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的局势,裴宝儿就知在眼下这关口如若添油加醋渲染那件“小事”,恐怕只会雪上加霜。
可她仍然忍不住探问道:“殿下,霸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敬先有些木然地侧头看了看床边那个微微消瘦,却依旧容颜如玉的女人一眼,突然想到了另外一辆马车。在那辆应当是送往宫中的车上,比他更加状况糟糕的萧卿卿正由程芊芊亲自照料,却不知道那两个绝顶聪明的女人会碰撞出何等火花。可不管如何,结果已经注定。
一边是日暮西山,一边是如日中天,就如同他和越千秋一个道理……哦,如日中天放在程芊芊身上,未必就合适,那个姑娘,心思太深……
他思绪不经意间飞了老远,可随即总算是还拉了回来。他微微眯起眼睛,随即淡淡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牵连到你的。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去死,挣扎着多活一天是一天,总比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强。”
裴宝儿最怕萧敬先看不开走上绝路,如今人既然说不会轻易求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强。因此,她再不敢露出半点愁色,干脆岔开话题,絮絮叨叨说起了这段时日金陵城的那些琐事。她的口才极好,那些贵妇千金云集的场合,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偏生演绎得跌宕起伏,以至于本来只是心不在焉听着的萧敬先,不知不觉竟也笑了起来。
“听你说得恍若亲见似的,难不成她们给你下了帖子,你还亲自去了?”
裴宝儿顿时眼神一黯,随即就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那种场合我从前经历得多了,如今哪有兴趣去凑热闹。都是金家姐姐心善,没事就来看我,我这才知道的。”
“哦?”萧敬先有些讶异,随即就笑道,“原来是那个和家境一样金灿灿的姑娘……不错,哪怕你落到现在这地步,她竟然还能把你当成朋友,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
裴宝儿面色一变,随即立时强笑道:“晋王殿下何出此言?什么叫落到现在这地步?如果没有遇到您,我现在不知道在哪个污浊的泥潭挣扎,所以我对现在的日子心满意足!就是金家姐姐,她来看我时也说,多亏了晋王殿下仗义出手,否则就算她再有心,也救不了我。”
“她居然没说我是趁火打劫?”萧敬先似笑非笑反问了一句,见裴宝儿霍然起身,面上颇有些愤愤然,他终究还是摇了摇手,“罢了,是我说错了话。这天底下,终究有些人是真的心性纯良,哪怕是在别人最困窘的时候也不会落井下石,你这个朋友就是其中一个……”
萧敬先能用这样赞赏的口气称赞金灿灿,裴宝儿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哪怕在萧敬先回家之后,金灿灿兴许仍然能够登门,她终于又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微微有些尖细的声音。
“殿下,金姑娘来了。”
“呵,这还是说到她,她就来了。”萧敬先懒懒地笑了一声,随即就无所谓地对裴宝儿说,“你去会客吧,这儿用不着你。”
裴宝儿本待坚持留下来,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想见见金灿灿打探消息的念头占了上风。可她才刚刚移动了一步,门外的萧贰就说出了让她意想不到的话:“殿下,金姑娘说她不只是来看夫人的,也是一并来见殿下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还请殿下拨冗见她一面。”
这一次,萧敬先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随即淡淡地说:“那就有请金姑娘吧。”
自己最喜欢,也是最可信的手帕交能够获准进来见萧敬先,裴宝儿自然很高兴,可金灿灿让人代传的这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让她生出几分不安的预感。果然,那位和平时一样妆点得富丽堂皇的金灿灿出现在她面前时,却是首先对她歉意地点了点头。
紧跟着,金灿灿就微微屈膝,算是对萧敬先行了礼,继而就嗓子不太舒服似的咳嗽了两声,这才开口说道:“晋王殿下,是九公子请我来的。他说……”
他说两个字后,金大小姐有些卡住了。想到越千秋亲自过来请托时那神采飞扬的表情,她觉得在此时一看就情况非常糟糕的萧敬先面前说这种话题,实在有些挑衅的意味,可毕竟越千秋通过越三太太的娘家秦家,一直都在和她家里做生意,于公于私她都没办法推托。
于是,她只得苦着脸说:“九公子说,越老太爷限定他必须尽快定下婚事,为免那位老爷子乱点鸳鸯谱,他就快刀斩乱麻赶紧定下了。如果您有空,文定之礼的时候,就去武英馆一趟。因为……因为周大人家里长辈一时半会过不来,所以武英馆就当周大人的娘家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金灿灿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心想自己虽说含含糊糊缺失关键,可总算是把这件事说出口了,接下来,她竟连去看裴宝儿的勇气都没有,头也不抬地说:“该带的话我都带到,先告退了。”
见人逃也似地就想走,萧敬先突然不紧不慢地说:“站住!”
尽管只是声音不高,而且也很简洁的两个字,但金灿灿还是应声停下。直到止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暗想萧敬先又不是大吴的皇室宗亲,也不是什么实权人物,自己干嘛要听他的?可她脚下却不争气地犹如生根似的动弹不得,直到背后又传来了萧敬先的声音。
“千秋可有说,让我用什么身份去参加?”
面对这么一个措手不及的问题,金灿灿不禁有些疑惑:“九公子没说……不过晋王殿下不是武英馆山长吗?对,肯定是因为这样,既然在武英馆过定礼,自然要请您这个山长去。”她这才突然迅速瞥了裴宝儿一眼,画蛇添足地说道,“要不,您把宝儿也带去?”
裴宝儿也注意到了金灿灿的视线,只觉得啼笑皆非。可还不等她想什么办法提醒金灿灿不用顾着她,毕竟,旁人未必会瞧得起她这个甘心为人侧室的女人,可萧敬先竟是慢悠悠地说:“好,我带宝儿去,你回头给千秋带个话。”
咦,竟然成了?
金灿灿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萧敬先一眼,等确定他真的答应了,她登时喜出望外。而更加让她欣喜若狂的还在后面,因为萧敬先竟是对她微微一笑,用非常自然的口气说:“你以后可以随时过来,我会吩咐门上一声,用不着通报。宝儿家居寂寞,有个朋友能说说话是好事。而且,你能和千秋说得上话,也不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官宦千金!”
“那可太好了!”金灿灿甚至没注意到萧敬先在夸奖自己,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随即便反客为主地一把拉了裴宝儿,随即笑眯眯地是,“那我这就告辞了,让宝儿送送我,还请晋王殿下安心养伤。”
见裴宝儿根本来不及说话就不由自主地被金灿灿拉了出去,萧敬先不禁莞尔。尽管两个女孩子性格迥异,可他能够品味出,两人之间那种确确实实的情谊。想到之前自己险些真的认为裴宝儿有了自己的骨肉,他那幽深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越千秋真的只因为他是武英馆山长,这才通知他去出席下定吗?
同样的消息,也由小胖子亲自带到了宫里。对于如此儿戏的订婚,皇帝简直哭笑不得。可眼见小胖子眉飞色舞地说着说着,表情就渐渐变得有些微妙,他不禁打趣道:“怎么,看着千秋先下手为强,你不甘心?”
“没有没有!”小胖子立刻使劲摇了摇手,脑袋也摇成了拨浪鼓,“我又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哪来的不甘心?就是……”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低声嘟囔道,“我就是觉着,千秋真洒脱,竟然能这么不管不顾,这么快……”
这洒脱两个字,戳中了皇帝心中的软肋。他又留着小胖子说了几句话,随即打发人回宝褔殿去休息,紧跟着这才站起身来,淡淡地对身边的陈五两说:“走吧,和朕一块去见一见萧卿卿。你不是说,她快弥留之际了吗?”
陈五两没敢说话,毕竟,之前萧卿卿神通广大地在重重监视之下离开,他也有责任,如今怎么也不敢夸口。等到他跟在皇帝身后,来到了西面一座戒备森严的宫室时,才到门口,就只见一个内侍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一见皇帝就慌忙拜倒。
“皇上,那位霍山郡主……殁了!”
骤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简直荒谬,可当听到内中那隐隐传来的哭声,他顿时想到,自己之前允准了萧京京一路陪侍,此时哭的恐怕就是这丫头,如此说来,人也许真死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问道:“她留过什么话吗?”
那跪伏在地的内侍微微犹豫了片刻,随即头也不敢抬地说:“郡主说,把她烧了,骨灰洒在北燕,别的就一个字都没有了。”
第七百九十八章 落幕()
和从前萧卿卿暗中掀起的无数惊涛骇浪相比,她的死显得悄无声息。而火葬这两个字,也足以杜绝任何可能出现的起死回生之类的骗术。即便如此,皇帝仍然亲眼见证一场熊熊大火将那曾经倾国倾城的女人烧成灰烬。
在他和陈五两的眼皮子底下,他不信还有人能作弊。
眼看萧京京在令祝儿怀里哭成泪人。皇帝没有对两个正矢志让红月宫加入武品录的丫头说什么,而是转向了越千秋。而越千秋正目光幽深,神情专注地看着那火堆,足足好一会儿才发现皇帝的视线,侧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视,不等皇帝开口,越千秋就主动走了过来。
“皇上,我有件事已经请示过爷爷,但还得和您说一声。”越千秋坦然拱手行礼,随即郑重其事地说,“文定之前,我要重新迁一座坟。虽说当初我和影叔挖过之后,算是重新把人改葬了,但毕竟是草草为之,不太郑重。”
没料到越千秋会直截了当提这么一件事,皇帝脸色倏然一变,但很快重新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点点头说:“好。”
“因为并不确定那是不是萧乐乐的坟墓,我打算就在墓碑上写,无名恩人,等到迁坟立碑之后,我就再去找一座香火灵验的庙供奉神主,每逢清明、中元、冬至就去祭扫上香。”
越千秋说着就呵呵笑道:“我不是因为她很可能是萧乐乐,这才去做这些,而是因为有了她,我才没被烧死,所以才要祭扫供奉,作为感恩回报的谢礼。不管能不能再查出什么东西,我会尽力追查下去,看看能不能确证,而不仅仅是猜测她的身份。”
“当然,现在她最大的可能是萧乐乐。所以,我想请求皇上一件事。萧敬先之前在霸州城下虽说有所反复,但看在他曾经以身犯险坑死了北燕南京留守齐宣,此后又令北燕皇帝纠集的那些兵马军心大乱的份上,宽宥他的过错。至少让他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
面对一个异常坦诚的越千秋,皇帝没有提自己曾经对陈五两说出,很可能是萧乐乐自己放火的那个猜测,而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
“若是天下为人养子者,都能像你这样是非分明,那也就少了很多纷争。萧乐乐曾经和朕结缘,无论她初衷如何,人既然已经死了,朕不会和死人计较。至于供奉神主,就是慈恩寺吧,毕竟也许是一国之母,不能合葬帝陵,神主哪怕入了北燕宗庙,今后也不知道如何,还不如在我大吴享受一点香火。”
所谓慈恩寺,却是皇家寺庙,内中供奉了许多宫中后妃的神主,皇帝能开这个口,越千秋当然能明白其中的善意。但是,他仍然摇摇头道:“皇上宽大为怀自然是好,可慈恩寺这种地方,放进一块神主实在是动静太大。这金陵城有的是寂静的庵堂,就不用麻烦慈恩寺了。”
见越千秋说过之后,躬身行礼后就大步去到了萧京京和令祝儿那里,不知道对两人说了点什么,不过片刻,令祝儿就揽着萧京京站起身来,两个姑娘同时对他行过礼后,就跟着越千秋去给柴堆灭火,捡拾一块块烧剩下的骨灰,皇帝不禁心中五味杂陈。
萧乐乐死了,丁安和康乐也死了,这世界上曾经和他和萧乐乐同时有关联的人,只剩下了萧卿卿一个,如今连萧卿卿也死了,那段过去迟早会随着他的宰相和妹妹逝去而彻底埋葬。
想到自己反反复复讯问过几个太医院的太医,可每个人都一口咬定,萧卿卿除却火葬这句遗言之外,什么都没说,甚至和萧京京也好,令祝儿也好,完全没有任何言语上甚至表情上的交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心中翻滚的千般情绪压了下去。
死了也好,至此相关人士全都不在这个世界上,日后就算有人兴风作浪,也没有人证。
当骨灰渐渐从滚烫变成温热,被一点一点地捡入小瓮之中,随即盖子封上,用灰泥涂抹,最终被萧京京犹如至宝一般抱在胸前时,越千秋便向皇帝告辞,护送了她和令祝儿离开这块城郊的荒地。
他骑着马跟在两位姑娘身后,非常知情识趣地一言不发,却不料两人突然调转马头。
“九公子。”
“嗯?”越千秋有些意外,“是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令祝儿和萧京京对视了一眼,这才独自策马徐徐上前,待和越千秋马头交错的时候,她用极快的速度将一样东西塞到了越千秋拽着缰绳的手里,随即就往斜里退开两步。
“九公子,我和京京都是因为你仗义援手,这才能够脱离那险恶的漩涡。但从前不要紧,将来你就是有妇之夫了,咱们最好和你保持距离。我们两个现如今自保有余,不用你再送。至于宫主的骨灰,我会和庆师兄商量一下,一块护送京京走一趟北燕,把骨灰撒了。”
“毕竟,我和他全都很关心,神弓门的人究竟过得怎么样。而京京从来没有踏上过北燕的国土,无论宫主是不是她的母亲,北燕算不算她的故国,我想她都应该去看看。当然,顺带我们也会帮你去看看甄容现在如何了,所以,你的大好日子,我们三个就不凑热闹了!”
越千秋顿时愣了一愣,随即就释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