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围着越秀一绞尽脑汁消除那红眼睛的落霞等三个丫头,谁都没注意到,当越千秋走出东厢房时,换了衣裳的周霁月,已经趁着他的掩护,迅疾无伦地闪出了清芬馆院门。
当叔侄俩总算把自己收拾整齐,能再次出去见人了,越千秋方才对落霞嘱咐了一句,道是让她们三人去西厢房找一件玩器——如果他没记差,那东西怎么都能找一个时辰,如此一来,周霁月一来一去的时间绝对是够了,绝对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
毫无理由失踪了这么久,来到五福堂跟前时,听说越老太爷早就到了,越秀一自是心中惴惴,生怕被人追问。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顶着门前小厮那侧眼非难的目光,越千秋竟是丝毫没有翘班被人抓现行的尴尬,反而理直气壮地径直往里头闯。
他一时进退两难,可越千秋自顾自打起门帘之后,又回头对他努努嘴道:“长安,咱们一块进去见爷爷。”
越秀一只犹豫了瞬间,就咬咬牙跟着越千秋跨过了门槛。但只见偌大的地方高朋满座,放眼看去都是朝中朱紫人物,不少直接穿官服来的宾客晃得他眼睛都花了。
他倒是听祖母说过,今日拜师宴时,一人面前设一几案,如此互不相扰。正寻思着座次是谁安排的,会不会出岔子,他冷不丁觉得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袖子,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被越千秋拖到了越老太爷跟前。
越千秋笑嘻嘻地拱手道:“爷爷。”
“太……太爷爷!”越秀一慢了不止两拍,这才慌慌张张叫了一声。
“千秋,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溜得影子都没了?”
越老太爷刚刚一来就没看到越千秋,连带重长孙越秀一都不见了,此时见着这叔侄俩,他不禁吹胡子瞪眼质问道:“跑哪钻沙去了?还带坏了长安?”
当着满堂无数目光,越千秋非常无辜地说:“长安好端端却被大哥训,我去安慰他了。”
越秀一简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敢情越千秋之前不说,是在这里说来让他丢脸?
越老太爷却知道养孙的慧黠,此时也不在乎四周围的窃窃私语,眯着眼睛问道:“哦?你大哥为什么训长安?”
这一次,就连越廷钟也是如坐针毡,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可还不等他解释,越千秋就一本正经地说:“刚刚我和长安在五福堂门前迎客,正好遇到了刑部吴尚书过来,张口就说,五福堂……越老儿起的名字还真够浅薄的……”
从吴尚书出场开始,他噼里啪啦将之前五福堂前那番老少交锋给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尤其是越秀一那段解说五福,他更是咬文嚼字,字字句句都是越秀一的原话。
他记性很好,表演能力更好,越秀一最初的理直气壮和后来的委屈,他表现得淋漓尽致,吴仁愿那傲慢和清高,他老气横秋演绎得极其到位。就连越廷钟的无奈和求全,他也没漏过。
这下子,就连之前以为自己是被越千秋设计的越秀一,当看到吴仁愿那张黑如锅底的脸时,他就恍然醒悟了过来。
越千秋竟是当众演出这一场替他出气!
原本还端着的越老太爷眼看四座宾客听到吴仁愿被小孩子怼了就迁怒于人,一时面色各异,他终于禁不住笑骂道:“你个促狭小子,好得不学,学人说话!”
骂归骂,越老太爷看到越千秋给自己做了个鬼脸,随即还涎着脸伸出手来,他知道小家伙是向自己要承诺,不禁笑呵呵地一巴掌拍在那手上。
就你鬼机灵,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吴仁愿道:“老吴,你居然把平日对我的那一套搬到小孩子身上了?我这重长孙才多大,刚刚这尚书洪范篇里的五福他难道说错了,值得你这么给人脸色看?怪不得别人说,连小孩子都能气哭的人,多半是人厌狗憎。”
越千秋故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来这么一手,就是给老爷子借题发挥的机会。可老爷子这直接开炮的强大战斗力,还是让他自叹不如。于是,眼看那位吴尚书拍案而起,他二话不说一把拽住越秀一,直接躲在了老爷子后头,像极了受惊的懵懂孩童。
吴仁愿还没来得及反击回去,旁边就立时有人上来说合打圆场,即便如此,他仍是忿忿不平地叫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都看见了,分明是越老儿教唆的孙子……”
“这怎么能赖爷爷,大伙都看见了,爷爷早就来了,可我和长安这才刚进来!”
越千秋从越老太爷背后伸出脑袋,毫不犹豫地嚷嚷道:“我虽才七岁,但也知道为人要诚实,绝不能说谎话。明明是您鸡蛋里挑骨头,和长安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吴尚书您倒说说,我刚刚演给大家看的哪一句话记错了?您只要说出来,我当众给您磕头赔礼!”
“你……”
一次两次被个自己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小孩子顶得人仰马翻,吴仁愿简直气得吐血。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
“老太爷,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让九公子给老师行礼了?”
话音刚落,吴仁愿想都不想地打断道:“且慢!”
第32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果然来了!
越千秋知道今天这场拜师宴也就和鸿门宴差不多,可纵使是他,也不大清楚老爷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此时吴尚书果然发难,他反倒觉得精神一振。
一旁的越秀一刚刚才领教过越千秋的胆大妄为到极点,现在看他又一副兴致勃勃,或者说跃跃欲试的架势,他忍不住暗自犯嘀咕。
这明明是越千秋拜师的大好日子,怎么看这架势反而还希望出事似的?
越老太爷眯缝的眼睛完全睁开了来,竟是气恼地一拍扶手站起身,一时仿佛和吴尚书比起了谁的眼睛瞪得大:“姓吴的,你这是成心捣乱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否则你越太昌有这么大的脸面,下了请柬就能把我请来?”
“好,真是好极了!你是说,你今天到我越家是成心寻衅挑事的?”
越老太爷说到这里,不等吴尚书打断就往四面八方一拱手道:“各位全都给我做个见证,别回头让他在外头大肆污蔑,说是好端端的我越家扫帚迎客!来人呐!”
这神展开看得越千秋瞠目结舌,几乎以为下一刻越影真的会带着一大堆拿着扫帚的家丁冲进来,那画面他真是不敢想象。
吴尚书到底不是那战斗力为负数的战五渣,突然劈手就重重摔了一个杯子:“你敢?”
“怎么,摔杯为号?如果这不是在越府而是在吴府,屏风后头是不是能冲出一大堆刀斧手来?可你别忘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容不得你放肆!”
越老太爷毫不客气地调侃了两句,随即吩咐道:“记下,刑部吴尚书摔了我越府一个官窑青瓷茶盏,带盖子的!”
越秀一实在憋不住了,可想笑却又不敢,只能背转身去鼓起脸颊拼命把这笑容盖下去。
而吴尚书却被气得险些发疯:“越太昌,你这个不学无术的老儿,养的孙子也一样是牙尖嘴利,哪有半点读书向学之心!邱楚安乃是名闻金陵的名士,却被你家儿孙羞辱,你现在还附庸风雅办什么拜师宴,简直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哦,敢情吴尚书你是替邱楚安来讨公道的?好啊,我还没问罪他呢,他倒是敢恶人先告状!你姓吴的从前也是寒门出身,因为是泾阳人,难道对外不是声称泾阳吴氏?既然这样,我越太昌的儿孙自称白门越氏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越老太爷重重冷哼道:“除非天底下读书人死绝了,否则那邱楚安就是沽名钓誉,徒有虚名,品行低劣,不堪为人师!哼,我看之前上我越家闹事的那些读书人,也是你挑唆来的!”
先是越千秋,然后是越老太爷自己,少的上完老的亲自捋袖子上,吴尚书简直七窍生烟。
他和越老太爷是死对头,除却朝廷公务,私底下的饮宴谁都知道千万别把两人一块请来,所以两人竟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碰头。被这么连番一挤兑,他终于被冲昏了头脑。
“越太昌,你别得意,等你尚了东阳长公主之后,你们越家人的仕途也就尽了!”
此话出口的一瞬间,越千秋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紧张,而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子,老太爷为什么装病,以及这么闹腾的一部分理由,他终于算是明白了。
然而,相比越千秋的相对淡定,五福堂内的其他人却是一片死寂。
越二老爷和三老爷还有下一辈的越廷钟等人,那是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此事若真被说中,越家在朝中确实相当于根基尽毁!
而其他那些应邀而来的宾客则是有的意外,有的惊怒。
那些惊怒的大多数并非和吴尚书一伙,可此时他们无不暗恨吴尚书这个大嘴巴。
竟然把这不能宣之于口的谋划直接公布于天下!
“哦,我当什么大事,啧啧,敢情是斗不过我,就打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主意?”
越老太爷此时此刻却欣然坐下了,仿佛这消息无足轻重似的。那个女人和他一样,算是皇帝左膀右臂,要不是那诡异的流言,他用得着装病?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之后,就扬声说道:“赶紧进来把地上收拾了,然后去请严先生来,总不能为了一个给狗屁名士打抱不平的吴尚书,让这么多人饿肚子?”
吴尚书总算也知道自己刚刚上了大当,恨恨地瞪了越老太爷一眼,终究沉着脸坐了下来。
随着两个小厮快步进门低头清理了满地碎片,正要下去时,越千秋突然开口说道:“爷爷,吴尚书那杯子刚刚摔了,不给他再换个杯子上茶吗?”
噗——
这一次,一直强自忍笑越秀一终于破了功。不只是他,就连不少官员也都笑出了声。
而吴尚书那张脸已经快绷不住了,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方才止住了拂袖而去的冲动。
越老太爷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进攻神准的小孙子,二话不说点头道:“上茶!再摔就回头把账单一块送到吴府去!”
面对众多含义深长的目光,越秀一恨不得溜回父亲身边去,可看着越老太爷和越千秋浑然没事人似的,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儿。
不消一会儿,门帘被人高高打起。看清楚打帘子的那是越影,越千秋不禁凝神静气。果然,下一刻,他就发现进来的那位几乎亮瞎了他的眼睛。
怪不得严诩之前说,从前虽说和他老爹越四老爷交好,可并不怎么上越家来,也不喜欢参与什么人情往来……否则就凭这模样,怎会不出名?
就只见严诩玉簪绾发,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玉面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过粉,在特意点灯的室内竟好似正在闪光。他头戴素色九华巾,身穿白绢滚边的青丝衣,手拿绘着水墨山水的折扇,白袜青缎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自有一种山野隐逸的出尘之气。
如果不是越千秋和越秀一见识过严诩化身寇明堂时的市侩做派,怎都不信眼前这位能摇身一变,如同泰寺时那般放低姿态,百般讨好!
人靠衣装马靠鞍,纵使今日应邀而来的宾客,包括越家自己人,大多数都对越老太爷执意定给越千秋的这位严先生不以为然,可此时此刻见其这般出场,一时都不禁为之失语了片刻。等回过神时,吴尚书虎着脸不再乱说话,却禁不住有人嘀咕了一声。
“徒有其表!”
捕捉到这四个字,越千秋立时扬声叫道:“严先生,有人说您徒有其表!”
御史中丞裴旭为代表的世家官员们,这会儿一张张脸全都正在抽搐。
越老太爷是怎样混不吝的角色,他们早有领教,可今天大费周章请这么多客人来,却和收养的小孙子一搭一档怼人玩,难不成就是为了发泄生病这些天来的郁气?
裴旭轻咳了一声,正要把那些愚蠢的家伙压下去,却不想那位年岁不大的严先生异常精准地找到了说怪话的人。
“徒有其表?你连一张好皮囊都没有,怪不得也只能诋毁别人比你长得好了!”
第33章 严郎何许人()
越千秋一直觉得,严诩如果不开口,那浊世佳公子,又或者风华名士的派头还能保留。可一旦开口,那叛逆的本质就会暴露无遗。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小看了严诩。
因为说这话的时候,严诩神情疏淡,带着一种天然居高临下的俯视,半点不像越老太爷怼人时的表情丰富,也不像他需得绞尽脑汁想装得更像小孩。
可这样一个看上去风仪出众的人,说出来的却是这样毒舌的话,那原本只是背地里嘀咕的官员终于忍不住了。好歹也是个御史,他就霍然站起身来,可还不等他厉声质问,却只见严诩已经施施然转身拿着后脑勺对着他,继而缓步走到了越老太爷面前。
“越老大人。”严诩这次改了非常正式的称呼,举手行礼之后,这才笑吟吟看着越千秋。
而越老太爷同样理都没理那个谤人不成反遭损的家伙,笑着招手说:“来来,千秋,该拜师了。等你拜完师才好开宴,否则大家就要饿肚子了!”
眼看越府的下人们备好了六礼束修,由越千秋亲自送上,竟然货真价实只有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腊肉,完全遵循古礼,几个御史本来准备俟越府行事铺张,就立时开喷,这会儿顿时有些骑虎难下。
御史中丞裴旭倒不是来找茬的,只因为他实在迷惑越老太爷之前还据说病得七死八活,怎么突然就病愈,随后还折腾着给收养的小孙子拜师。可现在一瞧这位老爷子那简直是精神饱满,说能打虎也有人信,他沉吟片刻,就低声对后头那御史吩咐了一句。
于是,刚刚找不到切入点的那位言官立时问道:“今日宾客如云,越老太爷既然瞧不上邱楚安那样的金陵名士,是不是也应该告诉大伙一声,这位严先生是何方神圣?”
越千秋瞧着严诩那面色阴沉的样子就知道,虽说收拾一下就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