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君臣父子的伦理来压人,至少段位就比从前高得多。
皇帝心里不无愉悦,眉头却是紧紧皱着,不见一丝一毫的笑容。
眼见三皇子根本不理会那些官员叫嚣要将其驱逐出境,竟是一口气把那打油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以至于那些慷慨激昂的官员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越老太爷和叶广汉这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则是在那袖手憋着笑看热闹,他终于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
“北燕这两位贵客,在金陵呆的时间也太长了,是该回去了。钟卿既然身为兵部侍郎,又是附议英王提出此事的人,你就辛苦一趟,送他们到霸州吧。”
见钟亮顿时呆若木鸡,皇帝却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叹了一口气:“政事堂首相赵爱卿在朝多年,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可以算是天下官员的楷模。可如今他却遭丧母之痛,于是上书请丁忧,朕屡次想挽留夺情却不可得,却也不得不放他回乡归葬,守制丁忧,全他孝道。”
尽管人人都知道,赵青崖这次去意坚决,理应不是皇帝夺情挽留能够留得住的,但此时此刻皇帝终于把这话说出口之后,希望赵青崖留下的人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最后一丝侥幸,而觊觎首相这个位子的人则是无不屏住了呼吸。
然而,皇帝却没有如大家所愿,立时公布首相的人选,而是在唏嘘不已的同时,又抛出了另一个重磅消息。
“赵爱卿虽说要回乡守制,却依旧心系大吴,因此早就向朕举荐了兵部尚书叶卿为相。朕也一贯嘉赏叶卿的烈胆忠心,再加上政事堂之前因裴卿不在,不得已之下,越卿一人日夜操劳,终究不好。所以,叶卿即日入政事堂,也免得政事堂因缺少人手,只有越卿挑大梁。”
裴旭听皇帝这口气,就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做出点补救,当叶广汉入政事堂之后,之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压下来,只怕就要靠边站了。
和那些清贵的翰林学士一样,他也隐约算到了,赵青崖会推荐平素往来并不算非常多的兵部尚书叶广汉,而对方虽说看上去和越太昌多年不和,可并没有实质性的冲突,而且之前赵青崖和叶广汉联袂夜访越家,他也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因此,趁着四周围暂时一片寂静,仿佛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个消息,就连叶广汉看上去也有些措手不及,就不知道是没料到皇帝会在这个场合宣布,又或者是姑且做个样子,裴旭当机立断,第一个站了出来。
“叶大人素来精忠体国,确实是弥补政事堂缺口的最好人选。”他先是大赞了叶广汉一句,旋即就突然来了个转折,“但是,越相也好,叶大人也好,年纪也都老大不小了,臣以为,政事堂并不是一直以来就定例是三人,特殊时期,加一人也未尝不可。”
谁都知道裴旭之前是一心一意想把越老太爷拉下来,夺下首相的位子,此时此刻明显算计落空之际,却竟是一反常态,还要往政事堂中塞人,也不知道多少官员大为意外,纷纷暗自计算裴旭一党之中,还有什么人够格当宰相。
然而,还不等他们想出个子丑寅卯,裴旭就已经高声提出了人选:“臣举荐,刑部尚书余建中!”
余建中是谁?那就是金陵四公子之一余长清的父亲,当年刚到金陵就像撒英雄帖那样撒帖子遍邀童子少年,弄出一场疑似选婿的集会,结果被自己的外甥赵絮童言无忌坑死的江陵余氏余大老爷。
在那么一场儿戏似的聚会中,被挤兑的越千秋趁机走人,却在余府门口先见识了一场北燕剑客vs杜白楼,然后又见证了师父严诩用陌刀挑战杜白楼,从此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练好武艺。而更重要的是,那次越老太爷和东阳长公主同行,似乎和余建中达成了内幕交易。
在此之后不久,余府供奉青城剑客杜白楼出任刑部总捕头,而余大老爷余建中则是成了刑部尚书。
所以,越千秋实在有些想不通,裴旭这个和余大老爷分明没什么私交,而且还分属于世家派中不同派别领袖的宰相,怎么会突然想到举荐余大老爷?
然而,当看到爷爷那微微拧起的眉头,同样有些错愕的叶广汉时,他就意识到裴旭这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一招,让他们非常意外。当他再看皇帝时,就只见今天从端坐大殿开始,纵使脸上始终淡淡的,却明显气定神闲的皇帝,眼下分明也露出了有些凝重的表情。
这时候,越千秋隐隐觉得,自己好像领悟出了一些东西。
相比从小吏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这个位子的越老太爷,相比从寒门书生开始,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这样高位的叶广汉,又或者之前的赵青崖,余大老爷余建中和裴旭一样,身为世家子弟,仕途起步就相当高,在足够的资源以及政绩帮助之下,他们升官极快,至今也不过五十出头,可以说是年富力强!
而裴旭在抛出这个震惊全场的提议之后,之前一直都显得有些窘迫的他,终于笑了起来。那笑容不见得意,不见狡黠,却是越千秋见过很多次的,那种官面上最常见的得体假笑。
“余大人论年纪,论资历,论政绩,样样无可挑剔,正好可以拾遗补缺。如果皇上认为政事堂不必多加一人,那么,臣愿意退位让贤。”
相比之前裴旭那捉襟见肘,色厉内荏,此时此刻的他反而显得高深莫测,仿佛之前所有的挫败,所有的狼狈,全都是为了这一刻推举刑部尚书余建中做铺垫。
而此时完全成了没人关注的边缘人的越千秋,发现比自己还要更倒霉的小胖子还跪在那儿,他忍不住替这位好容易出彩一次,却被人破坏的倒霉皇子叹了一口气。想了想,他没理会此时此刻那种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悄然走到了小胖子跟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易铭这会儿确实在懊恼,甚至把裴旭恨之入骨。本来他就怀疑有胆子谋算自己未来王妃的,裴旭最最可疑,现在他把话说开,甚至连越千秋的台词都抢了,要把三皇子和十二公主赶出去,父皇也已经答应了,钟亮甚至还被坑了进去,谁知道转瞬间裴旭就来了这一招!
他跪的时间并不算长,奈何人胖分量大,又是俯伏在地,这膝盖和腰杆承担的压力就大,当胳膊上传来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道时,早就跪不住的他一下子朝人歪倒了过去,尤其是被硬拽着站起身时,他只觉得发麻的双脚犹如针刺,若不是死死咬紧牙关,他险些没叫出声来。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小腿仿佛被人轻轻踢了两下,最初的大怒过后,他却发现那困扰得自己几欲发狂的酸麻奇迹一般消退了下去,脚底板虽说还有些疼痛,可相比最初却也好转了许多。他这才有空闲侧头看了一眼,恰只见扶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越千秋。
见小胖子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谢意,越千秋就使了个眼色,又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小胖子并不笨,立时警醒了过来,顺着越千秋那视线看了过去,恰好看到了刑部尚书余建中那张又惊又怒的面孔。相比那些想得太多的大人们,小胖子猛地恍然大悟。
余建中说不定并不是和裴旭商量好的,他纯粹是被裴旭突然举荐,对此毫无准备。
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觉得胳膊被人使劲揪了一下,这下子顿时再也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眼见众多目光一下子又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顿时有些着慌,谁知道身边的越千秋竟是抢先干笑了一声。
“英王殿下脚麻了。这样吧,我和英王殿下把陈奏之前那案子的奏疏留下,先把三皇子和十二公主送回国信所去。至于政事堂到底需要几位宰相这种大事儿,各位慢慢议论!”
什么?这就不管了?
小胖子简直觉得越千秋这借口实在是莫名其妙。可他这反对的声音刚到嘴边,他竟是看到父皇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也好,大郎便和千秋一道,先把北燕三皇子和越国公主送回去。陈五两,你再到太医署去请几个首都高明的太医,给三皇子好好看看,莫要再发癔症!”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不一样的道别离()
因为皇帝那诡异的态度,再加上此时大庆殿中波诡云谲的局势,一直到身不由己地被越千秋拖到大殿之外,小胖子方才忍不住叫道:“越千秋,你什么意思?里头都到那样的紧急关头了,你干嘛非得这时候拉我出来?”
见一旁的陈五两仿佛没听见小胖子那形同咆哮的质问,笑眯眯地停下步子等着他们,越千秋就没好气地反问道:“咱们留在那有用吗?”
“没……”小胖子脱口说出一个没字,这才醒悟到上当,连忙紧赶着改口道,“没用也要留着,至少得看一个结果不是吗?”
“结果早就没悬念了。”越千秋瞥了一眼同时出了大殿,此时此刻没了刚刚的癫狂之态,面色苍白到有些阴沉的三皇子,没有具体解释下去,只是松开了刚刚扶着小胖子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是老大人们的游戏,咱们这两个扎在大殿中碍眼又碍事,又没什么作用。”
小胖子顿时为之气结:“怎么没作用?你鬼主意那么多,之前不是还打得裴旭丢盔弃甲吗?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现在突然就怕了!”
“你以为打仗吗?还丢盔弃甲……就算是打仗,丢盔弃甲也并不代表就赢了,人家不但能伏兵反击,就算真的大败,还能卷土重来。至于你说天不怕地不怕,没错,我是不怕裴旭,可并不代表我真有能耐和他硬拼,我只是仗着后台硬,有人在后头支撑而已。”
越千秋实在是受不了小胖子的啰嗦,干脆又上前拖着人往外走。直到把陈五两和三皇子甩在后面,他也没顾得上就这么一会儿,十二公主为什么已经不见人影,再次松开手瞪了小胖子一眼。
“你想想,余大人不管本来是否打算趁这次的机会进政事堂,现在都不可能不进,因为只要他在人家推他的大好机会之下,找什么理由自谦推辞,以后再想挤进去的时候,今天的事应景儿就是话柄。这年头,话柄落在别人手里,要想扳转过来就难了。”
越千秋说得这么清楚,小胖子要是还不明白,那他这么多年的皇子也就白当了。此时,他到了嘴边的为什么一下子吞了回去,紧跟着就喃喃自语了起来。
“对呀,余建中好像和你爷爷关系还不错,可只要他进了政事堂,就得顾着身后那些人的利益,而那些家伙和裴旭,又或者说裴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他是裴旭举荐的,父皇就算不认为他们是一边的,心里总少不了膈应。裴旭把余建中那一边的势力拉下水……”
见小胖子自己领悟了大半,越千秋也就没再啰嗦。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心有所感,立时侧过头去,恰是看见在不远处的宫门口,十二公主正面对自己站在那儿,那双眼睛赫然流露出了无数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间,他异常后悔找了送这对兄妹回国信所的借口。
还不如让英小胖一个人来办这事呢!可他刚刚要是不走,小胖子这不省油的灯哪肯走?
他竭力装成君已陌路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再次把头转了回去。然而,十二公主那灼热到有些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饶是他再厚的脸皮,可面对这仿佛有心在他脸上戳几个小洞出来的视线,还是大感吃不消,干脆趁着小胖子还在发呆,往人背后直接一闪。
而三皇子跟在陈五两身后出来,正好看到越千秋惹不起躲得起的一幕,眼神不由得一闪。
他从小不受北燕皇帝重视,对十二公主这样恃宠生娇,飞扬跋扈的姊妹当然没有半点好感,可如今一穷二白的他势必要借对方的势力图谋东宫,自然不会再流露出分毫,此时反而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越千秋虽说一直表现得对十二公主不屑一顾,此时也是避若蛇蝎,可越千秋对于大多数对手都是迎难而上,何尝有过这种畏难的样子?如果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姿态……
心里这么想,他脸上却不动声色,直到陈五两到李易铭和越千秋身边与他们打招呼,他看也不看这两人,径直一路前行来到了十二公主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见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下子变了脸色,他就轻声说道:“你既然在人前做出了和他一刀两断的样子,他也做出了两不相干的表态,何必在临走之前节外生枝?”
十二公主登时双颊生霞:“用不着你教训我!”
见这个一向跋扈的妹妹没有往日的气势,这话与其说是恼羞成怒,不如说是薄嗔浅怒,三皇子越发觉着自己没猜错,一时自以为拿捏住了越千秋的一个软肋,当下越发语重心长。
“既然都是演戏给别人看的,何妨演到底?来日方长,你现在只不过是北燕越国公主,他日要是能握有权柄再来南吴,你还怕他不对你另眼看待?你也说过,他在我大燕朝堂上是怎么对待父皇许婚公主的。他说,在南吴这边有宰相爷爷撑腰,长公主当靠山,就连皇帝也纵容他为所欲为,如若到大燕不能随心所欲,他凭什么去当那个驸马?”
十二公主顿时目露异彩。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了。与其现如今站在这么远的地方看他,还不如日后让他不得不正眼看我!”
见十二公主说完这话转身就走,竟是真的再也不看越千秋一眼,三皇子暗自舒了一口气,随即却盘算着如何在回国之后,连同十二公主一块,先把大公主拉下马来。对于这位一度最得父皇宠爱,如今却是他们共同敌人的长姊,他心中自然是非同一般地忌惮。
而与此同时,对于自己在漫漫归国之路上,如何通过婚姻择选一门靠得住的姻亲,一个个计划也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斟酌,以至于当发现前头的十二公主再次停下脚步时,一不留神的他险些直接撞在她的后背上。抬起头来发现堵路的是萧敬先,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哪怕那已经不再是北燕晋王,可积威之下,他还是畏之如虎。
“哟,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