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将马缰丢至一旁,翻身跃下。
“千秋,是你要走的,这可怪不得本王。”
阮千秋的身体像一只泄了气的羊皮筏子软软的倒在泥泞的土路上,发出一声闷响。
“天杀的!”
荀冉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此时此刻,少年双眼通红,眼底投射出从未有过的野兽般的凶光。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报仇,他要报仇!
。。。。。。
。。。。。。
第六十八章 碎叶()
凌冽的寒风划过校尉孙大柱的脸颊,如刀削斧豁般刺痛。
这是他驻守戍堡的第七个年头,自从跟随程昱武大将军来到安西,他便似胡杨般扎根在这片满是黄沙的土地上。大唐儿郎最不缺的就是气概,既然入了行伍便没有理由再犹豫退缩。他们身后就是陇右、河西,再之后便是关中。长安城里有他们的妻女,有他们的父老乡亲,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守住安西四镇,保得关中父老安宁。
西域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被无数游牧民族征掠过。匈奴、柔然、高车都在这片汇聚无数文化的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脚印,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又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孙大柱看来,现在强盛无比的西突厥人最终也会是这个下场,面对大唐在西域近百年的经营,突厥胡虏没有一丝获胜的机会。
安西都护府原本建在龟兹,因为五年前西突厥东进,大都护程昱武在上表朝廷后下令将其迁至碎叶镇,表明安西将士死守西域,不失寸土的决心。
西突厥人与大唐将士在真珠河(注1)一线鏖战数日,最终败走白水城。这场大战后,西突厥人再也不敢大举东进,只偶尔派出散骑袭扰挑衅。但大唐各戍堡的将士坚守不出,突厥人只能打打草谷,对安西四镇根本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
碎叶城周遭百里有二十多处戍堡,若星宿般拱卫着碎叶城。一旦西突厥人有什么风吹草动,戍守堡垒的大唐将士就会第一时间燃起狼烟,通知碎叶城中的守军,做好开战的准备。
孙大柱戍守的这处土堡便是其中之一,戍堡共有三层,底层屯放粮草、兵器、战马。中间一层是兵士住所,顶层是烽火遂台。战时若是需要戍堡最多可以驻守三百人,但安西地广人稀,都护府一共也不过八万汉家儿郎,不可能提供这么多人戍守一处堡垒。
实际上,孙大柱戍守的这处堡垒总共也就七十来人,算上从拔汗那征召的粟特人,将将凑齐了百人。戍堡依照山势而建,极为险峻。这样易守难攻的堡垒,区区突厥散骑根本不可能攻陷。若是他们派出了大股骑兵,孙大柱也有足够的时间点燃烽燧上贮备的狼粪,通知碎叶守军。
今日他照例来到底层视察,见几个戍卒聚在角落里喝酒耍拳,一时怒火中烧。
“你们几个小崽子,跟老子耍聪明是不?”他一脚踢向一个新兵的屁股,紧接着啐出一口浓痰,直直落在了距离新兵不远的石块上。
那新兵不过十六七岁,仍是稚气未消。他揉了揉屁股,灿灿的笑道:“孙头儿,瞧你说的,咱们几个兄弟熬了一夜,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不是喝喝小酒暖暖身子嘛。这贼老天,一天比一天冷。咱们堡子又紧着钻风,一晚上人都快给冻僵了。咱冻僵了不要紧,要是因此耽误了军情,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屁话!”孙大柱白了他一眼:“李小六,你少给老子打马虎眼,你什么尿性老子能不知道?偷懒就是偷懒,若是放在了碎叶城中,你信不信程大都护先打你三十军棍?”
李小六连忙赔上笑脸:“这不是孙头儿疼我们吗,不过您老人家放心,若是到了碎叶城里,我们几个绝不会给您丢人!说出去,咱们排云堡的将士,个顶个都是汉子!”
“啊呸!”
孙大柱又是一口浓痰,险些吐在李小六的脸上:“你们几个给老子听好了,军械粮草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老子拿你们是问。”
说完,他也不再跟这帮小兔崽子废话,甩开步子径直朝二层走去。
盘旋的石梯并不好走,便是孙大柱都得扶着一旁的石台。经过一处垛口,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霜雾灌了进来,打的孙大柱一个寒颤。
“今年冬天,还真他娘的冷啊。”
绕过几个回旋,孙大柱登上了二层,见士卒多围拢在一起,就着火盆取暖,孙大柱叹了一口气。
这戍堡一到了冬天便似冰窖一般寒冷,此处地处深山之中,自然不可能有木炭,只能捡取枯树枝烧了取暖。
但是排云堡地形险峻,周遭能捡来的枯树枝早就被用尽,再想拾取只能冒着风险下山。
“刘奎,你们捡来的树枝还够烧几天?”
他眉毛一挑,神色有些忧虑。
“孙头儿,这剩下的树枝便是省着用,也就能撑个十来日。若是碎叶城那边再不补给,我们真要冻死了。”
孙大柱背负双手,在戍堡内不住踱步。
这个冬天比以往都寒冷的多,若是平日夹着厚毯子也就熬了过去,今年他却不敢冒这个险。
可是这个时间下山却是十分危险的,遇到猛兽都是好的,若是遇到的是西突厥的哨骑,那就真的是倒了血霉了。
便在他犹豫不决时,一个脸上带有刀疤的汉子慌慌张张从三层烽燧台跑了下来。
“孙头儿,出事。。。。。。出大事了。”
他跌跌撞撞跑到孙大柱身边,喘着粗气道:“突厥人,突厥人来了。”
孙大柱侧目一瞥:“突厥人?老子还以为是他娘的什么事儿呢,瞧你那小子没出息的样子。这些年突厥人不说一百也来了不下几十次了,你怎么还跟个雏儿一样,叽叽喳喳的?”
刀疤脸摆了摆手:“孙头儿,这次,这次不一样啊。这次突厥人来了五百,不,也许一千人啊。”
孙大柱闻言一惊:“你小子说的可是实话,军中无戏言!”
刀疤脸哭丧着脸道:“我说孙头,我王癞子啥时候骗过您老人家。再说了,这种事情哪里开的了玩笑。”
孙大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便真是一千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咱们排云堡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几个突厥人掀不起什么大浪来。王癞子,你他娘的去把李小六,郭达那几个小子全给老子叫上来,咱爷们有阵子没动过刀了,正好拿这些不知死活的胡虏练练手。”
不多时的工夫,孙大柱便率领众兵卒登上了烽燧台。
顺着山势朝下望去,只见无数黑点正朝排云堡靠近。
嘶!
孙大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是斥候出身,对于敌方兵力的估计十分准确。在他看来,朝排云堡而来的兵卒甚至不止一千人。更要命的是,他们竟然会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此,毫无征兆!
若是突厥人真的是有备而来,那肯定不止要攻占排云堡一处戍堡,若是碎叶城周遭堡垒都遭到突厥人侵袭,那碎叶城岂不成了一处孤城?
想到此,他大手一挥道:“王癞子,快点燃狼粪。要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
。。。。。。
注1:在今纳伦河上游。
第六十九章 转机()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
三百内人连袖舞,一进天上著词声。
今年的上元节,长安城里正是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每年的上元节,朝廷都会临时取消宵禁的政策,允许百姓们与天子共享盛世之乐。
西市泡馍馆二层的雅间中,荀冉与王维、常子邺、程明道围坐一桌,皆是愁眉不展。
对荀冉来说,虽然距离阮千秋之死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但他仍然很难将那个画面从脑海中抹去。他从不是一个绝情的人,阮千秋对他有恩,也算是自己的师父,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死掉却无能为力,简直是莫大的嘲讽。
王维见荀冉愁眉紧锁,知道他又是为那件事自责,长叹一声安慰道:“徐之兄也不要过于自责了,如今该考虑的是如何应对。”
荀冉将一杯温好的绿蚁酒饮下,苦笑道:“能怎么办?难不成我提一柄长剑到晋王府兴师问罪?”
且不说他现在被剥夺太乐署令的官职,便是在他圣宠最隆时也没有丝毫的机会跟晋王对抗。他现在跟晋王决裂,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至于太子,荀冉从不认为这个精明的少年会为了自己跟亲弟弟撕破脸皮。
常子邺一拍案几道:“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偏偏那人是你的师父,杀师之仇不共戴天,荀大哥,你可不能这么算了!”
经过禁军几个月的训练,常子邺如今身材更为魁梧,腰腹间的赘肉却已经全部消去,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炼了不少。
一直沉默的程明道忽然发声。
“荀大哥,程某认为,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复仇,而是示弱。”
稍顿了顿,他接道:“当时你跟王大哥距离晋王不过十数步,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已经被晋王发现,那可就糟了。”
他这番话让雅间内的氛围变得更为压抑。
程明道乃是将门之后,自小来到长安作质子,看贯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为人低调谦和,懂得隐忍。在一个人处于弱势的时候,隐忍便是最好的选择。他看待问题的角度会和常人有很大不同,审时度势,每走一步便回头看看,这也是他常年身处长安养成的习惯。
当局者迷,他需要更多信任的人给他分析形势!
“明道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荀冉攥紧拳头,恨声道:“眼下也只能稍避锋芒,再做计较了。”
程明道耸了耸肩道:“荀大哥,看你写的那《三国演义》,你定是熟读兵法,若是从军定然能成为一代儒将。”
荀冉不曾想他会提到《三国演义》,一时愣住。
“传奇怎么能和行军大战相提并论呢,明道你谬赞了。”他虽然如是说,心中却动了心思。他原本想要创造一个商业帝国,但发现没有官府撑腰梦想很难实现,这才来到长安拜谒东宫。但他渐渐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似乎都很难真正进入大唐朝廷的核心,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出身寒门。
虽然大唐相较于魏晋,寒门子弟有了更多晋升的机会,但要真深究起来,还是远远不能和枝繁叶茂,根基深固的世家望族子弟相提并论的。荀冉出身商贾,这便是他最大的死穴。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商贾也就仅仅比娼妓的地位稍高。即便他抱上了太子李贞的大腿,将来有机会凭着从龙之功身居高位,但若是有人将他的身世作为攻讦的切入点,他是毫无招架之力的。
要想让这些人闭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在这个时代,只有手握兵权的武将可以做到这一点。
“荀大哥,若是你不弃,我可以叫几位安西军的世伯教你基本的行军之道。”
程明道毕竟是安西大都护程昱武的长子,有着令旁人艳羡的边军人脉资源。安西军在大唐各边军中战力突出,靠的就是无数优秀的将领。这些将领在安西征战多年,不少负伤后卸甲归田回到长安养老。朝廷自然对他们很是优待,又是赐田亩又是赐爵位。
但武将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服老。正可谓“自古名将如美女,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些在马背上征战了一一辈子的武夫,叫他们突然静下来安享晚年怕不是一件易事。若是程明道从中引荐,他们或许真的会乐意收下荀冉这个弟子。
而且,若是将来荀冉和晋王决裂,也会多一条出路。经历了这么多,荀冉可不想再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太子李贞之上。
“如此,荀某便谢过明道了。”
程明道连着摆了摆手:“这算什么事儿,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过荀大哥,有件事情我可得提前告诉你,我这些世伯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一辈子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他们脾气暴躁了一些,你可要多担待着点。”
荀冉苦笑道:“这也没什么,毕竟我是晚辈,他们耳提面命我听着便是。”
常子邺也在一旁出起了主意:“荀大哥,明道的想法确实不错,不过这地点最好选在进奏院,若是在私人宅邸,我怕御史台那些喉舌会盯上一通狂吠。”
荀冉点了点头。
常子邺说的不无道理。要知道,在唐朝武将的地位虽高,却是受到严格控制监视的。兵马使以上的武将需要将家眷安置在长安,至少也要留下一名质子。各卫大将军领兵出征告捷后后要第一时间回到长安,将统率军队的鱼符交还给兵部。即便是镇守一方的大都护,每三年也要回京述职。若是稍有异心,便会被御史参奏,轻则丢了官职,重则性命不保。
武将私自会见东宫属官,这可是绝对的禁忌。这种事情若是被晋王控制的御史台抓住参奏一番,不但荀冉,怕是太子李贞都要吃了天子挂落。
但若将会面地点安排在进奏院,就完全不同了。进奏院相当于地方设立在长安的办事处,属于朝廷掌控下的机构。在这种地方会面,等于是提前跟朝廷打好招呼,光明磊落之下,自不必怕旁人指摘。
“如此,就劳烦明道从中安排了。”
程明道笑道:“荀大哥,这个事儿就交给我吧。不过,你这几天也别闲着,早点把三国演义写完。你是不知道,我那几个伯父也是你的书迷呢。”
。。。。。。
。。。。。。
第七十章 众生相()
大唐天子李显今日换了便服,携带者太子李贞、晋王李洪以及楚王李牧、纯阳公主李仙惠来到大唐西市与民同乐,共赏上元花灯。
天子仪仗虽然可免,但防备工作却是必不可少的。
皇帝周遭跟了无数禁军,这些禁军虽然身着便服但仍透漏出一股杀气,一些百姓见了这架势纷纷躲远,不想招惹麻烦。
李显蹙眉道:“怀忠,叫他们跟远一点,退到五十步开外,朕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不想被他们扫了雅兴。”
内监李怀忠为难道:“陛下,您乃万金之体,若是有贼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