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标志的黑色马车前往平康坊。大唐实行宵禁政策,入夜后各坊市间的大街将禁止寻常百姓、车马通行,但各坊市内的活动则不受到限制。故而许多富贵公子都会到酒肆青楼买醉享乐,渐渐的形成了一个个繁盛的温柔冢。
这平康坊便是其中最为繁盛的市坊。
平康坊内的道路横平竖直,凌云阁又是其中最为著名的酒楼,自然不算难找。不多时的工夫,黑色马车便停在了凌云阁的大门前。
荀冉走下马车,抬头望着高悬的匾额。
凌云取壮志凌云之意,也许是为了讨个彩头,州试县试前许多书生公子都会到这凌云阁讨杯酒水。
酒楼老板早安排了小二守在大门前,那小二等了半柱香的工夫见荀府的马车停了下来,忙陪着笑脸迎了过来。
“这位便是荀公子吧,酒宴已经准备好了,请随小的来。”
荀冉微微点头,跟着小二走进了凌云阁。
“扶春,一会你便不必侍候了,且在楼下找个地方歇息片刻吧。”
“是,少爷。”扶春轻声应着,她们这些荀府的丫鬟从小就受到了严格训练,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做心中自然有数。
整个凌云阁的二楼都被荀恪礼包了下来,除了十几名儒商,只有添酒的小二在旁侍候。荀冉上楼后冲荀恪礼拱了拱手:“侄儿拜见三叔。”
荀恪礼不过三十来岁,面容清俊,身材高挑,今天穿着一身云纹蜀锦长袍,头发只用乌木发簪轻巧束起,衬显的十分年轻。
荀恪礼微微一笑,冲自己身侧的位置点了点:“冉儿不必多礼,今日你便当是一场寻常家宴,不必拘泥。”
荀冉轻巧的坐在荀恪礼身侧,满上了一杯温酒。
“侄儿先敬三叔一杯!”
荀恪礼点了点头,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从他的表情来看,显然十分受用。
“冉儿啊,最近朝廷要开放盐务,我们几家想将这口子揽下来,今日邀你赴宴便是想听听你对这事的看法。
荀冉心中一沉。这个三叔倒真是开门见山,也不寒暄一番。
“盐务之事不一直是盐造局直接管辖的吗,朝廷怎么会突然放开这个口子?”
荀冉的疑惑也不无道理,盐务在历朝历代都是朝廷的命脉,与漕运一道归属官府掌握。贩卖私盐数量巨大的甚至是杀头的重罪,如今朝廷主动放开,究竟是为了哪般?
荀恪礼轻扣了扣手指。
“冉儿有所不知,朝廷这次开的口子只是海盐,晒出的海盐交五留五,虽然苛刻了一些,但仍是有利可图。”
原来如此!
海盐晒制虽然繁琐,但一旦晒成却可换取巨额利润,怪不得三叔会如此急切的设宴商谈。开放了晒盐的权力,相当于给商贾造币权,能晒多少盐巴就等于能造多少通宝。
“只是朝廷为何不自己去做?”
“铁勒九部叛乱,斩杀我朝使节,西突厥又虎视眈眈,随时欲夺取我朝安西四镇,朝廷正是用兵之际。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朝廷今年淮南道、岭南道赈灾用去不少粮食,加上歉收,哎,太仓可快空了啊。我们几家承诺向朝廷提供五十万石的粮食以分陛下之忧,以解朝廷之急。”
说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虽称不上英俊倒也显得富态。他紧紧盯着荀冉,不时玩弄着手中的佛珠。
“这位是陈家家主陈子善。”
荀恪礼在一旁轻声提点。
“幸会,幸会。”
荀冉眉头紧锁,这些人还真是无利不起早,起早便要吃三年。若是这么说,朝廷让出晒盐的权力便不难解释了。但让少年惊讶的是这几家居然能拿出这么多粮食,真可谓富可敌国啊。
仿佛看出荀冉心中所想,荀恪礼在一旁解释道:“当然不是一次付清,朝廷限期三个月,即便这般也是个巨大数字,需要周转一番。”
商人逐利。
荀冉此刻才真切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有些事只有当你置身其中才能真正领会。
。。。。。
。。。。。
“不知徐之兄怎么看?”
坐在荀冉斜对面的是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少年,此刻正望向他,目光十分真挚。
“这位是苏家二少爷苏晟,算来恰巧与你同岁。”
荀冉脑中并没有关于这个苏家二少爷的丝毫印象,不仅如此,在座的几乎所有儒商荀冉都不认识。看来原来的荀冉还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啊。
“我只觉得此事事出蹊跷,还需从长计议。”稍顿片刻,荀冉叹道:“便是在商言商,这事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朝廷重农抑商不是没有道理的,农户再富有也不过是图个温饱,傜役赋税也绝不可能逃掉,打心眼里是念着浩荡皇恩的。而商人敛财聚利靠钱财打通官府上下关节,在一方作威作福,俨然土皇帝一般。人嘛总是贪心的,有了小利就会图谋大利,若是钱多的没处花了,就会有一些“非分之想”。帝王以儒家仁义治天下,偏偏商贾最不屑的就是仁义。这思想若是传开就动了国本,当然会危及王朝的统治。所以便是开明如大唐,商人也不能做官。这也是为何荀冉被举为孝廉时要将家中之事尽数托付与荀恪礼。
“徐之兄不妨直言。”
“苏兄,这事可是朝廷的意思?”
“当然!”
“那好,既然是朝廷的意思,具体是吏部还是户部,是尚书还是侍郎所言?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可有批复?或者只是一个郎官在传话,并未有任何文书?最重要的,这件事皇帝陛下是否首肯?若是这些都未确定,将来朝廷追究起来,私晒海盐这罪名扣下来,那在座的诸位可都是死罪!”
。。。。。
。。。。。
跟古人坐而论道是个技术活,何况还是跟这些人中翘楚的儒商。商字底下一张口,便是大儒圣人跟他们辩论想占上便宜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件事个中的厉害关系,他们未必不知道,但有的人选择麻痹自己,有的人等着别人牵头,出头的那个人就显得十分重要。
荀冉感觉到酒桌上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若要避免这种风险,则不能由我们出面,而是要找一个中间人。”
“中间人?”
苏晟若有所悟,举至嘴边的酒杯也悬在了半空中。
“徐之兄的意思是要找一个掮客?”
荀冉点了点头。
“朝廷和我们不熟,也不会打心眼里信任我们这些商人。便是我也不过是一个顶着孝廉名头的散官,这样的分量肯定不够。要找跟朝廷熟的人,越熟分量便越足,诚意就越足。朝廷满意了,我们的风险便越小。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种事情,走错一步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后面的话荀冉并没有多说,在座的这些都是混迹多年的头面人物,点到这个份上个中道理不会有人不明白。
“我倒是认识一人,不知徐之兄认为是否合适。”
陈家大公子陈鈺终于开口了,荀冉注意到他三叔荀恪礼眼神中闪过一抹恨意,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这人便是安乐公主殿下。”
荀冉皱了皱眉,来到大唐已近两月,需要了解的大人物他早已了然于胸,当然也知道这安乐公主是谁。。。。。。
安乐公主是长公主,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姐姐,自从出嫁以后便一直经营着几座皇庄。这种生意当然是稳赚不赔,有她做保这桩生意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只是陈鈺怎么会搭上安乐公主呢?
荀冉突然警惕了起来,毕竟陈家有意夺取荀家生意,与他们做生意稍有不慎就是与虎谋皮。
“只是公主殿下那里怕又要。。。。。。”苏晟显得忧心忡忡,毕竟与荀家和陈家相比,苏家的家底并不那么殷实,他原先打算接下晒制海盐的生意无非是看中巨大的利润,若是这也分点那也分点最后还能落下多少?
“若是搭上安乐公主殿下这条线,你还怕将来没有好生意做?”
陈鈺这话倒是在理,做生意有时靠的就是一个人脉,能不能做成能做成到什么程度完全看你的人脉有多广。安乐公主殿下在大唐可是顶天的人物,绝不是什么侍郎尚书可比的。
“陈兄大才,不过这件事光有诚意是不够的。”
“哦?”陈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声音里的情感不易捉摸。
“听闻安乐公主殿下喜欢丝竹,我这里正好新研制了一种乐器名叫吉他,若是能献给公主殿下,定会锦上添花。”
虽然以现在荀家作坊的生产能力将吉他量产还不太可能,但定制几把还不成问题。只要能在十日内将吉他研制出来,就可以赶在朝廷要求表态的最后期限内和安乐公主殿下达成共识。
这份共识便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了却众人的后顾之忧。
至于吉他弹出来是宫、商、角、徵、羽中的哪个他并不在乎,毕竟吉他是一个全新的发明,什么都是合理的。
“吉他?”
“嗯,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改进的琵琶,只是声音更为悦耳。”
一提到音乐荀冉便兴奋起来:“到时我相信全大唐教坊的伶人都会抱着一把吉他。起初荀冉叫崔伯研制吉他只是出于私心,想自己消遣消遣,但如今可以借着安乐公主将它推广出去。大唐皇帝陛下酷爱音律,曾在宫中设立梨园并亲自编排乐舞,这吉他由长公主献给他老人家是再合适不过了。大唐上行下效之风盛行,一切新奇的东西都是从宫廷传到民间,将来寻常市坊间吉他也必将流行起来。
“徐之兄这个想法真是绝了!”苏晟显得十分兴奋,紧紧攥住了拳头。
陈鈺亦是冲少年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这件事便依你的意思办吧,不过要加快些进度了。至少要在五日内把样琴送到我那里,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提,银钱直接从柜上支。”一直沉默的荀恪礼终于说话了,他的表态意味着荀、陈、苏三家在争取晒盐权这件事上正式结盟。
“多谢三叔!”荀冉嘴角微微扬起,拱手相谢。
。。。。。。
。。。。。。
ps:近四千字大章,求收藏,求推荐啊。
第七章 人无再少年()
崖州的雨说来就来。
阮千秋披上蓑衣,戴了斗笠冷冷推开了桃花庵的大门。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雨夜。
空山寂寥。
雨水拍打在斗笠上发出哒哒的钝响,在寂静的夜晚显的十分突兀。
阮千秋任由雨水从他的面颊滑落,不发一言的朝山下走去。
他的背上绑缚着一个黑色的布包,用油毡严严实实的裹着。鹞子静静的立在他肩头,双眼在黑夜中发出可怖的亮光。
他并没有朝崖州城的方向走,而是浸着夜色钻入了一片密林。
林内空间十分促狭,阮千秋走的很慢,尽量避开伸出来的藤蔓和树根。枝桠划过黑色包裹发出“吱吱”的怪响,引得鹞子躁动不安,不停拍打翅膀。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他停在了一处茅草棚前。
屋内燃着蜡烛,透出微弱的昏黄光亮。阮千秋皱了皱眉,还是走上前去敲了敲大门。
三声响后,门还是开了。
阮千秋有些失望。
“这么容易就找到你了,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你很有礼貌。”
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颤巍巍的拄着铁拐走了出来,摇了摇头。
“该来的总归要来,我躲又有什么用呢。”
天空闪过一道闪电,凄冷的月光洒在老者的脸上,阮千秋看到一道蚯蚓般形状的疤痕从老人左眼眉骨一直延伸至下巴,十分可怖。
“你若不想躲,又何必逃到这里。”
“不过是想最后一段时间一个人图个清净罢了。你是从长安那边得到的消息吧?”
阮千秋点了点头。
“三日前接到的传书。我在想。。。。。。要不要来。”
阮千秋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很快就被平静掩饰。
“福报祸报,报了就好。”
“当年的事当真是你做的?那人。。。。。。”
“是谁做的真的那么重要吗,千秋你听我一言,人有时糊涂点好。”
“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了。嗯,对了,你是倒数第二个。”
“这一场雨过后,怕是你那庵里的桃花都要败了。可惜,可惜啊。。。。。。”
“花有重开时。”
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老者再抬起头时一只黑色的弩箭已经射在了他的心口。
“人无再少年。。。。。。”阮千秋将弩机重新用黑布包好,掏出一张泛黄的白布,在尹丰年的名字上提笔一勾。
。。。。。。
。。。。。。
荀冉回到府邸后这几日除去吃饭便盘身坐在床上默念着阮千秋教给自己的心诀。也许是对自己这具身体越来越熟悉,他觉得这几日周身经脉愈发畅通,大小周天内回旋的元气也强烈了起来。
从武学的角度讲,荀冉现在不过是在筑基的阶段,大可不必这么辛苦,可花费多一些时间把基础打牢。但他却每日坚持温习心法,在这个杀人比捏死蚂蚁更容易的时代,光有权谋是远远不够的,只有自身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自保。
在少年看来阮千秋是个怪人。怪人一般都有一些特殊的癖好,譬如郑板桥爱鹅,白居易好色,阮千秋嘛自然是嗜酒了。
有嗜好就有弱点,有弱点事情就好办多了。
今日清晨他便打算再次拜会一番自己这个古怪师傅,一来是他有几处心诀不太明白想要请教一番,不然万一走火入魔就得不偿失了,二来这人情往来是十分重要的,即便是阮千秋这样的人也不会无欲无求。
少年提起两坛荀府珍藏了十年的好酒阔步朝府门走去。府门外马车早已准备好,少年冲扶春吩咐一番叫她今日再去总柜催催吉他的进度,此事已经发动全府之力,他不必再事事躬亲只要做到运筹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