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那最后一句话却实在是非同小可,以至于那个想要动手的汉子愣愣放下了手,其他人也不知不觉安静了下来。
唯一气急败坏的,便是刚刚那个畏畏缩缩的夏大夫了。白胡子白发的他眼见越千秋在门板旁边蹲了下去,几乎气疯了的他再也按捺不住怒气:“我行医五十年,专看跌打损伤,你能瞧不起我,不能瞧不起我的医术!我……”
“小猴子,赶紧搀扶这位老大夫一边去休息,别碍着我!”说着这话,越千秋已经开始像模像样切脉治疗了起来。
小猴子见这位年纪一大把的夏大夫面红脖子粗,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气出个好歹来,赶紧答应一声一溜烟跑上前,拽着人的胳膊就打哈哈把人往旁边拖,另一只手还在人后心上不断揉捏顺气。
他毕竟是常常服侍师父彭明的人,把人扶到台阶上坐下那一炮制,老头儿纵使有心再骂,却也被那舒坦的按捏揉压给弄得说不出话来。而小猴子一边伺候人,一边还在那轻轻劝说,夏大夫最终气呼呼地别过了脑袋,可眼角余光却不住往越千秋那儿瞟。
而关注越千秋的,何止是医术受到质疑的夏大夫,还有周围那些捏紧拳头的苦力们,还有嘴里说着逗趣话,实际上眼神和心神全都不在白胡子老头身上的小猴子。
每一个人都在关注着越千秋的动作,看着他那只手非常娴熟地在李力儿身上拍拍打打,甚至还对着李力儿耳旁说着什么话。
除了夏大夫稍有疑惑,小猴子大略有点数目,其余人根本没看出来,越千秋那信心满满,煞有介事地治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然而,就在他突然一巴掌打在李力儿胸口的时候,就只见刚刚还浑身僵硬躺在那儿的大个汉子,突然侧过身去,嘴里喷出了一口血。见此情景,周围的苦力们顿时为之哗然,可这时候,越千秋却猛地往后一跃,避开一个想揪他领子的家伙,旋即跳到了夏大夫身边。
他很没有尊老爱幼精神地用脚尖捅了捅白胡子老头儿,似笑非笑地说:“喂,这会儿你去看看这个你说肯定要死的家伙?”
“看就看!”夏大夫看不懂越千秋刚刚奇奇怪怪的拍打手法,此时心中虽说惊疑不定,可还是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上前。刚刚因为李力儿吐血而围拢过来的苦力们立刻给老头儿让了一条路,丝毫没有因为刚刚越千秋骂医术不咋样就怀疑这老头儿。
实在是这会儿要是再得罪这老头,他们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夏大夫弯下腰仔仔细细查看着李力儿的情况,最初还皱着眉头,随即就越来越惊讶。正骨他是一开始就已经做了,越千秋显然也没再画蛇添足,可之前他诊断下来那些气血和经脉上的大问题,竟是完全消失不见了!至少眼下李力儿就是断骨这样的外伤,没别的毛病!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站在台阶上似笑非笑的少年,满脸不可思议地叫道:“你……你怎么把人治好的?”
“没什么,医术高明而已。”越千秋高深莫测地哂然一笑,这才瞧了一眼那些缓过神来,或惊喜或狐疑又或者如释重负的苦力们,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你们帮主就是死脑筋,我都说了,他只要带着你们帮一把晋王,晋王日后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此话一出,几个脑子活络的人顿时恍然大悟,彼此对视一眼,有人心动,却也有人警惕。至于那些在长年的体力劳动中,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的其他人,则是显得有些呆滞木讷。可就在这时候,门板上却传来了李力儿非常低沉的声音。
“我就算把命抵给你,也不会当你的走狗,跟晋王做事!”
李力儿这么一说,那些不会思考,素来都跟着他同进退的汉子们只觉得自家帮主大有骨气,立时跟着大声附和了起来。而寥寥几个聪明人虽说有些遗憾,可看着李力儿挣扎着侧过身,眼睛死死盯着越千秋,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们也不好多言。
越千秋脸色一黑,随即冷笑道:“好,既然不肯为晋王效力,那就当我白忙活了!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多容你一天,明天你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固安城,这里不要三心二意的人!”
没等自己的那帮兄弟们鼓噪闹事,李力儿就艰难地说道:“好!走就走,好男儿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
越千秋没有再去看李力儿,侧头对已经看呆了的小猴子说道:“袁师弟,你给我去见其他三大帮话事的,邀请他们到这街口的那家茶馆,就说我请他们喝茶,共商大事。我就不信,这固安城里的人都像这些下力汉一样愚蠢短视!”
小猴子应了一声,却没挪动步子,而是看着那些汉子对越千秋怒目相视,随即忙着抬了门板送李力儿回去,突然小声提醒道:“虽说晋王殿下下的命令是许出不许进,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出城的,越九哥你就这么把他们轰出城去,是不是要对晋王殿下说一声?”
“你应该说我够客气了,换成他,说不定就是大手一挥说,全杀了!”越千秋扫了一眼那突然安静下来的人群,没好气地说,“你去各处传话,我去对他说!”
眼见越千秋匆匆回了官邸,小猴子则是飞也似地跑了,一群苦力们虽说心中多数颇为惊惶,但还是在李力儿那嘶哑的嗓音指挥下,立时离开。至于今天受了老大打击的白胡子夏大夫,则是在犹豫片刻之后,直接追上了那群破衣烂衫的力气帮汉子。
尽管他之前一度诊断李力儿会死,可此时此刻却没什么人对他恶声恶气,实在是对比越千秋的态度,这位老大夫已经够客气了,甚至都没有人想起那一锭明显超过诊金的金子。
直到回了那座力气帮所在的老旧宅院,被人抬进屋子,从门板上挪到床上,李力儿方才扫了一眼四周围的兄弟,吃力地迸出了几句话:“我知道兄弟们也许有人会怪我,丢掉了一个可能改变大家生活和命运的机会,可那个越千秋……他没安好心。”
夏大夫虽说年纪大,却比大多数卖力气的汉子脑子更好使,而且事关他的本行,想到之前看越千秋治疗时的那种不对劲,他脱口而出道:“那小子不会医术!”
“对,他就是给我推宫活血,但我闻到他用了药!”前后就这么几句话,李力儿已经是满头大汗,可他还是坚持说道,“他很可能在之前和我对打时下了毒……大伙尽快做准备,只要能离城,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说到这里,李力儿又看向了夏大夫:“老大夫也跟着我们走吧。否则固安城现在捏在晋王手中,你又给我看过伤,万一有人对你不利,那就……”
“我跟你走!”胆小的夏大夫想都不想地做出了决定,竟是把诊金拿了出来,“你这伤我也没看好,诊金还你。我只想问一件事,你要去哪?”
李力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去南京……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要见皇上!”
第四百二十四章 告天子()
北燕南京城。
这座北燕诸京之中,可以算得上最靠近南吴的大城——和越千秋所知的那个南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北燕皇帝以及麾下亲兵的突然到来,而呈现出一片忙乱的态势。
然而,带着八百亲军匆匆赶到的皇帝根本没有让人收拾城中那座行宫,立时入住的意思,而是直接征用了晋王萧敬先曾经的别府,一点都没有忌讳,也完全不怕有人趁机行刺。
甚至连别府中那些已经在得知萧敬先叛逃,由镇守南京的文武官员立时动作,下狱之后就差没杀头的那些下人,他也只是随手丢给秋狩司去处置。在路上,他就已经传下命令,不许动萧敬先在各地的产业和奴仆,只不得让那些奴仆随便出门,等待秋狩司甄别。
而临时主管秋狩司的越小四虽说得知萧敬先这些年只来过这儿一次,可他却声称,鉴于南京城距离固安实在是距离太近,萧敬先既然能在固安竖起叛旗,那么会不会在南京捣鬼那就非常难说,因此他根本没去理会那些已经下了狱的别府下人,只忙着清扫全城。
这些对于驻守南京的文武官员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可苦劝皇帝搬出晋王别府却没得到任何成效的他们,很快就见证了一桩旷古未闻的奇闻。
因为顶着兰陵郡王萧长珙这个名义的越小四,就在皇帝住进别府的第二天深夜,竟然以失火为名,亲自闯了进去,硬是在一群天子亲军的护卫之下,直接把皇帝背出了别府,送进了南京将军的府里。而这距离南京将军半信半疑地被其逼着把房子腾了出来,才过了半日。
事后,皇帝方才得知,那把火根本就是他那女婿自己放的,冒了点烟之后,麦秸秆烧没了就灭了!一怒之下的皇帝立时令禁军把那个胆大包天者押了过来,结果却听到了一番歪理。
“南京城那么多大人们齐声劝谏,皇上却不理会,臣也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当初在上京时,火药库半夜三更突然爆炸,声震九霄,皇上不在那儿,所以没有体会,臣却万万不想再冒这个风险。万一萧敬先那别府也埋上一堆那玩意,直接把您轰上天呢?”
“闭嘴!朕还不用你教训!”
越小四见皇帝脸上虽说怒气未消,但眼神已经明显沉静了下来,他就非常光棍地说:“臣知道放火这种事实在是胆大包天,但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皇上要怪罪就怪罪臣一个,南京将军萧凤鸣的这座府邸绝对安全,还请皇上安然住下……”
没等他把话说完,皇帝已经懒得和这家伙扯皮了。
“告诉萧凤鸣,不用他调兵遣将,集合几千几万兵马打下固安城了。朕明日就带人出发。若是萧敬先真的自以为把两路流寇堵了周围的通路,再加上固安的那点兵马,设一个包围圈就能完全吃下朕这八百精锐,朕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各个击破!”
越小四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快就要走,下意识地想要劝谏。可当看到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满是杀意时,他不由得心中凛然,沉声应是转身就走。可就在他刚到门口时,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一个侍卫的声音:“皇上,又有固安城逃出来的人……”
“记得皇上早就说过,那些吓破胆逃出来的废物,一个都不想见!”
越小四一面厉喝,一面一副替君分忧的模样打开了门,却只见外头的侍卫慌忙低头禀报道:“回禀兰陵郡王,来的是一群破衣烂衫的粗汉,自称是在固安城中扛货送货的。他们不是骑马来的,靠两条腿走了三天两夜,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这才到了这里。贵府那个甄容……”
听了前半截,越小四就一阵纳闷,心想那些号称天子亲军的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等听到最后,意识到是甄容又当了滥好人,他就干咳道:“原来又是那个臭小子管闲事,你不用管,我去见一见他们。”
这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后就传来了皇帝的声音:“不用了,你去萧凤鸣那儿传话,让甄容带个人进来,朕要亲自问!”
越小四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了恰到好处的错愕,随即在皇帝严厉的眼神下低头应了一声,这才快步往外走。到了大门前,瞧见一群卫士恰是围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粗壮汉子,中间还仿佛有一辆驴拉的板车,他不禁眉间微动,但随即就视若未见,径直来到了甄容面前。
“多管闲事,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青城掌门弟子?还是南朝使团里的人?当了骑奴你怎么就不知道安分守己一点,就这么想死吗?”越小四一边骂一边抬脚就踹了过去,却在触到甄容胫骨时收回了力道,随即使劲瞪了人一眼,“皇上让你带个能说话的人去见他,你给我说话小心点!我这会儿奉旨去找萧凤鸣,到时候你出了岔子没人给你求情!”
甄容发现那一脚来势汹汹却全无力道,只不过是在他那衣衫下摆和裤子上留下了一个脚印,就知道这更多的是在提醒自己。他连忙讷讷应是,见越小四撂下话就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就走,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来到了众人跟前。
刚刚越小四的话,力气帮的众人都听见了,躺在大车上的李力儿也同样不会错漏任何一个字。得知刚刚这个为他们说话,这才使得他们没被卫兵赶走的少年竟然也是吴人,几个粗汉有的满脸怒色,有的不知道该流露出什么表情,而李力儿则是有些意外。
没等甄容开口说话,他就主动说道:“小哥,我勉强算是头儿,请带我去见皇上。”
“帮主,你身上有伤,还是我去!”
“不不,大哥,还是我去……”
“都给我闭嘴!见了皇上你们知道说什么话?扶我起来,我还没死,能走路!”
见李力儿勉强挣扎下车,却连走路都脚步虚浮,甄容略一沉吟,就开口说道:“既然不便于行,还是多一个人扶着吧。如果皇上追究下来,我承担责任就是。”
甄容如此好说话,刚刚对他敌意深重的人也好,有些拿不准该感激他之前的照应,还是因为他出身南吴而痛恨他的人也好,全都觉得这个少年确实善良温和。当下众人推举了一个还算机灵的高个汉子搀扶了李力儿,目送他们两人跟着甄容入内。
想到之前出城之后散入乡野等待消息的那些同伴,其余几个人不免对李力儿的这次谒见寄予厚望。他们负气离开固安城,日赶夜赶来到南京,不就是想着也许在出一口气之外,还能闯出一条路来?
然而,被人寄予厚望的李力儿,当终于通过戒备森严的重重院落,身上被搜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来到了皇帝面前时,他刚接触到主位上那个中年人的两道目光,就流露出一副仿佛惊惧交加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似乎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瞥见扶着他进来的同伴比他更快地伏跪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禁暗叹一口气。
如若他真的只是个卖力气的粗人,此时此刻见着大燕天子,只怕真的是转头就欢喜疯了。
这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