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一面偷看了一眼皇帝,见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生气,他就更加大胆地说:“父皇,这次霸州一战能够打成最后那样的结果,您和越相他们的运筹帷幄固然很重要,但千秋的深入虎穴也功不可没,还请父皇一定要重重赏他!”
越千秋没想到小胖子一开口就是给自己戴高帽子加请功,不禁大为意外。他当然能明白小胖子的一片好意,可他心里却实在觉得憋屈,有些话更是不吐不快。而既然爷爷没有跟着他回大名府,那么他就不得不从皇帝这儿找出一个答案来了。
哪怕他真的不那么在乎自己的身世,可是,当初从火场中把自己救出来的妇人是救命恩人,这一点他却还是承认的。那么,他必须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必须知道对方是谁!
皇帝还没开口,就只见越千秋已经抬起了头来,那眼神明亮得惊人。面对那依稀有些熟悉的眼神,他不知不觉有些怔忡,但瞬息之间就回过神来,却是笑了一声。
“朕当初虽说那么提过,但没想到,千秋你和四郎真的会成为朋友。要知道,从前他性子暴躁,你分明是很嫌弃他的,可你这些年却帮了他不少,而在眼下这种时候,四郎更是不惜冒着触怒朕的危险,也要给你争取一个封赏。不得不说,时间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
小胖子没想到父皇会突然提这个,不禁呆了一呆,随即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扭头怒视越千秋。见他果然正直勾勾地看着皇帝,他心中大急,连忙冲着人连使了几个眼色。发现越千秋完全无视了自己的暗示,他越发焦急了起来,竟是忘了接皇帝的话茬。
而这一次开口的,正是越千秋:“皇上说得对,岁月如飞刀,刀工还挺狠,不知不觉就削平了一个人的棱角,把一个锋锐十足的人削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但我不一样,我当年就没什么棱角,只不过是仗着有爷爷撑腰,欺软怕硬的怂货一个而已。”
“但我说,我并不在乎身世,这句话是真的。生了我没养我的人,没有权力凭着血缘来要求我做什么。而养了我十几年,给了我远胜过这年头平民百姓的富贵生活,更给了我亲情的人,自然才是我真正的亲人。”
说到这里,他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救命之恩,形同再造。我必须要知道,当初从火场中把我救出来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丁安,还是萧乐乐,又或者是其他人!”
皇帝没有理会已经满脸焦急的小胖子,淡淡地反问道:“知道了又怎么样?”
“迁坟,祭扫,立神主,这是最起码的。”越千秋没有在乎皇帝冷淡的语气,认认真真地说,“然后,找寻她的亲人,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他们一把。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
“如果朕不告诉你呢?”
“那就去查。”越千秋毫不退让地说,“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我就不相信真相会一直石沉大海。”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千秋,突然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查出,当年确实是萧乐乐救的你,但放了那一把火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爷爷派去的人呢?”
就在小胖子头皮发麻,几乎惊呼出声的时候,他就听到了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不可能!”
那一瞬间,小胖子简直五味杂陈。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越千秋问是不是父皇主导的当年那件事,他会这么坚定地反驳吗?毫无疑问,他就算说这三个字,也不会这么快,这么坚决!因为早在战场上当年真相被撕开了一大半开始,他的心就乱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往事如烟,孰能无情()
对于这斩钉截铁的一句不可能,皇帝同样失神了片刻。他同样没有想到,在越太昌根本就没有来得及见越千秋,更不要提解释说明什么的情况下,越千秋仍然能对这位爷爷有如此信赖。他盯着越千秋看了好一会儿,见其眼中满是沉静的怒火,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真相,别说是你查个十年八年,朕和你爷爷追查了少说也有十几年,也不能说尽皆掌握。”
他说着就扫了一眼满脸怔忡的小胖子,淡淡地说道:“否则,朕也不会让四郎去霸州那么遥远的地方。朕曾经对越相说,事到如今,朕既然没有亲生儿子,又一直都把四郎当亲生儿子似的养了十几年,不管他是否朕的骨血,终究比那些侄儿侄孙之类的外人更亲近。”
这下子,小胖子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那张脸变得犹如白纸一张苍白,身体甚至在微微颤抖。他早就预料到,所谓被皇后放逐到冷宫的安妃生子恐怕只是一个幌子,如今亲口被皇帝挑明这一点,饶是他事先做好无数心理准备,仍然有些难以接受。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父皇明着告诉他,他才是自己人,如李崇明之类的全都是外人。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父皇冲自己微微一笑:“毕竟,就和千秋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北燕皇帝的一样,没有证据,那就未必是真相。既然没有证据说四郎一定不是朕的儿子,朕若是因此动摇,岂不是白白让外人占了便宜?”
“更何况,四郎在霸州城中做得很好,证明了他的才能和气度。这是朕把他放出去的时候,最想看到的东西。多少君王自己励精图治,也还算是贤明,可大好江山就硬生生在子孙手里败落,朕虽说从来不认为圣明,可也不希望把天下传承给一个没能耐的败家子。”
越千秋见小胖子感动得什么似的,虽说不知道这小子是真情流露,还是有些做戏的成分,他没好气地轻哼一声,但到底还是执著地问道:“皇上能这样对太子,那天下军民就能放心了。可您还没有回答我,当初那个死了的妇人,到底是谁?”
“至少绝不是丁安。”皇帝终于开了口,“四郎被送进宫,是建真安排的,她收留了带着孩子,身受重伤的丁安。而后来丁安由你爷爷安置在一处安静田庄,她的两条腿已经断了,而那些文武皇后的遗笔,从她的手里,经由你爷爷的渠道,一次次送往北燕萧敬先的手上。唯有这一次,你爷爷把丁安亲自送去了北燕。”
见自己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越千秋只是皱了皱眉,面色却依旧显得很冷静,皇帝瞥了一眼自己那个急得抓耳挠腮的大胖儿子,突然觉得小胖子作为儿子确实不坏。越千秋是机灵百变,该直接的时候率性直爽,该冷静的时候镇定自若,可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
也许他的疑忌之心根本就压不下去!
小胖子自然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父皇一直都在看着越千秋。生怕父皇因为越千秋这实在太过冒犯的言行而震怒,他连忙在旁边插科打诨地说道:“怪不得之前那个康乐口口声声嚷嚷什么都是丁安说的,原来父皇和越老相爷事先如此高瞻远瞩……”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越千秋突然侧过头来瞧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中满是鄙视。这下子,他顿时老大不高兴地回瞪过去一眼。我这么千辛万苦,还不是为你着想?
可紧跟着,他就明白,越千秋的鄙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他马屁拍到了马脚上!
就只见皇帝脸色微微一沉,随即才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丁安的事情是越相布置的,朕事先并不知情。事实上……朕当初并不知道,送四郎进宫的那个人,居然是建真私底下安排的。如果换成别的姐妹,朕如今知情必定要怀疑其用心,可建真……唉!”
越千秋本来正在瞅满脸窘色和惶恐的小胖子,心想让你小子乱说话,可当听到皇帝后半截话时,他那一颗心却不知不觉提了起来。
身为帝王,没有一个不是多疑的,如果不是东阳长公主把玄龙司交给了严诩,自己不管事了,而严诩又主动把玄龙司的职能定位在对外谍报作战,剥离了一干密探,再加上严诩性子一直都挺我行我素的,不是进官场当权臣的材料,只怕皇帝眼下根本不是这个态度!
只不过,他也借此确证,爷爷和长公主在有些事情上确实是瞒着皇帝自作主张!
因此,他立时开口说道:“既然丁安还活着,如此一来,之前影叔曾经带我去半夜挖过的那座坟,埋着北燕文武皇后的可能性就应该很高了。有皇上这番话,接下来我少不得要去找爷爷问个清楚,我不在乎有些事他瞒着我,但该告诉我的事情,他必须得说!”
小胖子刚刚说错话,心里正不得劲呢,此时忍不住就讥讽道:“要是越相不肯说呢?”
“那我就带着他儿媳妇和孙女离家出走,让他儿子一个人打光棍去!”
越千秋哂然一笑,撂下了掷地有声的恐吓。见小胖子闻听此言那表情犹如见了鬼似的,而皇帝则在片刻的惊愕过后哈哈大笑,他这才若无其事地说:“总之,多谢皇上把知道的都告诉了我。话说我那便宜老爹和萧敬先十二公主他们都到了,您真的打算拖到明天再见?”
刚刚越千秋还咄咄逼人,现如今还没问出多少东西就戛然而止,而且还飞快地岔开了话题,小胖子只觉得整个人有点懵。而且,越千秋刚刚的放话实在是出乎意料,他不得不琢磨那个从小到玩到大的家伙说什么离家出走会不会是认真的。
此刻他偷觑了一眼皇帝,就只见自己的父皇仿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似的,明显在那出神。可不过须臾,他就只见父皇竟是回过神来,温和地对自己笑了笑:“四郎,你觉得朕应该先见谁?”
小胖子哪曾想父皇竟然会征求自己的意见,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要说全凭父皇决断,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意识到自己眼下不是普通皇子,而是太子,不由得立时冷静了下来。他低下头来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主意。
他抬起头来,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如果父皇如今暂时不打算对北燕用兵,却要追究之前霸州之战,那么应该先见越国公主,至少听听她怎么说。看看她是过来做个样子的,还是真的有诚意能够拿出相应的条件,又或者是打算借助我大吴的力量帮燕太子稳固权位。”
他顿了一顿,见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不禁精神大振,继续往下说道:“但如果父皇更重视功臣,那么应该见一见越四爷。他在北燕多年,苦心孤诣做了不少事情,连妻儿都送回了金陵,自己孤身一人在北燕出生入死,也该召见他好好抚慰一番。”
“看来,你是觉得朕不应该先召见萧敬先了?”皇帝冷不丁一个反问,见小胖子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而越千秋反倒是若无其事,他就淡淡地说道,“你刚刚说得固然没错,但要知道,你能够建立让天下人都齐声赞颂的功勋,归根结底,是因为萧敬先。”
小胖子何尝不知道,是萧敬先之前拉了北燕南京留守“同归于尽”,让好大喜功的六皇子领军出征,结果在霸州城下碰了个头破血流,送给了他第一桩大功劳;然后又在北燕皇帝大军突袭中挑唆了一场内乱,而后让吴军能够顺利趁虚而入,让他得以再建功勋。
可萧敬先并不完全是为了他,更多的是为了诱出那位北燕皇帝,是为了逼迫所有当事人齐聚一堂,问出当年真相。这从萧敬先之后突然让人倒戈保护北燕皇帝就能看出来。他可以因为个人立场原谅这种反复无常,可别人明显不能……而在他看来,父皇更是不会宽恕的!
所以,他才故意不提萧敬先,没想到连这个都被父皇看穿了。他挣扎了一下,最终把心一横,索性垂头不语。而皇帝拿眼一扫,目光略过了沉默的他,转而看向了越千秋。
面对这样明确的征询,越千秋言简意赅地说:“皇上如果真的难以取舍,那么很简单,干脆先接见一下随侍太子殿下的诸侍卫亲军和太子卫率府的各位好了,此次大家也多有死伤。反正之前陈公公已经吩咐过,说是皇上明天再接见余下各位,那不是两全其美?”
说到这里,他又仿佛自说自话似的低声嘀咕道:“晾一晾某些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呀你呀!”皇帝忍不住哑然失笑,随即就从善如流似的微微颔首道,“既如此,朕就接见一下这次随同四郎建功立业的小英雄们!”
当越千秋笑容可掬地领了皇帝的吩咐,出去通知众人前来入谒之后,仍旧有些脑子打结的小胖子终于清醒了过来,意识到眼下只剩下自己一个了。他有些惶恐地抬起头来看着父皇,发现父皇的手微微招了招,他就连忙上了前去。
皇帝右手边那个最靠近的位子,往日只要没有意外,那便一定是他的,可这一次他却不由自主地地迟疑了片刻,这才最终跨了最后一步。才一站定,他就听到了一个很轻的声音:“跪下吧。”
小胖子只觉得脑际一炸,可一贯的本能还是驱使他想都不想就屈膝跪了下来,心中却觉得极其委屈。可紧跟着,一只宽厚温暖的手就在他的头顶心摸了两下。
“你如今已经长得太高了,朕坐着的时候连你的肩膀都够不着,更不要说你的脑袋。”察觉到自己手下的那个脑袋似乎变得僵硬而呆滞,皇帝就微微笑道,“怎么,本来还担心朕是趁着千秋不在,狠狠骂你,甚至教训你一顿?”
小胖子只觉得喉头发涩,鼻子发酸,好半天才迸出了一点点声音:“我只是高兴……”
“打从朕收拾嘉王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果你这次在霸州真的一事无成,甚至于死了,朕就算被人骂没眼光,不会养儿子,甚至是混淆血脉,替别人养儿子,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然后把李崇明当成继承人培养。从这一点来说,四郎,你做得好,不但巩固了你自己太子的地位,也让朕能够扬眉吐气。”
小胖子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会从这个角度说事,原本就哽咽的他竟是一个没忍住,直接膝行过去抱住了父皇的膝盖,眼泪夺眶而出。尤其是当他察觉到一只手在后脑勺上摩挲的时候,眼泪就掉得更厉害了,声音更是断断续续。
“父皇……父皇,我真的怕极了……我不怕死……就怕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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