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吧。”冲着小胖子招了招手,等人连忙快步近前之后,皇帝拉了他在一旁坐下,见人坐姿端端正正,再也没有儿时那般理所当然趾高气昂的模样,他一方面感慨昔日那个顽劣小子长大了,可另一方面却也不禁哀怜这个儿子的身世。
越老太爷说的话,他差不多信了七八分,还有两三分也并不完全是怀疑,而是挥之不去的怅惘。他是真的很欣赏萧乐乐,哪怕她论容貌其实比不上后宫美人,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光辉,那种谈笑天下大事的风情,却是他几乎没有在别的女人身上瞧见过的。
就连自己心目中唯一与其有点相像的妹妹东阳长公主李建真,如今他才知道,恰原来也是与萧乐乐有过一段来往之后,方才振作精神做出的改变。毕竟,哪怕昔日救过自己和太后,可他母后素来防范一切,东阳长公主又并非亲生,哪里就可能因为一次救命之恩而真正器重?
如果是那样,驸马就不会因为有志难伸,甚至被人排挤,因此郁郁而终。
没想到,李易铭就算是他的血脉,到底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想到这里,皇帝眼神复又清明,继而对小胖子微微点了点头道:“四郎,你这段日子做得不错,大名府中士绅军民,全都称颂太子贤明,这是个好兆头。北燕已经大乱,接下来我国便是步步为营,一面举倾国之力练兵囤粮,一面是利用之前的布置扰乱北燕后方。”
“说到底,大名府作为陪都,会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听到这里,别说小胖子素来花花肠子很多,就算他再愚钝,也已经听出了父皇的言下之意。因此,他想都不想便立刻起身退后一步下拜,朗声说道:“儿臣愿意坐镇大名府!”
与其回到金陵之后,要端着笑脸和那些难缠的老大人们周旋,他还不如留在大名府,好好学一学政务和军务,顺便以这个为根基,改变自己从前在天下百姓心目中留下的坏形象!嗯,父皇如此器重他,他一定不能辜负父皇的期望才是……
“很好。”皇帝满意地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但你还是得先跟着朕回一趟金陵。你老大不小了,总得先成婚才行。”
此话一出,小胖子顿时大惊失色,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父……父皇,儿……儿臣还没……没想过……”他那不听使唤的舌头突然恢复了功能,竟是不经大脑迸出了非常利索的八个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哈哈哈哈!”皇帝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随即突然一把将小胖子拉了过来,在他的头上使劲拍了一下,“当年霍去病有没有正夫人确实不可考,可人家好歹留下了一个儿子!可就算这样,他也死得太早了,难不成你想诅咒自己早死?”
“不不不……”小胖子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很没出息地连连摇头道,“我不想死,绝对不想死,父皇,我只是……只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朕已经吃过苦头,这次不想再让你重蹈覆辙。朕给你列了一些人选,大概有十个八个吧。朕让武德司给你制造一点机会,你自己去试着挨个接触一下,自己挑一挑性格和你最合得来的太子妃。”
见小胖子一下子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皇帝却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但时间不多,就三个月,三个月里你要是不能在朕给你准备的人选中挑出满意的人来,朕就不得不乱点鸳鸯谱了,到那时候,你可别后悔!”
“多谢父皇,多谢父皇!”小胖子压根没去想在皇帝名单之外挑人的可能性——他很清楚,那名单绝对不是平白无故列出来的,一定是父皇想方设法仔仔细细考察过的,那些外面看着风光无限好,实则却心思太多甚至性情狠毒的女子,绝对过不了父皇这一关。
如果不是因为父皇一直对前后两位皇后耿耿于怀,怎会对他的终身大事如此宽容?
见小胖子轻易就接受了自己的条件,皇帝自然颇为满意,可下一刻,小胖子就小心翼翼提出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要求:“父皇,儿臣可以拉上千秋吧?他这人鬼灵精,说不定能从人身上看出一点别的东西来……”
“你高兴就好……”皇帝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见小胖子再次喜不自胜,他不得不说出了一句很打击人的话,“你就不怕千秋把你心仪的姑娘给抢走了?”
“绝对不可能!”小胖子不假思索地抬了抬下巴,“千秋那性子和表哥是一样的,绝对不会找那些柔柔弱弱的名门千金,铁定要找表嫂那样的巾帼英雄,好马配好鞍嘛!”
“你这什么比方!”明知道小胖子所说的这种可能性确实最大,可笑骂一句后,皇帝却忍不住再次泼了一盆凉水,“可你想想他老爹,明明也算是一世英雄,可娶回来的却是一等一的金枝玉叶。要说柔弱,只怕金陵城里任何一个官宦千金,都没平安公主那么柔弱!”
虽说如今已经知道,金陵城越家的那位越四太太不是父皇的女儿,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北燕平安公主,可小胖子到底对北燕那位平安公主没有太多的了解,此时不禁挠了挠头,随即再回忆之前几次见面,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挺柔弱的——但更加温柔!
可是,他仍然非常自信地摇了摇头:“千秋和他老爹不一样……要真是想娶个名门千金,他在金陵城有的是机会,可他大多数时间都只和武英馆的小伙伴们在一起。夏虫不可语冰,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要找的是相伴一生的知己,不是贤妻良母,我不会看错他的!”
“呵。”皇帝再次笑了,随即赞许地微微颔首道,“能够认准一个人,能够信赖一个人,很不容易,四郎你这才是真正长进了。好,一切就依你。”
他刚说到这,外间就传来了陈五两的声音:“皇上,金陵飞鸽传书,是晋王府的消息。”
晋王府有什么消息需要飞鸽传书?
小胖子先是觉得有点发懵,等看到自家父皇唇角的淡淡笑意,他方才猛然想起,那次自己和越千秋一同去探望萧敬先时,越千秋为了替他打抱不平,于是随口说出了一个让萧敬先方寸大乱的消息——越千秋竟敢胡诌萧敬先的侧室裴宝儿怀孕了!
他忍不住偷瞥了一眼皇帝,见父皇没回答,他就蹑手蹑脚来到门边,直接打开了门。见陈五两似乎有些意外,他就赔笑道:“这么大的事,陈公公就别耽搁了,快进来禀报给父皇知晓!”
“朕看是你想知道吧?”皇帝有些好笑,见小胖子死活把陈五两拉进来之后,还连忙关上了门,他就冲着疾走过来的陈五两努了努嘴,“直接说吧,四郎比朕都还要着急。”
“是。”陈五两先把那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双手呈了上去,这才苦笑道,“九公子到底没有铁口直断的本领,那位裴夫人月事都是正常的。”
“呵,朕就知道!朕出发的时候你们都走了快三个月,那会儿都没听到晋王府来报喜,怎么会这么巧!”
皇帝对裴宝儿虽说不了解,却仍然自信能摸准有那种出身和经历女子的性格。萧敬先一走就是这么久,如果裴宝儿发现有身孕却不及时禀报,天知道日后会不会被认为是与他人有染?对于好不容易才摆脱裴氏这个牢笼的裴宝儿来说,那是她根本就赌不起的。
他轻轻揪了揪自己的胡子,泰然自若地说:“既然信口开河的是千秋,那么他就必须对结果负责。陈五两,你去告诉他,这件事,还有萧敬先身上可能有的东西,朕都交给他了!”
小胖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陈五两躬身答应后快步离去,正想小心翼翼打探一下,可随之就发现皇帝突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随即问出了一个他更加莫名其妙的问题。
“四郎,听说当初你曾经在晋王府留宿了一个晚上,次日晨间还曾经和千秋共浴?”
第七百九十章 无尽的纠葛()
对于苦涩到极点的药,身体如同破布一般千疮百孔的萧敬先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很清楚,因为他在霸州城下战场上的反复无常,再加上之前见了越千秋和那个小胖子之后强行动手,差点害了那两个御医,他们心存怨愤,哪怕不敢变着法子折腾他,但在他的药汤中动手脚却越发肆无忌惮,不但极苦,而且使得他几乎没法用一点力气。
如果是之前了无生志,一心求死的时候,萧敬先不会在乎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越千秋的一句话却勾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求生意愿,哪怕他从来不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子女,这辈子都不觉得会听人叫一声阿爹或是父亲,可他终究无法想像孩子生来无父将会如何。
事到如今,昔日在北燕那妖王的光环已经褪去,那两个御医已经不再怕他,甚至常常就在他能够听到的地方讨论他的伤情和身体,可他却不再是那种动辄暴怒的样子,而是常常借着昏睡的表象,耐心地倾听着他们在谈话时流露出的那些信息。
那场不成功的暴乱虽说只是透露出一鳞半爪,但经验丰富的萧敬先却轻而易举就拼凑出了大概。至于北燕的那些局势变化,虽说他不确定那是否别人故意说给他听的,仍然是一条一条暗自记在心上,同时竭尽全力地记着昼夜变化和日期。
整整十一天,没有人过来看过他,仿佛他这里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御医除了变着法子让药汤更苦涩,同时确保他不再有暴起动手的能力之外,其余的地方尚算用心,萧敬先甚至会认为,那位素来表现出仁厚一面的皇帝终于失去了耐心。
而他自己一直都是耐心很好的人,哪怕如今如同真正的废人一般,只能卧床,没人可以说话,更没有消遣,可他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姐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那是在霸州一战的最后时刻,萧卿卿趁人不备接应了康乐过来之前拿到,趁着最后混乱时交给他的。
他看完信之后就吞下了肚,可那一字一句,他却牢牢记在了心里。姐姐的笔迹和行文风格他最清楚,因此轻而易举就能判定那并不是有人伪造。可正因为如此,看到最终落款那绝笔两字,支撑了他这十几年的最后力量方才几乎丧失,以至于他之前完全不想苟活。
可如今得到越千秋的那个消息,知道还可能会有子女,萧敬先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注入了一股不得不活下去的力量。他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到底像谁,会去计算在孩子什么时候出世……多亏了这些细碎不完整的念头,那些曾经困扰他的狂躁渐渐远去。
他终于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掰碎了分析那最后一封信。短短百十来个字,他已经不知道在脑海中排列组合了多少遍。
小四,想来如今距我西去已有一十六年,未知你可安好?萧氏本支数代早夭,如若魔咒,坚不可破,我虽贵为皇后,亦不可免,留你一人独活于世,着实对不住你。本支自始祖起,纹饰便与他族不同,以血狼为号,传男不传女。然则我儿时见你纹身,一时好奇,求得父亲,也于肩头留下相同纹饰。他日若见同纹者,望你视之如子。
无声的叹息之后,萧敬先再次想起了萧卿卿的判断——送了一个孩子去给南吴皇帝的人是丁安,而从火海中救出越千秋,以至于自己身陨的人,则是他的姐姐。他不觉得,姐姐可能会牺牲生命去救一个收养的义子。
从一开始在北燕遇到越千秋那南吴使团一行人时,他突发奇想一般希望越千秋去冒充自己的外甥,他是不是就已经有那种预感了?
嘎吱——
大门处突然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萧敬先的思绪。然而,想到平日里那两个御医进出都尽量压低声音,似乎恨不得如同鬼影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他就判断出来的不是那两人。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其中一个年长御医的声音。
“九公子。晋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我们尽心竭力,可如果他还有什么后招,我们未必制得住他……”
“知道知道,是你们和他熟,还是我和他熟?我被他坑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随着这个声音,越千秋大步出现在了萧敬先面前。他看了一眼左右不肯稍离半步的两个御医,有些没好气地说:“我奉皇上之命来和萧敬先说话,你们能不能回避一下?放心,他要是暴起发难宰了我,那也不关你们的事!”
两个御医本来还想再规劝争取一下,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两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再坚持,临走时却少不得把越千秋拉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点东西。萧敬先把这一幕全都看在眼里,知道无非是些制约自己的药物,他嘴角一勾,静静地只没做声。
直到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才问道:“怎么,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快速见效的迷药?”
“我虽说这才刚刚恢复了三分力气,对付你这个比我更惨的家伙足够了!用不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把袖子里的小纸包直接往身后一扔,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萧敬先,我只问你一件事,血狼纹身和你们萧家是怎么一回事?”
萧敬先只觉得一颗心剧烈抽搐了一下,那封写着绝笔的信中每一字每一句倏忽间在脑海中重现,以至于他竟是觉得有些晕眩。他死死盯着面前那个抱手而立,眼神依旧一如往日一般清澈透亮的少年,许久才淡淡地说道:“那是我萧家世代相传的纹饰。”
越千秋的语速不知不觉急促了几分:“你身上也有?”
“在背上。”萧敬先笑了笑,随即有些惘然地说,“因为不太容易显现出来,所以除了姐姐曾经亲眼看着纹身匠刺上去,没别人见过。当然,我自己同样没见过。当初小时候为了把那样大一个图案刺上去,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很不喜欢这玩意,只没想到姐姐竟然连这个也会好奇,软磨硬泡在肩膀上也刺了一个。”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用尽量镇定的语调说:“给我看看!”
萧敬先没有动弹,而是似笑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