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老太爷说着就冲周霁月努了努嘴:“喏,周丫头,快见过你四婶婶。”
周霁月见这位四太太笑眯眯地仔细打量自己,虽说略窘,还是依照越老太爷的话行礼叫道:“四婶婶。”
话音刚落,她就只觉得背后突然一阵风袭来,分明是又有人闯进屋子。只听那人还没站稳就开口叫道:“爷爷,我又不是出去玩!霁月是送我回来的。我到武英馆去找宋师妹,请她明日有空过来给娘看看日后该怎么调养,没想到回程路上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刺客……”
越老太爷没等越千秋夸大今晚被行刺的凶险,他就嘿然笑道:“哦,原来霁月不仅仅是送你回来的,还是护送你回来的?”
听出越老太爷是故意寒碜孙子,平安公主不禁莞尔。没等越千秋开口解释,她就顺着这话题问道:“千秋,既是遇到刺客,你和周姑娘可有在拼斗中受伤?可要通知官府缉拿刺客?”
越千秋感激地看了一眼帮忙解围的养母,随即幽怨地瞅了一眼爷爷:“刺客被拿下之后就服毒了,看着不像是能救回来的样子,我们就把人直接丢在了原地,明日一早,就知道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是死人或半死不活的人继续留在原地。”
“哦,原来是虚张声势,看别人是否会过来救人还是灭口,又或者毁尸灭迹?”
越老太爷心领神会,呵呵一声就若无其事地说:“这几日小影天天跟着你,若真的有蠢人上当,绝对会撞在他手心里。不过,霁月你到底是好心,居然真的因为小影一句话就老给这臭小子当不要钱的护卫。回头应该让他好好补偿你,这个小财神富得很!”
知道今晚越影真的就潜伏在左近,周霁月也好,越千秋也好,瞬间脸色一僵,几乎同时想到了马下马上那一番揶揄嬉闹,以至于越老太爷后来那一句调侃,两人全都没注意。
而他们这同时变脸的表情落在平安公主眼中,她想到诺诺之前告状似的说越千秋尽招惹女孩子,其中还有她的妹妹,那位十二公主,她不禁越发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周霁月几眼。
而那种仿佛是婆婆看媳妇似的目光,越老太爷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脸上却是一本正经。对于那所谓的刺客,他知道越影一定会顺藤摸瓜查下去,因此调侃两句之后,问了一番武英馆那边的情况,当越千秋拿出那份罪己诏后,他就收起了戏谑打趣的心思。
等周霁月明说了自己如何得到罪己诏的那点经过,他又再次仔仔细细通读了那份自己先前早就读过的罪己诏,这才若有所思地拿给了平安公主:“来,你也看看这个。”
要说对自己那位父皇的了解,平安公主兴许还不及北燕朝廷的一个寻常官员,可此时此刻越老太爷既然让自己看,她就接了过来。等看完那让人头昏脑胀的繁复骈文,她就苦笑道:“这是朝中哪个文学之士写的吧?词采华茂,可给我看,那真和媚眼抛给瞎子看差不多。”
周霁月感同身受,不知不觉地赞同道:“确实如此,那些字和词我全都认识,意思也大略明白,可连在一块看,还是觉得累人。”
越老太爷当下看向越千秋道:“千秋,你呢,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只听越老太爷这口气,越千秋就知道爷爷是看出了什么来。他之前粗粗看过这罪己诏,觉得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可具体要说个所以然却难,当下少不得涎着脸请教长辈。
“爷爷,这骈文我当然看得懂,个中含义也能看明白,可就是老生常谈,无非是北燕皇帝下诏将那些造反谋逆之类的事情归结于自己修德不够,宽恕了一堆无关紧要的人之后,下诏求直言,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您既然看出来了,给咱们解释一下此中玄虚呗?”
屋子里三个年纪迥异的女人对于越千秋那咱们三个字,感受自然不同。诺诺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和千秋哥哥就是一块的;周霁月是觉得越千秋当着爷爷和母亲的面这么大大咧咧,实在是太随便,心中却也有些欢喜;至于平安公主,她则是笑着接上了越千秋的话。
“千秋说的是,爹您见识深远,给咱们解释一下其中深意可好?”
越老太爷微微一笑,随即看向了越千秋:“千秋,你师父可对你说过,罪己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前朝又有多少皇帝下过罪己诏?”
不知道越老太爷是真的考问自己,还是别有他意,越千秋仔细想了一想方才答道:“师父倒是提过,道是上溯禹皇在位时,就有罪己诏了,周朝不少,而到了秦朝,不论始皇帝还是秦二世,全都是自高自大的人,罪己这种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做的,所以罪己诏就绝迹了。”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不过到了两汉魏晋南北朝,下诏罪己的皇帝却很多。一则心存敬畏,二则为了笼络民心。而到了隋朝,一个在位时间长的皇帝下二三十道罪己诏更是家常便饭。可到了卫朝,这种状况却反了过来。整个卫朝,没有一个皇帝下过罪己诏。”
越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道:“没错。所以卫朝国祚短,不到百年就亡国了,远逊隋代江山延续三百年。当今皇上曾经说过,卫朝天子人人觉得天命在己,绝无错误,一个比一个自命不凡,迥异于历朝历代那些明君常常一日三省吾身的态度,所以方才使得王朝短命。而北燕当今皇帝和卫朝那位皇帝有些像,也是一个自视极高,不愿意认错的人。”
因为说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哪怕除却血缘谈不上什么感情,可平安公主仍是不免有些不服气,可听到越老太爷接下来的话,她便悚然而惊。
“而一个不愿意认错的人,突然下罪己诏,那意味着什么?人的性格是轻易不会变的,要么北燕的情势让他不得不下诏罪己,安抚局势。但这几乎不可能,因为不久之前他还杀得血流成河,清洗了一大批人。至于另外一种可能,则是这份罪己诏只是一个表象。”
见平安公主瞬间身体一僵,越老太爷暗自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弹了弹手中那张罪己诏的副本,轻声说道:“也许,北燕皇帝想用这样的东西,把潜在的反对者钓出来,然后一打尽,斩草除根。”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和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份副本没关系。之前朝廷了解的罪己诏,是从北燕传抄过来的,而这份我随便看了看,觉得恐怕是街头布告的原本。每一行多少字都是按照布告上的内容来的,你们看,这四角上倒数第二个字排列组合一下,是什么含义?”
被越老太爷这一说,就连原本对这些朝廷大事完全不感兴趣的诺诺,也不禁把脑袋凑了过来,喃喃自语念道:“第一个是王,第二个是子,第三个是有,第四个是晋……”
还不等小魔女绞尽脑汁想到怎么排列组合,平安公主就第一个失声惊呼道:“晋王有子!”
卧槽!越千秋几乎脱口而出,随即瞠目结舌地看着越老太爷:“爷爷,这只是巧合吧?”
“巧合?嘿嘿,正好在霁月看到萧敬先微服在外头乱晃的时候,有人把这样一份东西塞在她袖子里,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瞒过了她这个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偏偏这花团锦簇的文章里还有如此玄虚,天底下能有这巧合吗?如果要确定真假,很简单,我明日就让人去北燕,按照每行每列的字数排列,抄下北燕布告就行了。”
越千秋已经头疼到抓自己的头发了:“怎么最近全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越老太爷轻描淡写地说:“这么着吧,千秋,明天你去拜访一下萧敬先,直截了当问问他。要知道,北燕这罪己诏里有这样的玄虚,恐怕只是一个前兆,紧跟着,就会有下一步,比方说,北燕皇帝站出来说,晋王虽叛逃,然从前功高,朕录其遗子,复册为晋王呢?”
见越千秋满脸见鬼似的表情,而平安公主却面色微妙,显然觉得北燕皇帝很可能做出这种事,他少不得叮嘱道:“总之,你回头见萧敬先时小心点说话,别在家里女客盈门,你娘混脸熟的时候,把这家伙招惹上家里来。”
自从那赐还产业一档子事之后,越千秋就一直躲着萧敬先,再没上过晋王府去,如今对于又要再去和这位妖王打交道,他内心着实是崩溃的,当下立时找理由道:“爷爷,我这巡鼓卫士还有两天才完呢!”
“你还好意思说?三天打鱼两天晒,每天请假比执勤的时候多,连装样子都这么惫懒,还好意思把巡鼓卫士这四个字挂在嘴边?总之萧敬先是你从北燕带回来的,现在这家伙突然开始活跃起来,而北燕皇帝的后招临近,你不管谁管?就是为了你娘,你也得负责任。”
说到这里,他就站起身,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这才对周霁月笑了笑:“霁月,太晚了,你就在这儿暂住一晚上吧。亲亲居这正房本来就不小,你正好今天陪陪你四婶婶,她初来乍到,多个人陪着说话,也能舒缓一下情绪。”
越千秋本待说当初自己的住处,鹤鸣轩隔壁的清芬馆还空着,给周霁月临时暂住恰是正好,可爷爷不走寻常路地让周霁月陪平安公主一块住在这儿,他微微一愣,最终还是没有反对。于是,等到起身送走了越老太爷,他回过头来看着屋子里这三位,忍不住笑了。
年纪个位数的诺诺,年纪一字打头的周霁月,年纪二字打头的平安公主,还真是配得很。当下他很不讲义气地咳嗽一声道:“那么,娘你和诺诺霁月早点就寝,我回头让人再送点热水,然后再多送一副铺盖来,那就明早见!”
看到越千秋撂下这话一溜烟就闪人了,周霁月先是一愣,等看到那剩下的母女俩全都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她不禁有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见平安公主笑眯眯地说:“这正房里虽说有两张床,但一张是为诺诺特制的,小的很,另外一张就是千秋特意给我和诺诺一块睡准备的。你远来是客,既然那张床睡不下,总不能打地铺吧?今天晚上不如陪我们娘俩一块睡?六尺大床,三个人绝对睡得下。”
面对这样一个热情洋溢到无法拒绝的邀请,周霁月顿时在肚子里把溜走的越千秋给骂了个半死。还不等她绞尽脑汁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就只觉背后被人推了一把。
“周姐姐,陪我和娘一起嘛!我也想听你和千秋哥哥从前那些故事!”
而平安公主暗中夸赞了一声周霁月背后的诺诺干得好,随即更加诚恳地说:“我才刚回家,很多事都不了解,尤其是千秋这个儿子。他对我很好,我不是应该更加对他加倍好吗?周宗主你既是他的知己,难不成不肯帮我这点小忙,让我更加了解自己的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霁月想到越千秋确实是突然之间多了个养母,将来如若母子不和,只怕在越府日子不会像从前那么好过,那么,自己从前最喜欢的,挥洒自如的越九公子只怕就要不复存在,她最终心一软,点了点头。
只是,背后没长眼睛的她完全没看见,诺诺比划着对母亲做了个胜利的手势。更不知道,回到鹤鸣轩的越老太爷,此时此刻笑得直揪胡子。如果她知道人家祖孙三代一块给坑她,此时此刻一定会有多远跑多远。
第五百八十二章 晋王有子()
这一夜,几人酣睡如猪,几人彻夜难眠。
而越千秋哪怕完全没睡饱,可连日以来因为被小胖子坑得去当那个巡鼓卫士,早起已经有六天了,他这生物钟调得奇准无比。哪怕天根本还没亮,他却不得不艰难地爬起身,踏着夜色去和人交班。可相比最初那些天他连值了七个夜班,日夜颠倒的经历,这已算很幸运了。
当睡眼惺忪的他匆匆赶到巡鼓卫士的直房时,正好遇到几个同样来换班的卫士。和最初的陌生疏远相比,如今面对越千秋这位被皇帝罚来此地的同僚,他们已经完全熟不拘礼,嘻嘻哈哈打过招呼之后,就有人对着越千秋问道:“九公子年前就应该结束这趟惩罚了吧?”
“按日子是应该二十九结束。”越千秋呵呵一笑,却是热络地和其中一个年长者勾肩搭背道,“不过,这次能有缘分和大家共事一场,又多亏大家照应我,我当然会记得这番情分。等结束那天,我请大家喝酒。”
几个人顿时高高兴兴一阵嚷嚷,谁都不会拒绝这种白吃白喝的好事,当下就答应了下来。等到众人穿戴整齐出去换班,当越千秋说起午饭后要溜去晋王府见萧敬先谈点事,立时有人一口答应下来请个同僚帮他代班。毕竟,这些日子谁没目睹过越千秋会被这样那样的事叫走。
昨天,是去码头接那位浪荡离家十几年的养父不知道从哪娶来的养母。
前天,是应东阳长公主之召,去公主府陪伴突然剧烈腹痛的师娘,结果虚惊一场。
大前天,他们平日顶多远远看见的当今天子独子英王殿下,来了次鼓台一日游,不但愣是拉着越千秋让其护卫解说,还振振有词说这是巡鼓卫士的职责。事后,他们听说越千秋气不过去皇帝那儿告了一状,结果英王还挨了一顿说。
现如今要是谁告诉他们,那位英王殿下和越千秋有仇是假的,他们能唾沫星子喷人一脸。越千秋是因为英王的提议被罚到这儿做半个月巡鼓卫士的,而英王也跑到这儿耀武扬威,为此甚至挨了一顿批,这两个人不是死对头,谁信啊!
至于说什么两人在大场合也有为彼此说好话的时候,那也很容易理解,演戏给别人看嘛,不装模作样怎么行?大人物们背后都快掐出脑浆来了,当面却你好我好大家好,这很奇怪吗?
这些在底层时间太长的老兵油子,没有一个人去越千秋那儿做和事佬,苦口婆心地劝解他最好对准储君服软,如此日后人家登基时才不会被清算。没有人会因为几天喝酒吃肉的交情,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
相反,此时趁着巡行的空隙,有人凑到越千秋身边,满脸堆笑地说:“九公子,你和英王殿下既然不怎么和睦,却又把那位晋王从北燕带回来,可得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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