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听说过什么白门越氏!来拜师求学都尚且要虚报家名的人,如若收在门下,日后也是有辱我的清名!!”
越秀一心中咯噔一下,却还想尽最后一点努力:“晚生家中曾祖是户部越尚书……”
“原来是越太昌,他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不学无术之辈,也敢称什么白门越氏?”
尽管越千秋已经打算不去受这个气,可是,当他听到这个爷爷口中颇为有名的邱先生竟然如此对待越秀一,他终于完全忍不住了。
就算他那个侄儿有千般不好,回家关上门怎么着都行,还轮不着外人羞辱!更何况这个号称名士的家伙竟敢瞧不起爷爷和越家?欺人太甚!
他正打算上前好好出一口恶气,恰好看到那葛衣芒履的青年也跟着走了出来。
“越尚书崛起不过十余载,何必附庸风雅称什么白门越氏,给自己面上贴金?听说越尚书的书房藏书数以千计,却宁可让捡来的孙子糟蹋,也不知道送与贫寒士子,结纳贤才,也难怪邱先生瞧不上这幅暴发户做派!”
这是又欺负到我头上了?
越千秋心中更怒,却突然听到旁边的越影发出了一声轻咦。
他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问道:“影叔,你认得那个装清高的小子?”
越影语气不带任何波动地说:“那是余泽云,前吏部侍郎余建龙之子。”
越千秋当然不会怀疑越影是否认错人。这位从来就如同影子一般跟随老爷子的护卫,也不知道见过多少达官显贵,记性绝对好。
他也不会问余建龙是谁。他在鹤鸣轩厮混三年,当然听说过余建龙其人,更知道那家伙和老爷子之间一段忘恩负义的公案。
看到越秀一已经完全被那一老一少给说懵了,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哭出来,越千秋就一甩袖子大步上前,高声说道:“照余公子的话说,你家的藏书可以无偿送给天下寒士?”
见一众目光顷刻之间全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就故作天真地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回头就请人为余公子扬名,说是金陵城中有一位好善乐施,仗义舍书的余公子,肯拿出自家全部藏书来周济天下读书相公!”
说话间,他已经越过了越秀一,直接挡在了已经无地自容的小家伙面前,昂首挺胸看着面前那两个成年人。
余泽云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孩子如此反问,一时竟是为之哑然。
看越千秋那一身鲜艳服色,素好雅淡的邱楚安便心头不喜,当下冷冷说道:“越家真是好家教,师长说话,你一介孩童也敢胡乱插嘴!”
“师长?你既对我白门越氏嗤之以鼻,不肯收我侄儿入门,那和越家就没有瓜葛。既没有瓜葛,你凭什么以我侄儿师长自居,凭什么在我面前摆架子?”
提高声音的越千秋看也不看那气得发抖的邱先生,微微一顿,斜睨了余泽云一眼。
“余公子,记得你父亲当年在太守任上犯了事,为了起复,天天到我越家来,禀帖上的落款还写的是门生孙儿。既然你父亲都自称是我爷爷的门生孙儿,你是他儿子,论起辈分来,也就和我侄儿长安平齐,你说你算哪门子师长?”
余泽云今日葛衣芒履来拜会邱先生,满腹诗书,仪表堂堂,来往邱家门下的哪个门生弟子不喝一声彩?
可此时此刻硬生生被越千秋牵扯出了当年父亲谄附越老太爷的旧公案来,而且还硬生生变成了越秀一的同辈,换言之就是越千秋的晚辈,他登时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刚刚想好的反诘竟一下子都忘了。
躲在越千秋背后的越秀一看在眼里,只觉得痛快极了,第一次觉得讨厌的九叔有些可爱。
自己看重的年轻俊杰居然被越家子弟噎得作声不得,邱楚安也是又惊又怒。从越千秋这口口声声的爷爷,他已经认识到越千秋便是越老太爷捡来养的那个孙子,登时怒斥道:“也只有不学无术的越老儿,才会收养你这种牙尖嘴利,有辱斯文的竖子!”
看到四周围看热闹的路人少说也有好几十,越千秋哂然一笑:“我爷爷收养我怎么了?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你这么说,我那时候才巴掌大,难道就该丢在路上冻饿而死,送了一条命?如此没有同情心,还好意思称名士?”
再次强词夺理打哑了邱楚安,越千秋方才又看向了余泽云。
“越府藏书,那是爷爷用俸禄一册一册积攒起来的。若有贫寒士子想要来借,爷爷考察品行,当然会挑那些读书专心,还书迅速,值得信赖的人慷慨大方借出去,但倘若以为你的就是我的,想用道义要挟他拿来送人,那岂不是挑唆别人如何不劳而获?还是说你们余家人都不劳而获惯了?”
“难不成你家粮食多,却有人跳出来指手画脚,说你不许自己酿酒喝,只能拿出来送人?”
说到这里,越千秋冲着四周围聚集起的旁观者拱拱手道:“还有,这位邱先生刚刚说我侄儿长安报白门越氏是虚报家名。我倒要说个明白。越家世代是金陵本地人,昔日南朝宋国定都建康的时候,南门宣阳门就叫做白门,至今都是金陵别称,我家侄儿刚刚声称白门越氏,有什么不对?”
“难不成天下只有你们邱家余家能称郡望,其余人家连在姓氏面前加个地名都不行?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往脸上贴金也该有个限度!”
见众人一时为之哄笑,邱楚安一张脸则是涨得通红,和余泽云那苍白如纸形成了鲜明对比,越千秋就大声说道:“你走你的独木桥,当你的金陵名士,我走我的阳关道,这天下又不缺教书先生,我侄儿还怕找不到地方求学?成心踩着越家扬名,人品太差!”
越千秋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对越秀一说道:“长安,咱们回去,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邱楚安如此品行操守,不配当你的老师!”
痛痛快快出了一口气,如今越秀一压根没想到回去之后大太太会是什么反应,只觉得解恨,想都不想就答应一声跟在了越千秋后面。
等两人来到马车前,越千秋发现一贯面无表情的越影给他们打开车门时,似乎嘴角有个微微的弧度,竟然仿佛在笑。他愣了一愣,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半晌,可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螟蛉子,你给我站住!”
见余泽云气势汹汹过来,浊世佳公子的气派无影无踪,越千秋不禁哂然一笑。
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他弯腰上了车,随即冲着那个已经被越影拦住的家伙笑了笑。
“对了,爷爷说起前头余侍郎的事,还提过有机会一定要送他一副对联。”
他故意拖了一个长音,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上联曰,仗义每从屠狗辈,下联曰,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一副对联一出,四周围观人群顿时发出了一阵更大的哄笑。
邱家门口,邱楚安面色铁青的站在那里,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寒意。
小的都如此刁滑利口,更何况老的?朝中那些大人物筹谋倒越,能成功吗?
第12章 侠以武犯禁()
透过窗帘缝隙,越秀一清清楚楚地看到,想要论理的余泽云被越影轻轻巧巧拦住。一众围观人群哄闹喧嚣,几乎把原本宁静的邱家门口给闹翻了。
扭头发现越千秋安安稳稳抱手坐在那儿,半眯着眼睛仿佛想要打瞌睡,他踌躇良久,终于迸出了两个字。
“谢谢。”
“谢什么?你丢脸就是越家丢脸,就是爷爷丢脸。”
越秀一虽小,却也明白这么个道理,可越千秋这态度让他很不得劲。
可想想刚刚越千秋竟然把两个成年人抢白得人仰马翻,他哪会再无知到和人斗嘴。
再想到自己还因此欠了越千秋一个大人情,他只能低头生闷气,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被那邱楚安名声所慑,根本没办法反诘。
骂够了,气出了,越千秋这会儿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马车前行不多久,他就揭开窗帘叫道:“影叔!”
等到越影过来,他笑眯眯地开口说道:“影叔,要不你先拿今天这事儿去禀告爷爷?我和长安这儿有这么多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自从认出余泽云,越影就意识到邱楚安发难事有蹊跷。此刻越千秋直接提出,他沉吟片刻,看了看今日跟车的还有六个家丁,最终点了点头。
“我先去户部衙门,你们好生把九公子和长安少爷送回府里!”
越影打马疾驰而去,接下来的回程路上,越千秋不像出门时那样兴致勃勃,也没工夫再去逗一旁的侄儿,只从窗帘缝隙中查看一下街景,一心一意地默默验证来时记忆的路线是否出错。脑海中,一幅极其立体的地图渐渐勾勒了出来。
就在他迅速于脑中记忆地图以备日后不时之需的时候,突然只听得车外传来了阵阵惊呼和巨大的喧哗,紧跟着,车厢亦是剧烈摇晃了起来。
越千秋虽说正在想事,可他应变极快,此时立刻一只手猛地拽住越秀一,一只手死死撑住一边板壁,同时伸出右腿架住了另一边板壁,整个人顶住两边,斜躺在小小的车厢中。可就是靠着这样一撑,他和越秀一没有变成滚地葫芦,而车厢也总算渐渐稳定了下来。
当越秀一手忙脚乱再次坐稳时,惊魂未定的他眼瞅着越千秋若无其事爬起身来整理衣裳,简直无法想像在刚刚那一瞬间,对方怎么能表现这样镇定。
可下一刻,他刚刚生出的钦佩就变成了气恼。
因为越千秋一把拉开窗帘,怒喝一声道:“怎么回事?长安要摔出个好歹来,谁赔得起?”
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赶到了车窗旁边,连头都不敢抬就急匆匆地说道:“九公子,前头说有飞贼,还有人嚷嚷说是杀人越货的大盗,所以来路那边一辆马车抢道疾驰过来,车夫和咱们几个措手不及,生怕撞上,这才没能驾驭得了车。长安少爷没事吧?”
听到又是飞贼,又是大盗,越千秋若有所思挑了挑眉,随即蹭得站起身,几乎半个身子探出了车外。
看到车外果然一阵骚乱,远处隐约能看到有人大声喊叫,墙头还有人影晃动,他这才在越秀一拼命拖拽之下坐回车里。
他仿佛没事人似的,若有所思地向那惊呆了的家丁问道:“这里难道住着什么大官又或者富商,居然大白天都能吸引江洋大盗光顾?”
那家丁见越秀一虎着脸不说话,越千秋倒还和气,也就选择性忽略了越千秋刚刚那动作,小心翼翼地答道:“看骚动的方向,可能是刑部吴尚书家。”
一听说是刑部吴尚书,车中越秀一轻咦了一声。车外家丁没注意,越千秋却听到了,等人去后,他放下窗帘就故意问道:“怎么,吴尚书家很有钱,居然能招来大盗?”
越秀一没好气地瞪了越千秋一眼:“别胡说八道!吴尚书从前当过两任巡武使,从武品录上除名了两个门派,现在又当着总理天下刑名的刑部尚书,兴许是得罪的人趁机闹事。”
不就是老爷子口中那个人厌狗憎的无人缘吗?
刑部尚书吴仁愿和担任户部尚书的越老太爷那是死对头,老爷子几次受气后回到鹤鸣轩破口大骂,越千秋当然心中了然。可越秀一说什么巡武使,什么武品录,他顿时愣住了。
他记得在鹤鸣轩中翻书的时候,在某本私人笔记上看到过相关名词,与此相关的还有百多年前一段狗血满满的故事,可他一直当是戏说而已,现在看来似乎是真的!
想到这里,他立刻对越秀一问道:“长安,戚悠然这个名字,你听到过没有?”
越秀一顿时皱起眉头:“什么戚悠然,你从哪听来的?”
“爷爷说的。”越千秋理直气壮推到越老太爷头上,随即有意激将道,“看来你不知道啊,孤陋寡闻了吧?”
“谁说我不知道!”越秀一顿时火了,“卫朝末年,幽帝少年即位,不爱老臣爱年少,朝中清一色都是年轻官员当家。他喜欢看比武,广选天下武人参加御前比武。正好那时候天下不是叛乱就是盗祸,朝廷镇压不住,往各大门派求师学艺的人本来就有大把,所以参加的人很多。第一次比武,摘得头名的就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戚悠然,那时候人才二十四岁!”
见越千秋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仿佛意外他的博学****,越秀一不禁说得更得意了。
“那时候天下最有名的门派是少林、青城和峨眉,可却让戚悠然占了先。他对幽帝坦白师承说是出身佛门的俗家弟子,却有人揭发他其实出自弥勒教,是邪教传人。可幽帝只看重戚悠然武艺高强,长得又一表人才,立时留在身边当了侍卫,其他人就赐金还乡了。这还不算,后来第二次第三次比武,戚悠然次次下场,从无敌手,最得幽帝宠信。”
越千秋简直有些唏嘘了。这故事他当初看的时候觉得太传奇范了,压根没想过是真的。
结果它好像就是真的……
不知道越千秋已经开始疯狂腹诽,越秀一自己也说得越来越起劲。
“那些落败的虽说疯狂诋毁戚悠然,可他深得圣眷,幽帝还收了人当义子,他的官一路越当越大,反而收拾了不少人,连三大派都被压得不成样子。各大门派不得不服软,一面把最厉害的高手送到幽帝身边讨好,一面却和当地豪强勾结,策反官吏,拉起义军造反。”
“那个戚悠然虽说颇为能干,亲自率军平乱好几次,可后来不知怎的和幽帝起了龃龉,被幽帝设伏杀了,那弥勒教也被各大门派杀得烟消云散,可天下已经彻底乱了。就连咱们大吴太祖皇帝也曾经隐姓埋名到各大门派学艺,成立义军的时候,还拉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师兄弟随他征战。开国七家国公,四家都是这样来的。”
越千秋笑了一声,懒洋洋地接口道:“是啊,可紧跟着就是太祖登基之后想限门派是不是?结果北边西边都不太平,动不动就得打仗,打仗就需要兵,门派出来的武人不少都投效军中,上上下下牵涉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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