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认识到自己是个小孩子的悲惨事实,越千秋没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就这么让严诩抱着过去,他自己倒无所谓,可实在是毁了这位名士的画风。
随着人群渐近,严诩双手抱着他,仅仅靠着肩膀左格右挡,脚下行云流水,硬生生从围着越府水泄不通的读书人中闯出了一条路来。
当最终挤出人群时,越千秋看到越三老爷一下子认出了他,嘴唇气得直哆嗦,他就笑吟吟地说道:“三伯父刚刚指责胡作妄为的越家不肖子弟是我吗?”
“你……”越三老爷老脸一红,可想到如今老太爷还在床上直哼哼,越家却遭遇这么一大帮子读书人兴师问罪,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禁把心一横道,“这是你闯出来的祸事,你说怎么收拾!”
“我当然会收拾。”
越千秋说着就对严诩嘀咕了一声,等人抱着自己转过身来,他瞅了一眼这百十个读书人,心想一会儿要真打起来,那还真够呛。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相信下头这位的战斗力。
当下他清了清嗓子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越千秋是也!之前在那个邱楚安门前,送余泽云那幅对联的,就是我!”
他那清亮的声音顿时盖过了喧嚣的吵闹声,可紧跟着,人群就一下子沸腾了,各种谩骂和训斥混合着唾沫星子,全都朝他倾泻了下来。
然而,越千秋哪里怕这个,当下不紧不慢地说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代爷爷送给余泽云的确实是这副对联,但这是爷爷告诉我的,却不是爷爷做的。”
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有人大声骂道:“孺子狡辩!”
越千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怎么狡辩了?这幅对联出自爷爷的鹤鸣轩里,一卷孤本笔记里写的一个故事,爷爷只不过是借用一下,骂一骂厚颜无耻的余家人而已。”
“胡说,哪有那样的故事!”
“你没听过,那是你自己孤陋寡闻!”这次把人怼回去的是严诩。不得不说,严郎君尽管丢掉了羽扇,如今站在那里依旧风仪出众,光彩夺目,此时一言既出,竟没有反击的。
怼完了人,严诩就好奇地向越千秋问道:“那故事怎么说的?”
一大堆读书人顿时晕了。敢情你也不知道!
自己已经不讲理了,可严诩实在是更蛮不讲理!越千秋撇了撇嘴,很淡定地说:“前朝幽帝末年一把大火,也不知道烧掉多少孤本,大家没听说过情有可原,但怎能污蔑我爷爷?”
“这故事说的是前朝有位清官,上任之后,有一个皇亲最爱放养恶犬。一次恶犬撕咬路人,其中一个秀才眼看就要丧命,路过的一个屠夫见义勇为,一刀把恶犬杀了,却被皇亲绑了送到官府,要给他的恶犬赔命。那清官秉公直断,判那屠夫无罪,皇亲还得赔汤药费给秀才。”
“可那皇亲不服,要求重审。连那个秀才也在重审时突然改了口供,说自己和皇亲的狗相好,那一日不过嬉戏玩耍,诬赖屠夫无事生非,杀狗有罪。那清官觉得事有蹊跷,将秀才重杖一顿,最终问出实情。原来那秀才不思救命之恩,却因为收了皇亲的钱改了口供。”
说到这里,见那些读书人中,不少显然措手不及,越千秋就提高了声音说:“事后,那位清官提笔写下判词,屠夫无罪,秀才与狗相好,认狗做友,恩将仇报,革去功名,给皇亲当狗!判词最后,清官大笔一挥题了副对联,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各位口口声声说是这幅对联损尽天下读书人,难不成各位认为,天下读书人和那秀才是一路人?难道你们要与败类为伍?”
第26章 威武霸气()
这次心中惊悚的人,变成了严诩。
之前同泰寺初见,越千秋就给了他很大的惊喜,他第一次知道,居然能用“尊驾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来抵充“公子骨骼清奇必成大器”。可而后越千秋的某些言行,实在是搔到了他的痒处,让他打定主意要收徒。可现在他才发现,准徒儿实在是尖牙俐齿!
要他有这本事,当初就不会被母亲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多亏越老太爷解救了!
眼见一大堆读书人就和吞了黄连似的有苦说不出,越千秋就一本正经地说:“再说了,那对联后半句是,负心多是读书人,又不是负心皆是读书人,各位这么气急败坏跑来我越家堵门讨说法,难道不是心里有鬼,把自己当成那种读书人中忘恩负义的败类吗?”
越三老爷那脸上表情已经完全僵住了。不只是他,围堵越家大门的上百读书人,此时此刻全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原以为越老太爷只不过是一时逞口舌之快,想了一副骂读书人的对联,结果却竟然被越千秋说出了这么一个典故!
而越千秋更是反过来赖他们心里有鬼,这才上门寻衅!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强词夺理!越家不管教这螟蛉子,我们代越老大人好好管教他!”
随着这个声音,后头的人群突然猛烈推搡起了前头的人群,顷刻之间,抱着越千秋傲立潮头……咳,是傲立人前的严诩就首当其冲。
借着眼下地势最高的优势,一直死死盯着人群的越千秋第一时间发现了煽风点火者,浑然没发现人群中有一只黑手朝他扑了过来。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手已经距离自己的面门不过盈寸。
可下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严诩腾出一只手探过去一格一抓一扔,下一刻,人就从人群中被揪了出来,继而高高飞了出去,砰然落地的同时,还有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呼。
“我的手断了!”
越千秋大吃一惊,立时看向了严诩。可在他那炯炯目光下,严诩一面游刃有余地躲闪着蜂涌过来的人群,一面满不在乎地说道:“断了活该,这天底下又少一个写狗屁文章的!”
撕下风度翩翩的伪装,严诩满脸的跃跃欲试,大有在这些读书人身上试招的意向。
越千秋知道一旦放纵了这个中二病,越府门前只怕要“尸横遍野”。他已经盯死了刚刚那个煽风点火的家伙,此时便大声叫道:“严先生,别在小卒子身上浪费时间,左边左边,抓住那个青衣裳戴灰巾,长了一双斗鸡眼的,就是那家伙嚷嚷要管教我,还推搡别人!”
话音刚落,越千秋口中那斗鸡眼便从人群中窜了出去,而严诩则眼看就要湮没在汹涌的人潮中。越千秋还没来得及再次催促,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只见严诩陡然腾空而起,顺着他刚刚说的方向飞跃了出去。
紧跟着,他亲身体验了一回踩人脑袋踩人肩膀的感觉!
在这种腾云驾雾的经历中,越千秋不可避免地稍稍失神了片刻,等回过神时,他忍不住大声遥控指挥道:“哎呀,严先生你冲得过头了!就在你左后方,那个斗鸡眼摘了头巾!”
摘了头巾的斗鸡眼看到半空中那煞神一个潇洒的转折,再次直奔他而来,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可这次被踩过脑袋和肩膀的人们都知道厉害,顷刻之间,他周身三尺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站在那儿的他眼睁睁看着严诩那手即将揪住自己的领子,突然口吐白沫栽倒在地。
听到一旁有人嚷嚷定是发了羊角风,严诩登时愣了一愣,越千秋则差点把嘴气歪了。
这家伙以为是森林里遇熊吗?还能装死!
就在他打算提醒严诩的时候,却没想到严诩眉头一皱,伸脚一踢一勾一弹,竟是把人直接踹到了半空中,这一次,那斗鸡眼再也维持不住羊角风的假象,手舞足蹈大声呼救不止。
眼看严诩抢在斗鸡眼重重落地之前提溜了他的脖子,越过人群,又踩了几个人脑袋和肩膀回到越府门前,越千秋简直长舒一口气,随即才发现后背都湿了……
平生第一次,他没打架的比人家打架的还紧张!
就在他紧急思量着,准备拿这个俘虏吓退其他人的时候,就只听身后传来了嘎啦嘎啦的声音,扭头一瞧,却是紧闭的越府大门徐徐打开。
越三老爷也听到了动静,一面转身一面大骂道:“蠢货,不是吩咐了你们不许开门吗?”
当两扇大门完全开启,看清楚那个坐在肩舆上出来的人时,他却登时瞠目结舌,下一刻竟不由得死死捂住了胸口,满脸的难以置信。
老爷子怎么出来了?不是之前还病得七死八活?完了,吓得他心口痛的老毛病犯了……
越千秋却只觉得整个人都透过气了,如释重负地乐呵呵叫道:“爷爷!”
肩舆上的越老太爷手肘搁在扶手上,一手捏拳支着太阳穴,看到外头从一团乱糟糟到渐渐安静,最后鸦雀无声,他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怎么不继续了?闹嘛,闹得不可开交,最好把我越府大门打破,那才好显示各位读书人的本事!”
越千秋向来知道,府里上上下下面对越老太爷那是素来大气不敢出。可发现外人在老爷子面前竟也是差不多光景,他不禁与有荣焉。
我有爷爷我自豪!
而刚刚威风八面的严诩,这会儿也显然收敛了起来。他像扔破布似的,随手把斗鸡眼往地上一扔,抱着越千秋迎了上去,非常温文有礼地弯腰说:“越世伯,严诩有礼。”
“严世侄啊,今天多亏你了。否则若是由着我家里这不成器的儿子息事宁人,这金陵城上上下下也许都要当我越太昌快死了!”
越老太爷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他看也不看一旁噤若寒蝉的越三老爷,捶了捶扶手示意肩舆继续上前,扫了一眼地上那再次装死的斗鸡眼后,竟是居高临下俯视着百十个读书人。
“来人。”
眼见越影倏然上前,越老太爷就一字一句地问道:“大街两头给我堵住了没有?”
“已经传令下去,全都封了!”
见一大堆书生勃然色变,越老太爷啧啧两声,不紧不慢地说:“给我贴出布告去。今有书生若干,围堵户部尚书越太昌府邸,将自己和品行不端的败类比作同类,叫嚣让我给个说法。再把千秋那个故事给我好好写上!”
“前朝幽帝那会儿一把火烧了不知道多少典籍,他们自己孤陋寡闻还来怨我?真是荒谬!户籍是金陵的让他们家里来写保书领人,是太学生的,让太学来具保领人!”
眼见书生们登时一片哗然,老爷子嘿然一笑:“敢堵我越家的门?都给我脱一层皮再走!”
第27章 到底谁卖身?()
在越千秋讲了个故事,严诩武力震慑之后,越老太爷的出现,成了压弯一群读书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倒是有人打算反抗来着,奈何这一回就算严诩抱着越千秋看热闹,越影和他亲手带出来的护卫却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刺头收拾了。
严诩始终死死盯着越影,直到越老太爷招呼了进府,他嘴里仍在低低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在越府没出去过,竟然这身功夫没撂下?可恶,难不成要被他压一辈子?”
越千秋哭笑不得,可眼看危机解决,严诩居然抱着自己上瘾了,这会儿又叨咕这个,他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严先生,刚刚真是谢谢您了,能放我下来吗?”
严诩这才如梦初醒,可他非但没放,反而直接抱着越千秋来到越老太爷身边,笑容可掬地说:“越世伯,我和小四的儿子千秋一见如故,想收他当个徒弟,您看怎么样?”
越千秋没想到这个中二竟然如此开门见山,一时不禁呆住了。
越老太爷头一回见这素来难不倒的孙子如此光景,忍不住哈哈大笑,二话不说道:“别说给你当徒弟,你喜欢你领走都行!”
这下越千秋终于不能忍了,他立刻抗议道:“爷爷,你太过分了!我又不是物件,什么叫领走都行!”
严诩却根本没理会这徒劳的抗议,眉开眼笑道:“世伯这是您说的,我可当真了!”
“我当然说话算话!”越老太爷斜睨了傻眼的越千秋一眼,笑眯眯地说,“只不过,严诩啊,你和我家小四当年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我不但没和你计较,反而给你挡住了你娘,如今还把最宠爱的小孙子让了给你当徒弟,你可怎么回报我?”
这一次,越千秋终于醒悟过来。敢情老太爷诳他去找什么严先生,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看到严诩那张俊逸的脸上显见有些不自然,他突然没好气地说:“爷爷想要严先生回报还不简单?戏文里都有的,让他直接卖身还债呗。”
这一句话呛得越老太爷连声咳嗽,严诩也一不留神呆愣松手,越千秋趁机溜了下地。冲着这两人做了个鬼脸,他就招招手道:“我先回去了,不劳远送!”
“这小兔崽子!”越老太爷气得牙痒痒的,待见严诩脸上露出了几分狐疑的表情,他更是暗骂小子狡猾,随即立时露出了几分黯然的表情,“唉,千秋慧黠聪颖,虽说不是小四亲生,可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没人教导,之前去邱家拜师,还惹了一肚子气回来……”
严诩被这三言两语勾起了心中歉意,再加上他素来痛恨某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此时便当仁不让拍胸脯道:“世伯要是放心,就把千秋交给我,我保管他将来文武样样出众……”
尽管刚刚调侃了这一老一青两人,但越千秋心里知道,这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老太爷要是打定主意把他“卖”给严诩,他是怎么都斗不过那老狐狸的。
当然,最后到底是谁卖身给谁,那就说不定了……
所以他决定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之前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忽略的某些问题——比如,严诩到底是谁家人?可就在他埋头走在前往清芬馆的路上时,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了一声叫唤。
“喂!”
大约是因为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紧跟着就有脚步声带着一阵风追了上来。
“叫你怎么不停!”好容易逮着人,抱怨了一句之后,越秀一见越千秋意兴阑珊的,误以为是刚刚门前那场乱子的关系,当下就牛头不对马嘴地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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