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了眯眼睛,沉声说道:“而且,现在太后不在了,那些用各种陈规陋矩想要套在朕脖子上的元老重臣,也已经都不在了,朕没有必要不承认那些往事。大郎和四郎没有区别,只要朕承认那是朕唯一的皇子,那么他就是大吴的储君,异日的天子。”
“皇上如此坚定,真乃我大吴之福。”越千秋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却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截了当地再次问道,“但皇上干嘛要认我娘是您的女儿?还在外头闹出那么大风声?”
“朕之前是想封她为琅琊郡主,但朕反悔了。”
皇帝说出这极有歧义的一句话,见左手边越千秋那脚步干脆就停了,不用看也知道右手边的周霁月脸上必定也满是惊疑,他这才哂然一笑道,“朕本来觉得,给你娘一个封号,让她在越家也好,在外交际也好,都能更风光一些,如此也弥补了小四出生入死。”
“但是,元王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诸子阋墙,以至于王爵降封,即便是当你娘名义上的父亲,他也不配,而且日后多了那么一堆只会惹祸的兄弟,你娘只会烦死。相形之下,朕若是认了她,而她却不愿意认朕,那么即便她不曾接下公主封号,别人也会认定她是公主。”
见越千秋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皇帝不以为意,一面继续前行,一面轻描淡写地说:“最重要的是,朕觉得她柔弱却不失刚强,而且四郎也很喜欢她。这是很难得的,宫中那么多嫔妃,四郎都敬而远之,即便任贵仪,他也只是面上客气恭敬一点,和姊妹们也不亲近。”
“难得他有个真心敬重喜欢的长辈,朕又不可能把你娘认作是驾崩多年的先帝之女,年岁完全对不上,只好出此下策了。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封号,人人都会拿你娘当成真正的公主看待。到时候你爹回来,也不会因为尚了公主,娶了郡主,而仕途上受到什么影响。朕无论怎么对他和你加恩,别人也无话可说。”
“皇上您果真是神机妙算。”
虽说之前跑回家找平安公主的时候,娘俩彼此交心之后,都已经差不多猜到了这一点,可皇帝如今爽快承认,越千秋还是不由心里有些小小的纠结。
就算平安公主抗旨不遵,“父女”俩没相认,可如果别人全都这么看,他就平白无故就矮了小胖子一辈,这实在是不合算!至于他会因此变成皇帝的便宜外孙,因此会得到很多好处等等,此时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周霁月见皇帝当着自己的面亦是直言不讳,心中虽说颇有一种受信赖的感动,但鉴于这并不是在密室之内,她还是忍不住环顾四周,谁知皇帝当即笑道:“四郎正在教训人,四周围是否有人窥伺,是否隔墙有耳,有你们两个在,朕还用得着担心走漏风声?”
“皇上说的是,霁月你就别操心了。”越千秋冲着周霁月眨了眨眼睛,随即看到宝褔殿已经快到了,他就收起了刚刚那狂妄大胆的做派,显得循规蹈矩。
果然,皇帝也没有问那些有的没的,面对那些慌忙迎出来的内侍宫人,他也只是目不斜视,直到在赶上前的小胖子亲自领路下,到了寝殿中西边一张软榻,见到了两个御医,他才沉声问道:“崇明现在情形如何?”
越千秋当初下手不轻不重,两个御医哪怕不说什么杏林国手,可把人弄醒还是不难的,只不过两人既然吃不准谁下的手,故而也不敢随便多事。于是,虽说也发现了李崇明脉象有异,似乎是连日以来的饮食冲克了什么,他们就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此时见皇帝来了,两人才有些着慌。年轻的那个一张口就想说出事情,却挨了前辈一记胳膊肘,立时就闷了。
而年长的御医制止了年轻后辈的莽撞,这才赔笑说道:“嘉王世子只是身体病弱,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想来都是嘉王府别院那些人伺候不周到,只要在宫里细心照料,不消十天半个月,世子就一定能大好。”
看到小胖子那分明很满意的面色,说话的年长御医意识到自己没说错话,登时如释重负。而皇帝随口问了几句后,就点点头让他们先退下,他更是觉得自己明智至极,等到悄然退出了寝殿之后,他就低声教训了那满脸不得劲的后辈几句。
“学着点儿,一个是马上就要册封的未来太子,一个是不受皇上待见的藩王世子,你刚刚要是一句话说错,丢官去职都是轻的,说不定连脑袋都没了!”
“可是,看嘉王世子的样子,分明不是力竭昏倒,而是被人打昏的,再说他的脉象……”
年轻的御医才刚辩解了两句,就遭到前辈那犹如剜心似的怒瞪,立时心中悚然,连忙闭嘴。他自然知道,哪怕嘉王世子李崇明再怎么只不过是表面尊荣,敢做把人打昏的,也只有一个——除却辈分高,名分尊的英王,不会有别人。至于脉象,那就更不好说了。
“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否则,你就是拖着我一块死!”
被人腹诽的小胖子一无所知,在闲杂人等都被屏退之后,他这才连忙绘声绘色地说着今天那趟极致惊险的经历。不得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如今那讲故事的本事比越千秋差不了几分,而且还动不动来个抖包袱,起伏跌宕,活脱脱一部王府遇险记。
当小胖子最终说到越千秋的那件软甲和伤势,说到严诩丢下伤药后离开,越千秋看到皇帝转而看向自己,这才干咳一声开始解释。
“就是一点淤青而已,这都怪我还不够皮糙肉厚,没什么大碍。其实,嘉王世子不是昏死过去,是被我打昏的。嘉王府别院之前不适合再留,我又怕他因为受打击太大而在人前说错话,只能出此下策,还请皇上恕罪。回头我一定亲自向他赔礼。”
见越千秋独自扛下责任,小胖子想分担一点儿,可看到周霁月对自己摇了摇头,他虽说有些不明所以,但至少明白了对方是要自己别贸贸然帮越千秋说话,想了想就决定先闭嘴。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皇帝淡淡笑了一声。
“多亏你之前大声嚷嚷有刺客想行刺崇明,否则,只凭秋狩司副使楼英长竟然带人隐伏在嘉王府别院,打算对四郎不利,朕就恐怕不得不将嘉王一系连根拔起,以儆效尤,否则日后人人勾结北燕,那还了得?到了那时候,别人也许就会把朕和北燕那个暴君相提并论了。”
那一瞬间,小胖子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往日常常抱怨皇帝对他不如对越千秋好,抱怨自己明明是唯一的皇子却迟迟没能被册封为太子,抱怨生母不明,抱怨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人……可这些所有日积月累的怨气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那位素来宽和,对大臣很少喊打喊杀,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用软刀子磨人的父皇,竟然因为他的遇险而动过那样的念头!
低下头的小胖子使劲想要掩藏住发红发涩,甚至有些水光乍现的眼睛,而越千秋却趁机快速瞥了一眼皇帝,因此在看清楚那眼神深处的漠然冷意时,他还看见了皇帝那审视小胖子的眼神。那一刻,他深深觉得,小胖子人不算心机太深,有时候是件好事。
至少,这一刻小胖子的真情流露,无疑会取悦这位面上宽和,实则很难伺候的天子。
而周霁月此时注意到的却是床上躺着的李崇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当皇帝说出连根拔起四个字时,李崇明的眼角赫然抽动了一下。明显,人已经是醒了。
于是,素来外表刚强,内心柔软的她,拿出了刚刚由她保管的那块写着血字的帕子,双手呈给了皇帝:“皇上,这是之前嘉王世子在楼英长还没进来之前偷偷塞给我的血书,想来在此之前,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已经被楼英长挟制了。”
第六百六十七章 福至心灵,惊讯又来()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接过了那一方薄薄的旧绢帕。展开一看,见上头斑斑血迹,仿佛字字泣血似的自诉心志,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却没有看床上那个僵卧的少年。
如果说隐忍,没有人比他隐忍的时间更长,毕竟,他即位至今已经快五十年了,其中整整四十年都在忍。所以,他当然知道,为了熬过那漫长的黑夜,看到仿佛永远都看不见的曙光,人会有多少耐心,多少毅力,在外人面前努力做出多少假象。
相比他当年,李崇明算是早熟许多,可相比他忍了四十年,李崇明这一年多的隐忍,那却也算不得什么。这样自残似的血书是能让普通人悚然动容,可打动他却还远远不够。
因此,皇帝将那绢帕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这才沉声说道:“千秋和四郎既然在嘉王府别院已经先后一口咬定是有人行刺崇明,阿诩和陈五两又先后赶到,如今想必已经收拾善后了,此事就不用再横生枝节,如此定性便好,总算是你们几个都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突然看着越千秋笑道:“千秋,你去了一趟北燕,给朕带回来一个萧敬先,而且在北燕上都闹得天翻地覆,名声都远扬域外了,朕却一直都没真正赏过你。这次你挺身而出,和霁月一同解了一场天大的危局,你和霁月说说,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周霁月正想推辞,脚就被人不轻不重踢了一下。情知是越千秋捣鬼,她又好气又好笑,也顾不得皇帝就在面前,冲人狠狠瞪了一眼,她没想到的是,越千秋非但不怕穿帮,反而还对她扬了扬眉,随即竟是看向了小胖子。
“北燕的功劳暂且不提,今天我和霁月这辛劳苦劳功劳加在一块确实不小,可要说赏,不应该皇上出面,应该英王殿下出面才是。敢问英王殿下打算拿什么东西酬劳我们?”
小胖子正觉得皇帝刚刚那番话深得他心。不管和越千秋针锋相对过多少次,多少人真的当他们是冤家对头,可如今他总算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所以,如果皇帝能重赏越千秋和周霁月,在他看来,那也算是替他还了救命之恩。
可他万万没想到,越千秋竟然会直接找他要酬劳!
他有些纠结地想了又想,一时觉得有点头疼。钱财,越千秋不缺;官职,他根本就没有那权限;至于什么屋宅马匹之类的,越千秋好像又用不上,人不会离开越府,更有白雪公主那样一匹绝世好马……突然,他想到了之前自己让周霁月拿的那把太子剑,登时眼睛一亮。
“这些年我收藏了不少神兵利器,你和周姐姐可以各挑一把……不不不,你们要就都拿走!”小胖子突然改了口,随即竟是极其慷慨大方地说,“那些东西落在我手上实在是明珠暗投了,反倒是我看着武英馆的大家伙不是每个人兵器都称心如意的,不妨物尽其用。”
仿佛是福至心灵,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非常好,竟是干脆转过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随即突然转过身来。
“但除了你和周姐姐,其他人那可不能说得就得,因为平白无故得了好东西,反而就不会珍惜了!把这些神兵利器当成学业有成,又或者完成各种任务的奖励!如此不但可以激励大家奋发向上,还可以增强大家的那个什么……唔,千秋你上次说过的……对了,荣誉感!”
说到这里,兴奋的小胖子才突然发现,皇帝也好,越千秋和周霁月也好,全都面色微妙地看着自己,却没有人说话。没有赞成,没有反对,以至于本来信心十足的他一下子泄了气,当下一声不响地回到皇帝身边坐了,耷拉了脑袋,无精打采。
他又想当然了吗?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轻轻的拍掌声。顺着声音抬头一看,他就只见越千秋一面鼓掌,一面笑看着他,随即竟然竖起了大拇指。
“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要我说,就这么一会没和你说话,简直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其他官学私学都是用钱粮当成奖学金,我们武英馆和他们不一样,本来就是考核过了就包吃包住,经费我之前也都骗到了位。没想到你能想到用神兵利器奖励人,确实好主意!”
周霁月也笑道:“我本来还想推辞英王殿下这番好意的,可你这主意实在是让我难以回绝。只要公布出去,武英馆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一定都会兴高采烈,卯足了劲去读书练武出任务。不过,想当初在劫法场事件后你说的那些话,大家背后议论时,就已经对你赞口不绝了。”
小胖子虽说也听过某些师长的称赞,可他已经过了听什么就当真的年纪,此时他看看越千秋,再看看周霁月,意识到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他不禁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看向身旁的皇帝,希望看出那位他又爱又怕的君父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对视,他就发现,一贯对他虽说宠爱,但在评价上却相当严格的父皇竟是微微颔首,面上那表情分明是欣慰。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里激动极了。
皇帝并没有吝啬夸赞:“千秋不过是随口问你,你却能随口想出一个好主意,确实是长进颇多。不过也好,千秋和霁月本来就是救了你,你自己拿出自己的收藏作为酬劳,比朕大张旗鼓赏赐他们更合适。至于拿东西激励那些武英馆的少年们,只要你能安排好,朕当然赞成。把东西锁在宝库中让明珠蒙尘,确实不能称得上是爱护。”
“多谢父皇!”小胖子一下子蹦了起来,随即又在皇帝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竟是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膝盖,一如儿时撒娇……或者说耍赖时常做的那样。然而这一次,他不是要东西,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儿臣一定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床上的李崇明闭目躺在那儿,明明已经醒了却要装成不省人事,听着这些对话,他只觉得整个人异常煎熬。尤其是皇帝之前那杀气腾腾的言语,此时对李易铭寄予厚望的言语,更是让他觉得未来一片渺茫。
他根本没想过发出呻吟之类的动静,试图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只希望自己不要吸引任何注意。人家父慈子孝,朋友至交,他这个外人还是安安分分呆着的好!
然而,李崇明终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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