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眼里的他只是冲出家门。
他心里想的,却是走向世界。
好吧,现在走向世界对于杨长帆来说还太远了,他首先要走向沥海所,首先要让自己活过今年,让翘儿过上好日子,可就这么点儿路,他刚走到一半,就慌了。
只因平常是村民游乐场的岸堤,竟然成了正儿八经的阅兵场。
远远望去,百余来兵士排成防震,尽量笔直地站着,黑胖子陪着一位明显是将军级别的大哥阅兵,这位想必就是那位重视火器的都司佥事了。
离太远看不清楚,大概可以确定的是这位将军甲胄比千户要豪华不少,个头也超了这黑胖子,下巴上有些胡子,身材颇为魁梧却不肥胖,虽谈不上多么的英姿飒爽,但总算是有将军该有的样子。
而且这位将军来得也够早,真不知道是几时启的程。
不过这并不影响杨长帆将要做的事,因为沥海所的实际掌控者从不是庞取义!从不是!
杨长帆大概扫了一眼,阅兵重事,他也不敢过去,只溜着边儿往千户府的方向走去。
这边岸堤上,庞取义可要紧张好多了,他陪着将军阅了兵,只是将军好像不怎么在意队列,转眼走到岸堤边上,低头看了看防事是否牢固,而后走到铳前摸了摸,摸了一手黑,又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
“最近刚发过铳?”将军淡然问道。
“是了,我们定期试铳。”
“好样的!”将军颇为喜欢,点头道,“铳是未来战事的关键,你的重视是对的,我有机会,会禀告指挥使大人,给咱们沥海所多配备几门。”
“谢将军!”庞取义表情那叫一个激动,振振有词道,“多几门铳,弟兄们跟倭寇打起来也多几分依仗!”
依仗个鬼,庞取义只有窃喜,昨儿试炮真是试对了,被表扬啦哈哈。
“嗯。”将军点了点头,而后再次望向不怎么整齐的军队,仔细看的话,里面好多人甲胄都是破的,装备奇烂,将军也不多说,只问道,“除去眼前这百十来人,其余能作战的还有多少?”
“七百人!”庞取义立刻答道。
“说实话。”
“……”庞取义咽了口吐沫,扫了下军队,“四百来人。”
“实话。”
“……”庞取义相当尴尬,咳了一下,“能凑二百人。”
“这个数目差不多。”将军叹了口气,“我知道情况,不会怪你们,能留下来的都是好样的。”
庞取义这才松了口气,这位将军果然明事理,不至于在这方面挑刺儿。
“只是啊……”将军又扫过一干老幼病残,“海贼若是不要命,真来这里,不知能守多久。”
“吾等誓死坚守!”庞取义立刻又来劲了,振臂一呼。
“誓死坚守!”军士们都用吃奶的劲儿喊了出来。
“看到诸位将士的决心了!”
将军有些敷衍地挥手慰劳过后,便让千户将队伍解散,然后像哆啦a梦一样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本子和铅笔一样的东西,简单记录了一些东西,而后开始速写。
是的没错,就是速写,把沥海所沿海防事和海岸状况速写出来。
千户副千户只瞪着眼睛在后面看,这位将军还真有闲情逸致啊。
将军手也快,没多久速写出了轮廓,没再做修饰便又像哆啦a梦一样藏起了宝贝,而后非常虚伪地解释道:“习惯了,记录下每个卫所的情况,没有别的意思。”
“将军细致!末将拜服!”
“走吧,去库房看看!”
“将军请!”
千户府大厅,杨长帆坐在这里等了好久丫鬟才端来茶水,说夫人很快就到。
隐约之间,杨长帆看到内堂拐角处闪出了半个黑胖的脸,偷瞥自己,而后又躲了起来,随后传来窃笑和撼地一样逃跑的声音。
这太可怕了,还好老子结婚了。
按照杨长贵的推断,所里面光棍儿极多,即便是悍如庞大小姐,估计也有人敢娶,只是庞夫人不一定愿嫁,可反过来,庞夫人希望闺女嫁的人,通常而言却是不敢娶庞大小姐的,剩女就这么造就了,所以说结婚不难,难的是降低标准。
“哎呦侄儿,这么早啊!”庞夫人依然是人未到,嗓门儿先到,还有些倦容地揉着额头来到厅上,“今儿都司的将军过来,你伯伯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出来招待一下,你别介意。”
“岂敢!”杨长帆赶紧起身相迎,别人家的夫人不方便见客就罢了,在沥海所绝对没这个道理,“世伯昨晚说过,这里婶婶说话比他管用。”
“哦呼呼……”庞夫人捂着脸笑道,“侄儿嘴就是这么甜,来来,坐坐。”
027 细聊()
客套过后,庞夫人与杨长帆相继落坐,各饮了口茶后,庞夫人才不紧不慢说道:“为了海田的事吧?”
“是了,昨日未详细说清,今日一早就耐不住。¢£”
“你也够着急的。”庞夫人掩面笑道,“你放心,答应你的少不了你。”
“将军夫人的话自然有分量。”杨长帆不紧不慢说道,“这次过来,其实就是想谈谈具体实施的细节。”
“你说吧,我听着,合适我就点头,不合适我就喝茶。”庞夫人拿起茶杯晃悠起来,她更不着急。
“好,先说丈量方法。”杨长帆提了口气说道,“农田方圆多少就是多少,海田不同,往外扩多少,随心所欲,侄儿本钱少,只扩得起沿岸。”
“沿岸多少?”
“海水线往外四丈即可。”
“四丈……”庞夫人嘀咕了一下,“是不是太少了?”
“本钱少,再多扩不起了。”杨长帆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很明显亩是面积单位,至于这个面积是正方的,还是长条的,就任人发挥了。作为海水养殖而言,必然是越近海越值钱,远处的海,100亩的年租都不值二两。
“四丈便四丈,我叫人跟你一起去量。”
“成,那咱们午饭后去,我上午还有杂事。”
“可以。”
按照这个丈量方法,大概沿海每15丈算一亩海田,大概50米上下的样子,每五亩,就是250米沿海,这是一个可观的范围了,沥海所整个能支配的,恐怕也就是二十里的样子。
“昨儿晚上,婶婶诺了我五亩海田,我琢磨了一下,准备再添九块,拢共50亩。”
“呦呵,胃口够大啊?”庞夫人说了句俏皮话,其实心里在算计着大概多大。
杨长帆连忙谦逊道:“不瞒婶婶说,亩产收益有限,只几亩,怕是连我们小两口都养活不了。”
“呵呵,你话说的精明。”庞夫人当即笑道,“可这么算下来,沿海的几里,可都是你家的了。”
“婶婶说笑了,我不过是从所里租得使用权,这些海本来也没有安排。”
“我这么说吧,这回你真是捡大便宜了。”庞夫人晃悠着茶杯说道,“我们所里往外出海货,可免了渔课,这笔你别忘了。”
杨长帆连连点头:“这是大大的好事,侄儿倘能种一年,倘若能养家糊口,必然还会孝敬婶婶。”
“呵呵,我还真没想这个。”庞夫人又乐呵了,“你伯伯说的好,你们年轻人做事,我们长辈得支持。”
“侄儿忘不了婶婶的支持。”杨长帆话罢抿了抿嘴,“就是还有一点侄儿在顾虑。”
“哼,直接说吧。”庞夫人心下骂了句小狐狸,你算计吧,怎么算计租钱是不能少的。
“侄儿种海,海产难免被风浪冲上滩……”
“滩上反正没法种田,算你的。”
“成,那咱们这么定,凡是海水能沾到的地方,就算滩,我也给围起来。”
庞夫人过了下脑子,反正这片滩也没有大用,不过有人捡捡被冲上来的零碎海产罢了,所里也没收入,便点头应了。
“那这样。”杨长帆心下窃喜,当即计算起来,“除去婶婶诺的那一亩,另有九亩,每亩二两,总共一十八两,我现在就交给婶婶。”
“哎呦,这怎么说的。”一听到钱,庞夫人表情立刻又有了变化,十八两也不算少了,关键她几乎什么都不用付出,可就这么接了也不合适,原则上这是所里租给杨长帆的,而不是千户夫妇,庞夫人这便摆手道,“你还是交到所里吧。”
“婶婶转交即可。”杨长帆说着,摸出了两块整十两的银锭,捧给庞夫人,“您清点一下,总共二十两”
“嗨,点什么点,都是自己人,我直接交给所里管账的就好了。”庞夫人貌似勉为其难地接过银锭,唤来丫鬟,小声吩咐了两句,才叫她拿下去。
八成,丫鬟还是要拿去称一称的。
丫鬟捧走银子后,庞夫人才突然想起来什么,拍腿惊道:“哎呀,对了,府里不一定有碎钱找给你了。”
这就是纯属装逼了,就算没碎银子,铜钱指定还是有的,还钱就是了,果然如千户所说的,她吃进去的,就休想让她吐出来。好在杨长帆是有备而来,这并不是失误。
“不必找了,刚好还有别的事求婶婶。”
“嗯?”庞夫人警觉起来。
“既然种海,就要靠海,我家离这边的海还是有些远,我寻思着所里有沿海的空房子,能暂且借住最好。”
“哎呦,这个啊!”庞夫人松了口气,又乐呵起来,太好了,又白赚了二两,“出了这里,往东北半里地,岸边有守海的房子,也没人住,刚好方便你了,就是……”庞夫人又思索起来,“可能稍微有些小,怕是吃睡都要在一间房子里了。”
“能摆下床、桌、灶就够了。”
“那没问题。”庞夫人立刻又开始吹嘘,“我跟你讲,那房子可好,景致好,说是守海,其实就是望海,你住进去就是了。”
“那我回去就取东西了。”杨长帆这就要起身。
“哎呀这么急啊!”庞夫人也跟着起身,“这茶还热乎着呢。”
“实在是急,怕耽误了播种的时候。”杨长帆叫苦不迭。
“那成吧,你们先过去。”庞夫人跟他其实也没得聊了,“我出去交代一下,午饭过后,让所里镇抚找你量海。”
“成,那我回去忙活了。”
“我也得忙去,不送了啊。”
“告辞!”
出了千户府,杨长帆窃喜之余,还是有所顾忌的。海水养殖到底是大买卖,本钱不少,收获不快,最怕的就是中间资金断了,这么一上来就砸了20两,其实是有风险的,但他不砸出去,又怕庞夫人变卦,尤其是刚刚说的很多细节,他都藏着套儿的,被为难就麻烦了,剩下30两,真得精打细算了。
一路思索着回到杨府,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吴凌珑也叫来了驴车,正把东西往上堆。
028 五里滩()
吴凌珑简直恨不得把院子都给堆上去,家具褥子,日用品,甚至锅碗瓢盆,能堆的都堆,下人都快哭了,搞不好中午都没家伙做饭了,这么些东西,一车还拉不下,怎么也得两三车。
“找好地方了?”吴凌珑见杨长帆回来,第一个问道。
“找好了,所里守海的房子。”
“唉……”吴凌珑长叹了一口气,转眼就到这份上了,儿子还真是急着离开这个家啊,“那房子我知道,不大,你们两个住要受苦了。”
“总比我家船大吧?”翘儿在旁笑道。
“你们两个啊。”事到如今,吴凌珑也没心思再教育他们活着有多难,只有让现实敲打他们了,他转而冲下人道,“凤海,你跟他们过去帮帮忙。”
“成。”年纪比杨长帆还要小一些的小厮当即应了,冲杨长帆道,“大少爷,以后有什么杂事,你只管吩咐我便是。”
“你还是先忙家里的事。”杨长帆应付一句后,望向母亲。
吴凌珑也望着他。
二人都清楚,这一眼虽不是永别,却也意味着很多东西。一个当了十八年傻子吃白食的人,就要出去自食其力了,可以说是有志气,更可以说是愚蠢,即便是吴凌珑,也没觉得儿子能成功。
吴凌珑抚着儿子的肩膀进行最后的叮嘱:“多动脑子,碰到好事往坏了想,碰到坏事往好了想。”
“有道理。”杨长帆点了点头,顺利的时候多考虑隐患,倒霉的时候多想想希望,老娘的人生哲学永远是如此的睿智。
吴凌珑转而冲翘儿道:“你不一样,那边不舒服大可回来,你爹也不会怪你的。”
“嘿嘿。”翘儿缩着脖子乐了起来。
这俩孩子,脾气还真对上了。
“走吧!”吴凌珑大臂一挥。
“儿子走了!”杨长帆献上一个拥抱,凑到母亲耳边道,“不出一年,儿子一定扬眉吐气。”
“有心就好。”吴凌珑态度依然悲观。
就这样,小两口上了骡车,家丁凤海在后面跟着跑,颠颠簸簸上了路。
也不知这一天大家是不是都闲的,一路街坊四邻都出了自家相望问候。
“听说分家啦?”
“去所里,当兵?”
“你家那么多田,何苦呐!”
这是明着说的,还有暗着聊的。
“听说了么,就是昨儿跟庞取义走得太近了,他爹给他逐出家门了。”
“举人家就是规矩多啊……”
“不过也好,他这么大岁数,不学无术,就算不傻,也没什么用了,还是他弟弟厉害。”
“就是,你看吧,这次去县里,童生案首十拿九稳。”
“那以后得叫秀才了。”
“杨举人家,有得必有失!”
“哪里的话,都是得,甩了老大这个包袱。”
……
杨长帆坐在车后面,倒也不看他们,只嘟囔道:“这帮人够闲着的啊。”
“正月的劲儿还没过呢呗。”翘儿靠在相公肩膀上,开始畅想起后面的生活,“真好,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据说很小。”
“那也是自己的。”
“严格说,产权不是自己的,只是暂住。”
“呵呵,我爹的船还不是他的呢,只是暂租,每年给县里渔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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