觉。形势已经如此紧迫,作为一个仔细的人,凡事总归要亲眼见着了才安心。
长时间地坐在马鞍上,即便方我荣生着一副适合骑马的罗圈腿,大腿内侧依旧被磨破了皮,稍微动上一动,就疼得钻心。
不过,作为一军之主将,即便再痛,也得深深地受着。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做了踏白军的都虞侯,主要原因是得了王道思的提携。王军使喜欢读书人乃是公开的秘密,军中的将士但凡识得几个字,又能在战场上立上功劳,就会被破格提拔。
也因为如此,他方我荣突然得居高位,这次甚至单领一军,自然令三军不服。踏白在泗州中待遇最好,士卒们一个个心高气傲,不是个人物根本就镇不住他们。
正因为这样,他依旧将腰杆挺得笔直,生怕被手下看轻了。
“虞侯,咱们已经在野地里跑四天了,你说女真会来,怎么到到现在连毛都没看到一根。老家那边打得如火如荼,咱们身为泗州军主力,却被派到这里来喝西北风,想想就叫人憋气。依俺看来,女真人未必就到了襄阳,就算去襄阳也未必南下。虞侯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些,整日派大队斥候四下搜寻。这么下去,只怕鞑子还没到,咱们自己就先累垮掉了。”
又有一个骑兵喝道:“老四,你满嘴抱怨什么,虞侯既然下了命令,咱们执行就是了。难不成你还敢抗命,嫌活得不耐烦了。”
那个叫老四的骑兵吃同伴这一呵斥,道:“是是是,童家哥哥说得是,俺们当兵的自然是以服从为天职。只是,老这么跑也不是办法。我踏白自成军以来的第一天就除了进攻就是进攻,这么疑神疑鬼,将警戒圈子撒出去六十来里实在太折腾人,再撒,就要撒到州府长寿县了。依俺说,索性夺了长寿轻省。再这么折腾下去,大伙儿都快没气力了。”
童军士懒得理睬老四,对方我荣赔笑道:“虞侯,老四就是这个性子,你多多担待。”话虽然说得客气,言语中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方我荣这还是第一次带军出征,以前虽然是踏白军官,可训练的事情有老郭做,部队则由王慎亲领。他只负责头一低朝前冲锋就是了,威信不立,大家也不怎么服他。
此刻,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讷讷道:“进驻郢州预防女真南侵乃是夫人和陆副军使的命令。”
众骑兵都是微微一笑:“是是是,咱们自然遵夫人之命,她老人家说女真鞑子要来,自然是会来的,咱们提起精神来。”
话中,显然不拿方我荣当回事。
方我荣也没个奈何,沉默地行了半天,才问:“今夜咱们撒出去多少队斥候?”
那个叫老四的骑兵回答道:“禀虞侯,一共六队交替轮班,现在应该到了交接的时候,咱们还是回去吧?”
方我荣:“等等,等到交接的人马来了再说。:”
正说着话,得得前面又是一阵轰隆的马蹄声。听到这动静,不知道怎么的方我荣长长地松了口气,应该是轮值的斥候到了,现在总算可以回营小歇片刻了。
“什么人?”
三长两短的哨子响过,和预料中的一队二十人斥候出来不同,来的只有三人;“前面可是方虞侯?”
“正是,史都头,你不是在军营里吗,怎么过来了?”方我荣认出他来,骑马奔过去问:“出什么事了?”
大半夜的,一个高级军官亲自过来寻自己,让他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史都头低声道:“禀虞侯,李相公那边来人了。”
“李相公?”方我荣一愣。
史都头道:“对,李彦平李相公派人过来了,说是有紧急军务,现正在军营等候。”
众骑兵都低声骂道:“原来是李横那篾片相公派人过来,他们来这里做甚,夜猫子进宅,定然是没安好心。”
方我荣点头:“那好,我马上回营去见他。”
自从王慎领军去湖南讨伐摩尼教之后,整个江汉地区,李横乃是名义上的军政最高官员,虽然泗州军也没人拿他当回事。
但是,方我荣是这个时代标准的读书人,君君臣臣,家家国国的观念深入骨髓,对礼制看得极重。当即就带着手下一路朝军营奔去,他心中也是奇怪,李横相公突然派员来郢州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安陆老家有事发生?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觉有些担忧,却忘记了等轮岗位的斥候过来再走。
就在他离开不过一壶茶的工夫,就有一队浑身皮甲,头上带着貂帽的骑兵牵着马蹑手蹑脚走过来。
人数大约十人,为首那人大约是走得热了,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直娘贼,这都秋末了,天气还凭地热,这南人的地儿还真不养人,俺觉身子骨都快被这湿气浸得虚了。”
一口标准的北地汉人口音,若非他头上扎着金钱鼠尾的辫子,头顶刮得趣青,还真要被人当成南人了。
此人生得极为健壮,面上满是饱经风霜的黝黑,身上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
走了几步,他却咦一声停了下来,蹲在地上仔细地看着。
身后,一个骑兵笑道:“马五将军,你也忒小心了些点吧?区区一千不到的宋骑,何用担忧?”
没错,为首这人就是金国金吾卫将军,兀术心腹,去年搜山检海捉拿赵构的辽国降将耶律马五。
耶律马五从江南撤回长江,路上遇到牛皋的伏击。他并没有如真实历史上被牛皋打死,反使计击溃牛皋聚集的河南乡勇。按照金军的布置,他应该率部去山西驻防的。
可是,正当他的兵马在西京河南府休整的时候,兀术突然下令,命他带三千精锐去襄阳,并伺机进攻安陆的泗州军,同行的还有完颜希尹的三千骑兵。
马五哼了一声:“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泗州军可是我们的老对手了,上次在建康府,我等又不是没有在王慎手下吃亏。眼前乃是他最最精锐的骑兵部队,怎能不小心?”
说到这里,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又浮现在眼前。那些勇猛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连天的惨叫,闪烁的刀光叫人骨子里涌出了一股寒意。
是的,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强悍的军队,那些懦弱的宋人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剽悍?
听他提起建康一战,身后的几个斥候面上浮出愤恨之色,又有人低声道:“马五将军,那日咱们没有船,一次也过去不了几个人,结果才有那一场败北,俺们心中不服。”
“对,俺们心中不服,这次遇到他们,得给那些南人一个教训。”其他人都低声吼叫起来。
“都安静!”马五突然低喝一声:“敌人的斥候来过。”说着,他就指了指地上一片倒伏的野草。
等到手下都闭上嘴巴,马五低声冷笑:“看来,敌踏白军的统军大将倒是个小心的人,斥候都撒得这么开。可惜啊,可惜……”
一个辽人斥候笑道:“可惜他们还是没有想到咱们的主力竟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绕到他们身后来了。”
马五神色一凛:“这次我军截断踏白归路,和谷神的主力给敌人来一个关门打狗,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就差最后一哆嗦。前方就是富河渡口,乃是踏白和王慎大本营德安府应城县的交通要道,把住那里,敌骑就无处可逃。今日却是怪了,如此要紧的地方竟然没有碰到王慎的斥候,却是咱们的运气。”
一个辽人斥候低声道:“马五将军,会不是咱们刚好碰到敌人斥候换岗?”
耶律马五点点头:“这个可能很大,传我命令,把远拦子都放出去,密切监视踏白动向,后面的主力快速通过,把住官道和渡口。”
“是!”几个远拦子骑兵应了一声,跳上战马飞快地冲了出去。
又有人将一枚骨哨放在嘴里一吹,尖锐的呼啸在旷野中回荡。
在夜光中,远处有粼粼波光闪烁,就好象是一片汹涌的海潮。
定睛看去,却是无数身着铁甲,手执兵器,骑马奔来的契丹大军。
他们来得好快,转眼就将眼帘占满,显示出极高的战术素养和强悍的体能。
“出发,在踏白还没来之前抢占富河码头,封住那条大通道。”耶律马五跃上战马,泼风一般冲了出去。
他紧咬着牙关在起伏的战马上默默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契丹报得大仇!
是的,真是菩萨保佑啊,今日大军过来竟然没有碰到踏白的游骑。可是,这个机会稍纵既失,必须抓紧了。
他心中也是打鼓:“千万,千万在我军通过这片旷野前顺利抢到渡口啊!”
天上的菩萨大约是听到了他的祈祷,或者说踏白军疏忽了,整整大半个时辰,这片旷野竟然没有出现一骑踏白斥候,这也让耶律马五和三千多主力皮室军顺利地抵达了富河渡口。
第三百二十章 都来了(二)()
“到地方了!”眼前是黑黝黝的泛着磷光的河流,暗夜中,河水流动的声音轻柔缓和。
已经是深秋了,和其他河段不同,这一处的河水最深处才没过马腿,轻易就能涉水而过。当然,这一段的河流并不长,也就五六里地的样子。
在往日,这里有一个渡口连接着两岸的官道,乃是安陆去襄阳的大动脉。
战乱时节,河上的船夫早已经逃亡一空,但因为水干下去,交通却更加顺畅。在前一阵子甚至能够看到有往来的客商直接下水过河,如果能够把住这一条不过五六里的河道,踏白就逃不掉。
下了马,看到手下有序地布置防务,马五顾不得水冷,扑通一记跳进河里去,摘下头盔舀了一瓢水就浇到自己头上:“直娘贼,总算绕过来了。此战,天时、地利皆在我手,诸君一雪前耻的时刻要到了。”
众人也都学着他的样子跳进河里,洗涤着身上征尘,放声大笑。
马五:“传我命令,所有的远拦子都放出去,尤其是东面的应城,须防备援军过来。决战就在这两三日,老子要知道方圆百里之内的所有动向!”
“是!”一群水淋淋的远拦子大吼一声,飞奔而去。
此刻,他们已经抢占了这个战略要点,再不怕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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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祥将军,糟糕了!”此刻,在富河对岸,一个斥候皱着眉头对岳云说。
“什么糟糕了,你这不是在咒俺吗?”岳云淡淡一笑。
那个侍侯一顿,叹息道:“我踏白军就驻在河西面六十里地,这一带的山川河流俺不知道走过多少趟,清楚得很。这里是唯一的渡口,水浅可若战马涉水而过。至于其他地方,却是不成。真没想到契丹人的远拦子都到这里来了,看来,那边的渡口已经被人给抢了。哎,女真鞑子和辽狗果然从襄阳过来了,也不知道现在军中的兄弟如何了?”
说到这里,他满面的都是忧色。
岳云收起笑容,哼了一声:“想来踏白军还在,咱们泗州勇士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快一千骑兵,说吃掉就吃掉了?如果踏白军真有事,辽人怎么可能还在对岸,不早过河向安陆进军了?依我看来,契丹狗应该刚到没多久,说不定踏白军还不知道呢!”
他禁不住低声骂起来:“方我荣是干什么吃的,踏白军真是一群废物,都叫敌人绕到身后来了,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枉自装备了这么多战马,依我看来,还不如将战马都给俺背嵬军,解散了干净。”
岳云如此挖苦,他身后的五个踏白斥候面上都露出羞愤之色。一个低喝道:“应祥将军功勋卓著,咱们是极佩服的。但是,你骂俺们踏白却是不成。”
“哟,骂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还错了?”岳云一瞪眼睛,道:“你们的主力现在都被敌人包围了,全军覆灭不要紧,若是动摇了军使的战局,就算是死了也是百死莫赎。”
斥候头儿忙道:“应祥将军,这是是俺们踏白丢了人,你要骂娘咱们也都受着。可怎么也得等到打完这一仗再说吧,将军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想怎么渡过河去通报消息,然后掌握部队。”
“又有什么好想的,方圆几百里的距离里,也就这一段河道可以涉水而过。河道已经被辽狗的远拦子把住,咱们就算想绕道,也不知道要绕几天。军情如火,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废话少说,大家先吃些干粮,休息片刻,等下随我一口气冲过去。”
“啊……”斥候头儿抽了一口冷气:“应祥将军,真有硬冲?”
“废话,不然还能如何?”岳云懒得再同他多说:“有力气说废话,不如先饮马。”
“是。”五个踏白都卸掉马鞍,用皮囊装了水喂马。然后直接拉直了身子径直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岳云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把羊肉干,塞进嘴里,只嚼了一口,就呸一声吐了出来:“直娘贼,走了这些天的路,风餐露宿,干粮都已经发霉。老子得快些过河吃些热食,否则,非被折腾死不可。”
低下头,河水倒影中是一张全是污垢,头发蓬乱的脸。
这一路,走得太辛苦了,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自己身子健壮,已然经受不住,可想其他五个骑兵又是何等的疲惫。
是的,自从接了王慎的军令之后,岳云就带了两匹良马和那五个踏白军侍侯一道乘了快船穿越洞庭湖到岳州登陆。然后一路急行,又过了长江,今夜总算赶到地头。
可是,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辽人已经封住了富河。没办法,只能硬冲了。
对面的敌情虽然还不清楚,但身为一个作战经验丰富的大将,岳云还是能够判断大概的形势。如果没有猜错,敌人至少有三千以上,且都是一等一的精锐。
要打穿敌营,顺利冲到踏白军那边又是何等之难。自己若是死了不要紧,误了军使的大事可如何得了?
方我荣这厮虽然作战勇猛,可威信不足,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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