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他有一手绝强的打铁技艺,却也从来没有在人前这么自卖自夸过。这小子怎么一点谦虚的精神都没有?
因此,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气急反笑道:“三十斤的兵器要耗费多少气力,你能抡着它砍人砍多久?再者,照你这么说,花三十斤好钢给你打一把陌刀,比在战场上靠这陌刀挥砍杀敌的将军更有价值?”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么说!”越千秋耸了耸肩,随即就皮笑肉不笑地说,“给朝廷武将打兵器,那都是制式的,人家不会给利国监送钱,利国监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为了巴结人家去量身定做,可我自己掏钱,别人知道了顶多骂我仗着有钱显摆,还能怎么着?我拿不拿得动,我当然心里有数,不会逞强!”
他微微一顿,随即就伸出了一个巴掌:“为了这三十斤最好的原料,我出五百两金子。而且我也没说要独步天下的神兵利器,只是想要原料而已,金陵有的是能工巧匠继续锻造。五百两金子,差不多折合五千两银子,接不接?”
本来并不是非利国监不可,然而此时此刻,越千秋却是和这老冶工扛上了。
哪怕越千秋说的完全是外行话,可老冶工终于把刚刚的轻蔑也好,鄙薄也好,全都暂且收了起来。这利国监乃是官营,然而,从冶工到家眷,生活都远远称不上如意,所以私底下接外头活计的那简直是多如牛毛,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形之下,像越千秋这样开价丰厚的,却是少之又少。
一块三十斤的所谓百炼钢,虽说确实要用掉几个好工匠许久的功夫,可绝对是换不来这么多钱的!如果是单纯为了炫富,又或者夸耀家世的人,绝对不可能出到这个价钱。更何况,眼前这个少年就如同声称的那样,并不是完全靠家世才风生水起。
他定了定神,沉声说道:“你之前说的百炼钢,从魏晋到之前的卫朝,只有打造献给君王的神兵利器时,才会用这种耗时耗力却又常常会失败的办法。而现在,像利国监这么大的地方,如果匠人还用百炼钢,那么早就完不成每月必须上交的定额了。你如果真想要打造陌刀,灌钢法也能造出好钢。”
灌钢……好像是听说过,可实在不熟,他只听说过百炼钢。他真对不起专攻科技侧的那些同胞们……
越千秋心里吐槽,可听出这老冶工口气的松动,他当即笑眯眯地说:“论冶工,前辈才是行家,你说的话我当然信得过。只不过,你也是知道的,陌刀在战阵上就是为了无坚不摧,所以这钢口如何,您可不能糊弄我。话说回来,刚刚前辈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如果糊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是吗?”老冶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转身就走,等觉察到越千秋跟了上来,他就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至于怎么认出你,很简单,我就是冶监,这冶场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还不至于不认识我!”
刚刚还对着这位老冶工振振有词的越千秋,此时不禁卡了壳。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找了件学徒的衣裳,四处乱转考察到最后,竟然会一头撞上了这处冶场的头儿!然而,他是什么人,眼珠子一转就笑眯眯地说:“原来前辈这么厉害,我眼光不错啊,一眼就瞧中您了。”
老冶工面色一滞,却仍不肯认输:“那是你瞎猫碰到死耗子。”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要好钢用在刀刃上,然后我掏钱,其他的我才不在乎。”这会儿已经回到了冶场的范围,越千秋这会儿不再小意装学徒了,挺直胸膛背着双手,跟在老冶工身后,嬉皮笑脸地说,“倒是您这一身好武艺,怎么不像您说的那样去当个将军呢?”
闻听此言,大步往前走的老冶工突然停住了。他当然不会质问越千秋怎么看出自己的武艺,毕竟,他能够一把抓住越千秋,这已经显露出了自己的武学功底。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术业有专攻,我这点本事顶多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做不了将军。”
他才刚刚往前走了几步,背后就又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前辈真是厉害。”
在需要的时候,越千秋非常擅长拍马屁,此时虽说看不清前头的老人是什么表情,他仍然自顾自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肯定是因为前辈想着让这冶场能打出精良的兵器,边境上能少死一些人,这才没有只顾自己去建功立业,而是扎根在这儿。我刚刚一路看过来,这冶场井井有条,大多数人做事都很勤勉,脸上也没有愁苦之色,肯定多亏了您。”
哪怕老冶工之前对越千秋这么一个出身富贵的宦门子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可先是被人的坦然直陈来意以及自信满满的神气触动,随即被丰厚的报酬打动,如今又发现了对方这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他终于再次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越千秋。
“难道你小子想说,回头要给我推荐一个更好的位子吗?”
“前辈说笑了,我又不是皇帝宰相,哪有那本事!当然,您要是愿意,我回去可以对说得上话的人提一提。您要是不乐意,我多那事干嘛?费心费力还不讨好!”越千秋说着还耸了耸肩,等到对方露出了一丝释然,他才笑呵呵地问道,“对了,还没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一个普通的老冶工罢了,有什么好问的?”
老冶工正这么说,等瞥见越千秋一个箭步溜去一旁,竟是拉了一个中年冶工,指着他问什么,他先是一愣,随即不禁暗骂一声刁滑的小子。可是,眼看越千秋笑眯眯地回来,他终究还是悻悻说道:“想当年你师父也没你小子难缠。你不用打听了,他们只知道我绰号严大。”
越千秋打了个哈哈,心想您老如果叫严打,那还挺合适。想到人家随口提起严诩的态度,他就决定在这儿不多问了,反正回头不是还有师父那可以随便问吗?
可他刚刚想问的时候人家不告诉他,此时他不想问了,跟着老冶工严大在四周人奇怪的注目礼下走到了一处角落,他却听到前头的人低声说了一句。
“我是百工堂的传人……只不过,不像你们玄刀堂的幸运,这世上已经没有百工堂了。”
越千秋顿时愣住了,等到老冶工严大带他来到角落,对一个年轻冶工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四面八方就有十几个人围拢了过来,眼看一块块黝黑不起眼的生铁熟铁铁矿石等等都拿了过来,他看着这些人开始各司其职,听着严大对四周围的人解说各色各样的诀窍,随即亲自开始示范,他不禁有些失神。
这个年代的工匠不懂什么元素周期表,不懂什么高碳钢低碳钢,不懂什么钢和铁的差别,一切全都靠师父徒弟传帮带,仅有的那些描述各种农工技术的书,大多数也是读书人而不是工匠写的。而像老冶工严大这样的人,便如同一个技术带头人。
可即便如此,这样的技术带头人大多也无法真正得到官府的认可。能成为管理者,严大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异数了。
傍晚时分,当越千秋从这处冶场悄然离开的时候,手中并没有多一块沉甸甸的钢锭子,因为严大已经答应他,直接开工锻造,仿佛丝毫不怕他赖账。而他一下午泡在那儿旁观热火朝天的灌钢流程,却也不由得对那个很得下头人敬仰的老人心生好感。
扎扎实实做事的人哪怕有点傲气,那也绝对是值得尊敬的!
当他一进入驿站,看到他的几个兵士立刻一溜烟跑了进去,随即他便听到一阵大呼小叫,不多时,严诩竟是亲自大步迎了出来,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一声不响跑哪去了?再回来晚一点,我都要去让人四处找你了。”
“去冶场转了一圈,没想到撞见一位高人,我就厚脸皮请他给我打一把陌刀。”
“咦?”严诩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习惯性地按在了徒弟的肩膀上,“怎么,走路还没学好,就想飞了?家里陌刀可是有好几把,你现在力量还不足,个头也还没长成,这就想用大人用的陌刀了?”
“我本来是想,之前那三节式的陌刀可以改进一下,比如,能不能是伸缩的?”越千秋信口胡诌了一句,随即才看着严诩的眼睛说,“可今天我凑巧碰到的那个冶监,他说他叫严大……”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严诩遽然色变。下一刻,他眼看刚刚还埋怨他回来晚的师父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立刻叫道:“师父,利国监整整三十六个冶监,你打算跑哪去找?”
严诩这才猛地一停,等回转身之后,立刻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了越千秋的胳膊:“赶紧的,错过这个村也许就没那个店了!大隐于市朝……我怎么就没想到他竟然混到利国监里来了?快带我去,晚了他说不定跑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胸怀和线索()
事实证明,严诩的担心完全很多余。
暮色之中,当越千秋带着这位东阳长公主之子,重新踏足那座热火朝天的冶场时,老冶工……准确地说应该是冶监严大,此时此刻仍旧在冶场之中。
白天人来人往噪声绝大的这座官营冶场之中,此时此刻少了约摸五分之四的人,那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却闲庭信步如同狮王巡视领地一般。漫步在这满是异味和粉尘的环境之中,他却显出了几分武者的雄壮意味。
瞧见严诩竟是跟着越千秋一块来了,他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随即淡淡地问道:“怎么,钱还没送来,兴师问罪的人就来了?”
“哪里是兴师问罪,我这不是才从千秋这儿知道伯父的下落,所以来看您了吗?”脾气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都很坏的严诩,此时此刻却是笑得阳光灿烂,“想当初您给我打的那把陌刀,实在是好用极了……”
“少说废话!”严大没好气地打断了严诩的话,见越千秋在严诩背后一副抱手看热闹的架势,他就悻悻说道,“想当初被你师父给哄了,什么大家是同姓,就认你当个侄儿也不妨。若知道你身份特殊,我会答应才怪!你小子哄了我一次也就罢了,今天你徒儿又噎了我一回!”
“千秋?”严诩扭头看了一眼徒弟,见越千秋笑得贼兮兮的,他就不得不咳嗽了一声,“千秋到底还小,争强好胜,说话的时候有时候难免会使性子,但他心地是最好的,比我这个师父强。如果他哪里得罪了伯父你,我代他给您赔罪……”
“好了好了!”
严大再次打断了严诩的啰啰嗦嗦,随即不耐烦地说:“你徒弟都知道,我在这地方呆得很高兴,就是朝廷真想给我更高的官职我也懒得去,就更别说挪地方了,你不用担心我跑了。没事就带着你徒弟赶紧滚,他这五百两黄金我可不想放手!哼,比你师父当初大方多了!”
“什么五百两黄金?”严诩完全糊涂了,等发现越千秋笑着歪了歪脑袋,他立时恍然大悟,瞪着严大的目光中不禁满是不可思议,“伯父您难道缺钱?可我那次求您打造兵器,许了酬金三千两银子,您不是还不肯……”
“废话,你的钱哪来的?其中有一分一厘是你自己费心费力挣来的吗?”一句话说得严诩作声不得,严大这才冷笑道,“要不是看在你这徒弟有点本事,竟然能从北燕人手里讹诈到了这么多钱,如今又慷慨拿出来给自己打造兵器,我才懒得接这种没挑战性的活计!”
严诩终于彻底耷拉了脑袋。可这一次,他却听到背后的越千秋开腔了。
“前辈这话我不爱听!我师父是东阳长公主的儿子,出身尊贵,可这又不是他自己选的!他一没有作奸犯科,二没有欺男霸女,三没有仗势欺人……反而还潜心习武,痛心于奸佞庸人横行,不肯与人同流合污,难道就因为他没种田做工行商,就在他身上打烙印说他不好?”
越千秋大步走到严诩身边,昂着头说:“再说了,师父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最后终于把刑部那两个残酷无道的狗官给拉下了马,重建了玄刀堂,又给天下武林门派搬掉了大山,更不畏艰险出使北燕,他这样有理想有能力的贵胄子弟你还瞧不起,那你还瞧得起谁?”
严诩一直都知道徒弟贴心,可徒弟竟然为了自己和严大争论了起来,他又是惊喜,又是惭愧。他实在不希望越千秋就这么得罪了一位他自己颇为敬仰的前辈,连忙伸手拽住了徒弟的胳膊,沉声说道:“千秋,不可对严大先生这么说话,他是你师祖平辈论交的至交好友……”
“那又怎么样,前辈也不能不讲道理!”
越千秋根本不肯低头,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严大先生的眼睛:“富人瞧不起穷人是不对,但穷人仇富恨贵更不对!贫而不自贱,富而不自骄;贫而不仇富,富而不欺贫。天下大同也!这是我爷爷说的,虽然不是什么先贤之语,但我一向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严大先生一动不动地和越千秋对视,足足良久方才苦笑拱手道:“一辈子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竟然被你这小小年纪的教训!罢了,刚刚是我不该对你师父出言不逊,我道歉!”
严诩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年少轻狂的时候固然也嘴巴很毒,可那得看对什么人。对于教他武艺,让他不再身体羸弱的云掌门,他是敬爱服膺,所以不论是因为严大先生乃云掌门推崇备至的人,还是其乃昔日百工堂传人,又有一手非常高明的锻造技艺,他在对方面前从来都代之以礼,从没有表露出过叛逆桀骜的一面。
结果,他当初没做的事,现如今小徒弟不但做了,还损人不倦!
他有些尴尬地伸手把严大先生搀扶了起来,随即小声说道:“千秋这张嘴师承自他爷爷,伯父你别放在心上。”
“童言无忌……”
严大先生这四个字才刚出口,越千秋就不乐意了:“什么童言无忌?我哪里算童了?”
话音刚落,他脑袋就被尴尬的严诩压住了:“十五而束发,束发而成童,你明年才十五,哪里不是童?晚辈要有晚辈的样子,别伯父说一句,你就顶一句!”
越千秋顿时有一种被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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