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时代,张经这样的人不会屈死,赵文华这样的人无处求生。
沈悯芮一声轻吟飘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杨长帆回以微笑:“现在,也不仅仅是父母了。”
“可我连父母也没有了。”
“你还可以有孩子。”
“呵呵……”
“难以名状,这种感觉。”杨长帆远远眺望,他知道他怎么努力都看不到翘儿怀中那个小小的杨必归了,但他能感觉到,“总之,就是想让一切变得更好吧。”
“可终究只是个想法,实现不了,只会造成更大的困扰。”
“你这人怎么永远这么悲观。”杨长帆回身望向了船的另一边。
“是啊,也快些结束这些吧。”沈悯芮跟着他望去,“飘来飘去,这次是漂洋过海了。”
“放心,你是安全的。如果我死了,你会被送到汪直那里。”
“不必了,我也腻了。”沈悯芮淡然叹道,“说好的,最后一段路,一起走吧。”
她说着,已悄悄抱住了杨长帆。
这次杨长帆没有拒绝。
长帆远航,却未必一帆风顺。
杨长帆出后一个月,毛海峰出狱。
胡宗宪亲自送行,拨回了沥海押着的那两艘船,原原本本送回,船上装满了徽州土特产,这是胡宗宪与汪直共同的家乡。
除此之外,还有几封家书,胡宗宪想方设法将汪直被囚禁的家属接到杭州舒舒服服软禁起来,传家书报安好。
这两艘船,满载着对汪直友谊的诚意,以及对某人深深的恶意。
又一个月后,噩耗传来,杨长帆训倭不成,死于徐海同伙之手,陈东、麻叶刀下,沈悯芮生死不明。一个腐烂不堪的人头送到了总督府前,明确了原徐海一伙誓不归顺的意愿。
浙江全省大悲,倭寇不是靠训的,昔日能将就此惨死,杭州全城百姓大呼杀死狱中的徐海,胡宗宪不为所动。
杭州杨府大丧三日,胡宗宪携徐文长亲自前来吊唁,被杨府家人撵出。
杨夫人林翘儿晕厥数日不食,终是被家人救回,只因爱子年幼,无以殉节。
杨家丧事办罢,迁回沥海。(。)
168 牺牲()
潮涨潮落,日复
一年后,北京宫廷,嘉靖登高博望,眼见北京城西一座豪宅,竟可与宫殿比肩。
问左右,无人应答,唯有一小太监挺身上前:“回陛下,此乃工部尚书赵文华府邸。”
嘉靖微微皱眉,询问左右:“为什么只有他知道?”
左右不言。
小太监继而说道:“他们不敢说,怕得罪赵文华。”
嘉靖侧目问道:“为什么你敢说?”
“张经在东南任总督的时候,曾经从倭寇刀下救过我的家人。”
“张经……”嘉靖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过,这是个忌讳。
旁边大太监面色焦急,这便要推走小太监。
“让他说。”嘉靖眯眼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小太监闻言,往地上一跪,双目热泪滑下:“东南百姓,对张经感恩戴德,闻张经死讯,痛哭数日,我等草民,只知道是赵文华谗言害死的张经。”
嘉靖面色微沉,周围气氛凝滞。
谁都知道,这小太监要完蛋了,得罪严党是一,当面数落皇上是二,皇上的心眼儿可就那么点,你是在说他听信谗言,近奸远忠么?
小太监却面无惧色,擦干眼泪说道:“陛下可知,赵文华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资材兴建府邸?”
“……”
小太监不待嘉靖回答,指向另外一边:“陛下不妨看看还未建成的西苑,再看看赵文华的家。”
西苑建了两年,依然没有完工,赵府倒是一片奢华。
嘉靖最终沉着脸,只说了一个字:“查。”
话罢,他拂袖下山,不望补充道:“好好查。”
“皇上英明!!”小太监含泪叩。
当晚,小太监自尽于宫中。
再查档案,这才现小太监入宫前名为“赵四”,真名已无可考证。
赵四是一名勇士,赌上了全部的身体性命和精力来做一件事。
皇上下如此重旨,赵文华神仙难救,严嵩几番求情之下,终免死罪,赵文华削职为民,子充军。
赵文华当官多年,残害忠良无数,天谴人怒,即便削职为民依然难逃群愤,劾书如雨点一般砸来,嘉靖大恼,下令抄家追赃。
经多部调查核实,赵文华任内有迹可循的贪污总计五十六万两白银,除工部工程外,更有东南军饷十余万两。
一番抄家,却只抄出不足十万两。
嘉靖怒气未消,下令父债子偿,子死孙偿。
赵文华子孙就此成为“义军”,全部饷钱用来偿款,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严党也不可谓不势大,在这样的情形下,竟然保住了赵文华这条人命。
严嵩暗中雇车授银,令其隐姓埋名,回乡养老,可谓仁至义尽。
归乡途中,赵文华独坐舟中,默默掏出一壶酒。
他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这个,当年杨长帆贡来的四壶酒,终是偷偷留下一壶,他心中自有算盘,此乃仙酒,若哪日突恶疾,或年老临终之时,自可饮此酒续命。
舟中,赵文华开了酒,黯然望着水中的月色。
“杨长帆啊……”
死到临头,他倒始终认杨长帆这个人。
“怪我啊……怎么就让你去东海了。”
微波袭来,月色残缺不全,赵文华也落下泪来。
“本该分你一口,但我只怕不够,莫怪我了。”赵文华说着,一仰头,将一壶百花仙酒一饮而尽。
片刻,他感觉活力流过了五脏六腑,浑身阳气大盛。
“可以!可以!”赵文华瞪大眼睛,感受着这股活力,再望向胯下,久不能举的东西正傲然挺立。
赵文华只觉腹中一股力气要出来,可怎么都出不来。
憋得难受,他之后猛揉小腹。
揉着揉着,他现自己的手变成了红色。
再低头看,腹裂,脏腑出。
赵文华道出了平生最后一句话:“皇上……真的是……神仙啊……”
他就此暴毙于血泊之中。
……
赵文华暴毙,天下欢庆,即便皇帝没取他的命,老天也会取的!
恍惚此时,天道站在了正义这一边。
百官气势大振,劾文华一党的文书如大潮一般扑来。
不是严党,是文华一党,这样严党就没法管了。
看尽天下,势大罪极,是文华党,而非严党的,仅有一人。
严党刻意与东南兵权划清界限,因而全北京,也没人去保他了。
胡宗宪早已闻到了气味,焦头烂额。
今非昔比,曾经的胡巡按定期与皇上报告,实乃心腹。
然己身在东南,疏远三年,这情分早已淡化。
此外,胡宗宪巡按出身,他清楚皇上还有很多个巡按,自己的替代者也早已精通巡按的技艺,自己现在的情况,靠山没了,有人吹风,一劾一个准,严党若是保自己也还好说,可自己与严嵩父子无任何交情,纯靠赵文华,如今赵文华得罪了皇上,只怕严党也保不起自己。
是报应么?
他不信报应,谋事在人。
总督府中,近百幕僚进言却不见总督人影。
胡宗宪清楚,多数人只是打杂而已,他们的智慧并不比自己更多,这种时候能比自己高明的,唯有一人。
不觉之间,两年已过,游说徐海一伙的杨长帆身死异乡,汪直这边却极其顺利。
本身,送杨长帆出使是有说法的,汪直的义子毛海峰在咱手里,徐海本人在咱手里,对方本不敢对杨长帆下毒手,也正是以此为倚仗,说通的朝廷,说通的杨长帆。
可罗龙文却并未与汪直有所进展,对方需要诚意。
意思转达过来,胡宗宪与徐文长一拍即合,毛海峰固然是个重要人物,但汪直的血亲已经到手,这些更重要,毛海峰已然不值一提。
此外,胡宗宪自然知道毛海峰是杨长帆抓的,他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汪直不得不暗护杨长帆不死。只是如今为了平倭大业,顾不得一个杨长帆了。
外加徐文长主动提出送回毛海峰,胡宗宪对于徐文长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果不其然,毛海峰刚走不久,杨长帆的脑袋就回来了。
虽牺牲了杨长帆,但送回毛海峰的确充满了诚意,双方就此开始了不断的暗中往来。(。)
169 不征之地()
两年的交往中,这两位徽州人逐渐找到了共同语言。
汪直在大明眼里是海寇,在东海却被称为船主,虽兵力雄厚,行的却是买卖之事,始终极力避免与大明军队战斗,曾经占舟山也仅仅是为了行商方便。由此可见,他从不想与大明为敌。
送回毛海峰与家书后,双方联系愈发紧密,谈到招抚之事也十分顺利,只是汪直要求招抚的两个条件,实非胡宗宪能力所及。
其一,封官进爵,这条胡宗宪努努力尚有可为,汪直毕竟也是大明出去的人,能想到最好的人生归宿也就是这样了。
可汪直偏偏又不满足于此,加上了第二条——开海通商。
汪直手下数万众,不可能每个人都封官进爵。纵横多年,他在海外也是有脸面的,唯有开海通商方可安置诸多部下。至于书信之中,汪直陈述利害,力证开海通商只为国富民强云云,胡宗宪却是不在意的,只以为这是汪直为自己说辞进行的包装。
胡宗宪想得清楚,开海通商之难有二。
其一,太祖祖训在此,永不征倭,片板不得入海。近三百年间,唯有永乐大帝命郑和出使南洋,即便是这段时间,除郑和舰队外,百姓商人依旧不得出海。永乐大帝已是文韬武略之全才,魄力尤甚,他尚且如此,何况世宗嘉靖。
其二,嘉靖喜静,天下波澜不惊他方可安心修道,开海禁必将带来无尽的麻烦,他不可能支持。如今胡宗宪的地位岌岌可危,再闹这一出,多扣几个帽子过来他怕是扛不住。
可眼前已陷入僵局,不拿出一些实质性的功绩出来,几个月内胡宗宪便会被劾成筛子。
不能按部就班缓缓推进了,要出奇招。
总督府后舍书房中,纸墨笔砚就位,胡宗宪亲自研磨,研的很慢,犹豫不决。
徐文长静坐于桌前:“汪直狡诈,必下猛药。”
“文长说的是,只怕这药太猛了。”
“不猛得连自己都毒下,怎么诱得到汪直?”
“我懂,只是再想想。”胡宗宪不禁用更慢的速度研磨,“文长……你我已共事两年有余,如若有一天……只求你原原本本记下我的所作所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徐文长答了一席毫无新意的话。
胡宗宪终是将墨推给了徐文长:“那就做吧。”
徐文长轻轻沾墨,最后抬头说道:“徐海余部,皆已归顺汪直。只要诱汪直上岸,可保东海十年无忧,百姓、帝王、史书,都会记得汝贞的功业。”
胡宗宪闻言,神情终于稳定了一些:“那些弯路呢。”
“气节稍贬,瑕不掩瑜。”
胡宗宪的瞳色渐渐坚定,握住了徐文长握笔的手:“天下,也会记得徐公。”
……
日本九州,肥前国平户岛,伫立着一座不亚于任何一位大名的居城,集和风建筑、明匠技艺于一身,高五层,内外四层,三面环海,城外港口泊大型福船十余艘,往来熙攘。
城主自称徽王,号五峰船主,亲近一些的后辈称其为老船主,弗朗机人认为这是东方人对“教父”的另一种阐述。
城中大厅,十余人集会议事,无论场面布置,还是家具装饰摆设,竟同明朝总督府议事厅如出一辙,纵观全场,尽是汉人。
再看坐于首席者,身着青袍,纹绣甚是花哨,两肩绣粉米各一、两袖藻与宗彝各三,若是熟悉大明朝廷服饰的人一看便知,这正是郡王衣装。
再看此人相貌,五十出头,长须尖脸,目色颇有威仪,还当真是一副郡王的样子。
真正见过汪直的人必然感叹,此人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汗毛像是海盗的样子。
一白衣貌美青年立于他身侧,通读手上书信,汪直则不断扫视面前这十余人,观察他们表情细微的变化,他尤其看重次席一高个方脸男子,总想读透他的心。
这个人,总能早一步面对变化,那么眼前的变化他又如何应对呢?
杨长帆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在这里他不叫杨长帆,叫汪东城,不要问他为什么,他就是要叫汪东城。
两年前,毛海峰回九州前三日,杨长帆找到了汪直,送上了即便是汪直也难以想象的大礼——徐海余部万余众,王翠翘,外加当儿子。
徐海余部是军队,王翠翘是女船主,儿子虽然不重要,但可见其诚意。
汪直并不知道杨长帆是如何说服的王翠翘,如何收服的徐海余部,他也并不相信杨长帆,但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接住了总不算吃亏。
满是疑心的他接受了这个大馅饼。吞并了徐海旧部,就此东海再无敌手。
至于对于杨长帆本人目的的疑虑,他也渐渐打消。按照杨长帆的说法,他惹到东南第一号人物,早晚是个死,被派往九州证明了这个说法,毛海峰的归来更印证了这一点。胡宗宪只要在东南一天,他便誓死不归。
汪直起初还疑虑这是一出苦肉反间计,可这出计怎么都说不通,为了取得自己的信任,搭上徐海余部未免太大方了,再者说,你混进来又如何?能改变什么么?
疑虑渐渐打消,杨长帆拜汪直为义父,为保沥海家人,佯报死讯,易名汪东城。汪直为试他,刻意安排几次跑商,他也都满载而归,倒也是个可用之人,到底是在大明场面上混过的,少年老成,比毛海峰要稳重许多。
只是杨长帆与毛海峰,实在是水火不容,积怨太深。
若是毛海峰先杨长帆一步回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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