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时彻至少做到了恪尽职守,一天多来从未合眼,始终在城门一线统帅,虽然他无法提刀杀敌,却至少能振奋军心,这才有军士前赴后继用血肉堵住了南京城。
时值正午,鬼倭猖獗至极,竟在安德门外空旷之地安营扎寨,开炊点火,吃肉喝酒过后,竟还当着明军的面就地午睡。
明军将士疲惫至极,眼见鬼倭如此嚣张,终有年轻将领请命出击,然而张时彻却一一驳回,坚持死守。年轻将领各个眼色通红,只恨报国无门。
鬼倭也并非全心全意睡觉,徐海一副打坐的姿态,嘴巴好像在念经,实际上是在与躺着的鬼倭交谈。
鬼倭固然士气大盛,固然全程没有伤亡,但毕竟只有42人,一人砍个二三十人终会气短,刀子也会钝,这么杀下去,怕是杀几个月也杀不光堵门的人。
徐海自然知道这一点,始终秉承着挫其锐气,逼官府扔下南京百姓弃城而逃的战术。可守将是个天大的怂包,既不出战也不出逃,用尸体强堵,用一个南京城的底蕴跟他们拼消耗,久而久之,鬼倭终有些杀不动了。
“算了吧,走吧。”一黑须鬼倭劝道,“就到这里了,我累了。”
“大明的人太多,我们一天杀一百个也杀不完的。”
“拖下去,那些有马有枪的军队会来的。”
徐海顶住这些压力,依然沉稳:“我算过,援军最快三日才能到南京,我们再打一天。”
黑须鬼倭皱眉道:“除了多杀几个人,有什么意义?”
“这里可是南京。”徐海微微睁眼,凝视着城头,“对于钱财,对于女人,我们已经没有追求了。剩下的,就是把咱们的名字刻在历史上,这是大明的耻辱,更是九州的荣耀。你们放弃了追随大名切腹的忠义,难道不想在这里重获荣誉么?”
黑须鬼倭侧头避开了徐海的目光:“浪人,早已失去了荣誉。”
“那也不应放弃夺回荣誉的机会。”徐海沉声道,“这一定是最后一天,明军的实力我们已经摸清了,下面我们分两路攻城,最后一天,绝对是最后一天。”
几十名鬼倭对视一番,终是点头。
黑须鬼倭温柔地架起了他的武士刀,拿起细磨石,缓缓加水,以极柔的力道轻轻磨刀,口中嘟囔道:“我们信服你,没有你,我们找不到敌人,没有敌人,我们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几十鬼倭磨刀的声音,像是秋风的序曲,预示着血腥的到来。
远处山林之中,特七已是恨得牙痒痒。(。)
157 诱敌()
“我说,趁他们睡觉的时候,杀,你不让。现在好了,刀磨好了!”
“再等。”杨长帆屏息靠在树旁,“这次要全歼,你没看到他们已经有马了么?”
“从天亮就开始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万无一失的时候。”杨长帆正说着,忽见鬼倭分为两路,驾马向两面包围而去,他不禁起身喊道:“分的好!狂吧!狂吧!4o人还硬拆!”
“上?”特七已是跃跃欲试,“说好了,这批人,一个人头,十两。”
“不上,小心远远跟上其中一队。”杨长帆回身边解马缰绳边笑道,“你们的命,可比鬼倭要金贵。”
城头,张时彻本已疲惫不堪,眼见鬼倭分兵,又是愁上心头。从方向来看,鬼倭打算同时进攻二门,自己只能应付一边,能再多一个靠得上的守将就好了。如今守将要么老要么小,老的打不动,小的稍微一被激就要拼命……
张时彻没有迟疑的时间,只好草草安排,自己跟着徐海走,黑袍和尚去攻哪里,就守哪里。
另一边的杨长帆却是反着来,哪边没有徐海,就跟着哪队鬼倭走。
为使明军尾不能兼顾,此番鬼倭攻城并不像先前那样随性,两队人策马围城包夹,伺机待。
杨长帆一行匿于林中,远远绕着大圈,眼见要跟不住,特七愈焦急,杨长帆却依旧不下令出击,一切以隐匿为第一位,宁可耽误些时候,也不得暴露。因为他知道,这股鬼倭在南京造成的伤害是有限的,不能再给他们任何逃跑的机会。
特七是火爆性子,他弟弟特八却阴柔了一些,这种时候也不着急,只不解问道:“南京,为什么城墙只有这么破?”
杨长帆笑呵呵拍了拍特七:“问到点子上了,学学你弟弟。”
“这有什么,我上,我也行。”特七望着爬两下就能上去的城墙不屑道。
“没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在南京的时候已经勘察过了,南京城墙分为四层——宫城、皇城、京城,外廓。其中前三层是太祖时期建造的,京城城墙皆是精砖砌成,高五丈有余,再来十倍的鬼倭也休想入城。”
特七远远瞧着低矮的土城墙:“五丈?”
“这是外廓,后来扩建的,除主要城门用砖砌外,多是由山崖砍削或培土夯成,自然不牢,重防都布置到北方去了,也没人觉得南京会有战事。”
特八追问道:“为什么,不守里面,偏偏要守外廓?”
“京城城墙不过几里,装不下这么些人。不过估计此时达官显赫的家属已退入京城了吧。”
“哼,南京,也不过如此。”特七显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眯眼看着这座千年古都,“再来几百弟兄,我也取得下。”
“这话可不能对汉人讲。”杨长帆连连纠正,“别人若告你,我可保不住。”
“我,又不傻。”特七一副精明的神色。
“取下了,也守不住的。”特八紧跟着说道,“汉人,人多,田多,早晚淹死你。”
特七不屑道:“人多,田多,干啥要找咱们替他们打仗?”
“是啊……”特八也想不明白了,望向杨长帆。
“好了。”杨长帆屏息道,“已经快看不到他们了,出林子吧,缓慢接近,等我命令。”
半个时辰的功夫,两队鬼倭一队向东一队向西,分别绕城骑行十余里,心下盘算着约定的时间,待寻到外廓土城矮处,这便抽刀下马。
要说这外廓土城,至少也该有一丈高才是,怎奈工部作风使然,偷工减料已成规则,外加没人想到南京真的会有战事,也没人闲的蛋疼提出加固城墙,这让外廓总是有几处不足一丈的矮墙,手脚利索的人,几乎一翻就可以过去。
好在鬼倭人少,一旦登城,便被大量守兵围住,外加有火铳在手,倭寇始终无法深入,杀杀便退。徐海情知如此耗下去等不及夺城援兵便到了,这才在42人的基础上硬拆为两队,期待明军尾不能顾,自己好趁机占便宜。
一日多来双方已沿外廓交战数次,张时彻始终身在前线,此时也总结出了一些战术,火铳手先行登城,用火器威慑,争取消耗一二,待倭寇冲到近时铳手退下,枪兵在城内顶上,尝试逼退登廓的倭寇,最后再是刀兵白刃战围杀。
战术是很科学的,然而兵力质量实在堪忧。实战之中,火铳手见奔来的倭寇就心惊胆颤,多是早早铳自觉退下,枪兵则是对着外廓一通乱戳,几十倭寇同时登城,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跃下,刀兵怕死也不敢舍命死战,只是远远围着比划,就此进入消耗阶段,耗着耗着鬼倭累了,这才退出城廓。剩下的就是救死扶伤,清点伤亡。一场下来,明军死伤大多几百,这么耗下去,不出十日,南京真的会被破,但张时彻清楚,不出三日,援军会先到。
半个多时辰,黑袍和尚带领的一路鬼倭已找到薄弱之处,纷纷在火铳射程外下马。
张时彻在军士的搀扶下亲上城廓,望向十几丈外的鬼倭,几十名铳手在他左右,他已经做好了苦战的准备。
然而眼前这队鬼倭却并未像先前那样出击,只是远远坐在地上打坐闲聊。
几十铳手早已上好了引信,屏息持铳,纷纷望向尚书。
张时彻也有些不解,抓来一眼力较好的军士:“你仔细看看那个黑袍和尚,是不是先前的那个人。”
军士站在城廓,抬手眯眼望去:“胡子有点多。”
张时彻顿了片刻,遣人喊话叫战。
一大嗓门军士就此远远喊道:“徐海!你有胆量答应一声!我军这便出城来战!”
城外一行鬼倭闻言只是大笑,毫无回话之意。
“嗯……那和尚可能不是徐海。”张时彻皱眉叹道,“这是为了引我过来。”
身旁副将惊道:“那该如何?末将去城西支援?”
“不必,两边我们投入的兵力都是相同的,鬼倭不分强弱,哪边都要死守。”张时彻继而说道,“我自己去就好了,你留下。”(。)
158 缠斗()
城西廓,战事已然打响。
如同往常一样,诱出明军火铳第一发后,二十余鬼倭奋力冲上登城,沿外廓周旋片刻便找到落脚点,有条不紊跃下,刀手惧死,自觉让开进入包围状态开始消耗,生死有命,倒霉的被砍,反正我是不会主动上去被砍的。
虽明军分兵,但鬼倭亦然分兵,真打起来与此前并无二致,二十余鬼倭被压缩在城廓下一个空间内,难进半分。
徐海身着黑袍,黑巾裹头,见张时彻不在,与往日相比又勇猛了几分,持刀奋力拼杀,力求杀出一条血路手刃敌将。
好在张时彻早有安排,令一位老将守这一面。老将情知不可与徐海莽拼,只藏于后方指挥,分毫不敢亲身相抗,这样的优势在于自己很安全,劣势在于兵士看你这样,自己也不会玩儿命。
但徐海是玩儿命的,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机会也不多了,这次攻城若无斩获,跟着自己的这些浪人也便失去耐性了。
只是明军,杀了一个,还有一个。
徐海每每带队杀入几分,身后便又会围来更多的明军,己方始终被压缩在一个很小的空间内。
并非每个浪人都将荣誉赌在夺南京这件事上。
杀至酣时,不知哪个鬼倭先行吼道:“太深入了,要没有退路了!”
众鬼倭伺机望去,果然,不觉之间已深入外廓十丈,再继续向内杀去,只怕想退的时候已无退路。
“够了!往回杀!”一鬼倭率先掉头,大刀砍向后方包围的明军。
明军大喜,纷纷让路,你们终于累了,走好不送!
徐海见状大骂:“很快他们就会逃了!南京就是我们的了!”
正说着,突见一官员驾马前来,张时彻见倭寇内乱,遂大喊道:“我已领大军前来相助!倭寇气短!此番务必全歼!黑头巾的是徐海,杀徐海者,赏百金!封千户!”
众军闻言,多数不为所动,百金也好,千户也罢,也要有命去享。
可总有几个富贵险中求的,闻此令如打鸡血一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纷纷杀向黑巾徐海。
徐海倒也不惧,左砍右避,转瞬之间,刀下又多了几条亡魂。
其余鬼倭见状倒是有些怕了,他们一路作战都是虐杀,如今明军终于出现了杀红了眼的,不要命的人多起来终究难以应付。
“退吧!”一鬼倭吼道。
徐海双目通红,挥刀转向张时彻一边:“杀了他!杀了他就取了南京!”
情急之下,一不要命的铳手突施暗枪,只是准头没有掌握好,崩死了一个自己人,只给徐海擦破了些皮。
白刃战太过焦灼,敌我不分,因而铳手早已退到后面,但听到百金千户,不要命的也就出来了,管你自己人还是倭寇,崩到就好。
鬼倭眼见明军不分敌我拼命,岂敢再深入,纷纷掉头杀向城廓。
徐海又骂了两句,无人响应,虽大怒,却也无法。
“走吧!这次不可能了,后面还有机会!”黑须鬼倭一把拽住徐海的衣领将他往回拖。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徐海一路被拖,指着张时彻嘶吼道,“老贼!终有一日,你的脑袋会吊在南京城头。”
张时彻回以冷笑。
百金千户,终是没有抵过欢送鬼倭的气氛,鬼倭向内杀十丈用了很久,向城廓退十丈却仅仅用了片刻。待鬼倭退回城廓,明军也只是远远瞪着,丝毫没有上去追杀的念头。
徐海终于不甘登城,别说秦淮河,连内城墙都没有碰到。
他站在城头扫视周围的明军,扫视儒弱的守将与冷掉的尸体。
他最终提刀望向内城高喊:“我还会来,带着足以杀掉你们所有人的兵力!”
随后,一跃出城。
这本该是一个狂妄的装逼,但随着他出城落地,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状态。
城外,一百持铳骑兵已将他们完全包围,一个完美的半圆弧。
死战过后的鬼倭,个个干巴巴提着刀,傻呆愣晕,不知如何是好。
黑须鬼倭大骂:“不是说三天么!”
徐海强自镇定:“怕什么,不过这么点人,杀出去便是。”
他话音未落,却见一男子纵马上前,将铳扛在肩头,满脸微笑。
“中大奖了。”
这种可怕身高的男子,鬼倭毕生也没机会见到第二个。
一路碾压,本已几乎抹灭了他们对绍兴一战的记忆,可随着这名男子,随着这批手铳的到来,他们终于又回想起了被虐杀的恐惧。
鬼倭的双手开始发颤。
徐海血红双目,这眼神里包含着说不出的狠,提刀指着杨长帆怒骂:“戚继光!狡诈之徒!”
城廓内将士闻言大喜。
“戚将军来了?”
“这么快?”
胆大的士兵已登上城头,眼见鬼倭被围,立刻报信。张时彻马上下令铳手登城,自己也跟着登城,这才看到了这个完美的半圆包围圈,一百骑兵紧紧围住依墙的鬼倭,一位个子极高的将领位于阵前。
军士不认识,他可认识,戚继光哪里有这么高的个子,这不正是宅在唐顺之房间一个月的那位么!
张时彻惊讶高喊:“不是戚将军!是杨参议!杨参议没有走!!”
“杨参议?”
“浙江的杨参议?绍兴得胜的杨参议?”
“不是早跑了么?”
“跑什么跑,不是就在这里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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