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杨长帆毫无意外想到了当年在唐顺之藏书中最常见的四个字,“知行合一?”
“呵呵,谈这四字的人多,懂这四字的人少。”徐文长笑道,“依你所想,此四字何解。”
“我不知道。”
“……总该有所思吧?”
“我说了怕你不懂。”
徐文长眼睛一瞪:“天下仅有两事,我绝不输你!”
“哪两个?”
“其一,书画。”
“这我服,我一辈子也胜不过你。”
“其二,心学。”
“心学到底是什么?”
“就是心学。”徐文长尽力比划道,“修身养性,待事待人,做事做人,每一刻所思所为,皆是心学。”
“其实就是世界观方法论对吧?”
“你在说什么?”
“我就说你不懂。”杨长帆摆手道,“说简单一些,就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果做事。”
“大体如此,但又不仅如此。”
“所以知行合一就是你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总结对吧?”
“你这么说让我很不自在……知行合一只是一句话,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
杨长帆挠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理解,我也是读书读到的,这方面书读的不多,恰好读到这个,觉得比较信服,也许以后还会有更信服的解释出现。”
“那眼下的解释是?”
杨长帆嗽了嗽嗓子,他永远忘不了为马哲考试背过无数次的课文。
“理论与实践是不可分割的,实践决定理论,理论指导实践,实践是理论的最终目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错了。”杨长帆刚背一个开头就被徐文长早早打断。
“这你都能听懂?”杨长帆惊道。
“根上就错了。”徐文长轻点桌面,“‘知’比你想的更加宽泛广博得多。”
“比如?良知么?”
“更加广博,不要试图解释‘知’的意义,你还不懂‘知行合一’。”
“好吧。”杨长帆再次挠头,怪不得这心学只是知识分子小圈子自嗨,逼格如此之高,想影响大众简直太难了。他本欲拜王明阳先生遵心学,以补充这边指导思想的空白,现在看来“知行合一”过于玄学,很难产生普罗大众的影响,强行遵心学不仅很难成功,只怕还会被心学圈子排斥。
杨长帆再度陷入沉思,徐文长以为他在思考“知行合一”的深意,其实不是的,作为理科生只会找例子看数据,他需要更简单粗暴一些的指导思想,最好能简单成一句话。
好在案例还是不少的。
有宗教性的——
黄巾军:【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洪秀全:【同拜上帝,共建天国,尽灭清妖,永享太平。】
有时势性的——
朱元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
陈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伐无道,诛暴秦。】
也有强,无敌的——
李自成:【随闯王,不纳粮。】
【打倒,解放全中国。】
此三者分别为“邪道”、“正道”、“王道”,落脚点对应“宗教影响力”、“统治者软肋”与“老百姓的渴望”。
杨长帆也需要这样的落脚点,
“弗朗机想要在这里建教堂啊。”杨长帆叹道。
“你应了?”
“自然没有,只是这件事让我为难起来,我等扬名东海,富可敌国,只是思想上太过匮乏,除你我宗宪,无外乎匹夫之勇。”
“你我是不能跟宗宪比的,他是正牌进士,你也是不能跟我比的,我好歹是秀才。”
“……”杨长帆面色惊讶。
徐文长略显尴尬:“这是玩笑,听不出来么?”
“你!竟然会开玩笑了!”杨长帆激动道,“病快好了啊!”
“……”徐文长无奈摆手道,“言归正传,拜孔不是说的,是要做的,你要在这澎湖小岛搞科举不成?”(。)
201 打油诗()
“文长说过头了,犯不上搞那么大,”杨长帆比划道,“比如管账的,管库的,跑商的,包括准备重建的军器坊,这都需要人,还是要选一选合适的人的。”
此时妮哈端着茶送来,徐文长接过茶杯笑道:“所以你看,咱们做的事根本不牵扯到什么思想,现在谈拜孔不拜孔,言之早矣。”
杨长帆也接过茶杯轻抿一口:“不然,读书拜孔孟,出海信妈祖,砍人敬关公,货郎奉财神,夷人尊天主,即便只是种田还求个老天爷风调雨顺不是?无论何时何地做何事,都有个‘道’。拿文长来说,你口中所遵循的‘知行合一’,同是此理。为今我等以澎湖为根据地,所需的即是此‘道’。”
徐文长放下茶杯寻思片刻:“读书拜孔孟是学圣贤,出海信妈祖是佑平安,砍人敬关公是表义气,货郎奉财神是求财路,如今我等一兴商财海6,二举武事卫国,按你话说该是把财神妈祖关公摆一起供着了?”
“这样太乱,我们需要的‘道’必须简单纯粹一些,放之四海内皆准的‘道’。比如我们之前鼓吹的‘开东海,汉人来’就有些这样的意思,只是力度不够。‘知行合一’也算是道,只是太过玄妙,非常人所能及。”
“我明白了,你要一个简单纯粹的‘道’,上至大儒雅士,下至农夫小童,人人能懂,人人愿遵,对吧?”
“对对对。”
徐文长大笑道:“你看这个怎么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杨长帆尴尬道,“这不等于没说?”
“你要的道便是此理,人人懂人人遵,这就等于没说。”
“等等……”杨长帆眉色一扬,“可以稍微改一下。”
“嗯?”
“‘生死在天,富贵在争’如何?”
徐文长微微神动。
太祖治国以来,定祖训严律法,主张从严治国,将每个人永远限制在一块田地上,除科举外再无富贵之途,后律法渐渐松散,商贾渐生,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要么科举要么种田的局面依然没有改变。
“生死在天,富贵在争”这种话,其实就是给了人们更多的奋斗空间与方向和主导自己命运的可能。
“我改一下下……”徐文长稍作思索便说道,“东海船主治东番,勤者富贵乏者安,精兵强炮护中华,夷人倭寇尽丧胆。”
杨长帆闻言大喜:“好一打油诗!”
“万不要说是我作的……”徐文长低调摆手,“太过粗白,说出去丢人。”
“就是要这样粗白,再加上一句生而平等,富贵在争!”杨长帆就此起身,“你立即从孔孟老墨,明阳心学中引经据典,断章取义,找出合适的句子以辅此道。”
“断章取义,说的好啊……”
杨长帆这便召集治下匠人领,将打油诗与口号传递下去,石碑篆字,横幅大写,务必要将这样的精神尽快渗透到彼岸。
不知不觉间,福建沿海人除了种田、科举、造反以外,又多了一条去路。
所谓“生而平等,富贵在争”实在是很模糊的一句话,又是很切实的一句话,切实之处在于后半句,富贵在争这是简单纯粹的真理,模糊在于前半句,人们生而显然不是平等的,皇帝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平等。
可平等均田一类的口号,又是朝廷一向的倡导,又不好直接将“生而平等”定性为造反口号,因此整句话变得模糊起来。
而事实并不模糊,第一批运气好胆子大混澎湖的人们的确是盆满钵满了。其实也不必太勤奋,只需往来澎湖福建运送物资粮食便可家,这批一穷二白的流民,半年之内便攒足了盖房娶媳妇的资金,站在他们的起点上看,这已经称得上富贵了。
福建沿海大批的贫民、罪犯、劳役、家奴开始蠢蠢欲动。
真正推他们出海的除了贫穷其实还有更大的原因。
此前阻碍劳苦大众投靠船主的最大障碍,其实就是朝廷与名分,船主是贼朝廷是官,投船主等于投贼,投贼就会被剿灭会被问罪。
可从这半年来看,朝廷半点剿灭的意思也没有,已经默认了船主在澎湖的管理权,甚至连官府衙门也开始对私下跑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澎湖也愈加繁华。
五月,杨长帆再次大批招募匠人劳工,朝着东番,苔湾本岛进军。胡宗宪依明制设苔湾府,治下澎湖、嘉义两县,澎湖一卫,嘉义一所,几乎就是明廷在苔湾的翻版。
筑城开田难免侵占本地番人,杨长帆亦无它法,恩威并施,左手许诺送礼,右手大刀火炮,终是在没怎么流血的情况下划出了一块不小的区域,两万匠农开城垦地,三千精兵护卫防守,船厂、军器厂并行建设。老船主富可敌国没错,但他的钱很长时间都没地方花,现在终于被杨长帆开始狠造了。
南海一片胜景,北方可没这么走运。
遥想当年,太祖一马平川把蒙古人赶走,永乐更进一步迁都北京,屡进北漠将蒙古人驱逐,可后来的子孙们越来越不争气,到嘉靖这辈基本已经不是能不能争到气的问题了,他是根本不争。
反观俺答汗,不说文韬武略多么强大,好歹是个精明进取并且很持久的人,定期逼来滋扰,滋扰必有所得,而且每次滋扰的尺度都在与时俱进的变化,明军比较弱他就搞的深一些,最深可以到北京城下,明军较强他就耸一些,浅入转一圈就走。
此番**京师,可以说不深不浅,恰逢东南时局混乱,明军兵力稍显不支,他熟练地绕开杨博镇守之地,先后洗劫遵化、迁安、蓟州、玉田,待朝廷拼力调兵遣将围剿之时,俺答已吃饱喝足拿着东西扬长而去。
其实蓟州离北京已不过百余里,俺答若想的话完全可以再搞一次庚戌之变,只是如今不比当年,明军中尚有杨博、王忬等几位善战之将,并不具备几年前弱将散兵的局面。(。)
202 棱角()
鞑子绕蓟﹤
与往常一样,这个愤怒是需要泄口的。
这一次鞑子来犯的泄口严嵩已经早早找到了。
蓟辽总督王忬纵鞑子犯京师,这个口子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果不其然,此劾一上,王忬不日便被革职入京问罪,鞑子犯京固然有他失职之责,旁人也不好去保。
严嵩后面做的事基本是本能了。所谓党争,就是无论对错,只看屁股,纵观十年,只有一个人的屁股与严党是完全相反的,死命去劾严党,那便是几年前沾了张经的光被一道杀头的杨继盛,可以说这个人是严党最绝对的一位死敌。
而杨继盛坐牢时,无人敢近,唯王忬父子,杨继盛死了也没人收尸,也仅有王世贞做了这件事,可以说这对父子很久以前就上了严党要搞的名单。
这样的人,跟鞑子犯京这样的罪沾边,不搞他就不是严嵩了。
于是在严嵩熟练的操纵下,劾书再如雨点一般飘洒下来,严党的笔杆子们将王忬骂了个透,天下多难,风不调雨不顺,母猪不产崽,通通只怪王忬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废物,顺便翻出旧账,倭寇越来越嚣张也正是王忬任浙江巡抚的时候开始的,此人到哪里害哪里,实是我朝如今困境的元凶。
严党的笔杆子可都是骂人方面的天才,弹劾多年,更是完全摸透了嘉靖的喜恶,配着这样的时局,还未给他们才华尽显的机会,嘉靖便已恼怒不堪,抓王忬下狱开审。
这一切其实都是惯例了,没什么新鲜的。按照惯例王忬这个级别大概要审两到三个月,然后凑一些别的该死的人,写个处斩名单上去,嘉靖签押完事。
王世贞十八岁中举,二十二岁中进士,如今虽只三十五岁却已是朝中大儒,文坛魁,才华惊艳,天下皆知,而且他很讲义气,亲手为杨继盛收了尸,现在他为讲义气付出了代价。
大儒、才华、魁、义气,都是扯淡,只有权力才是真的。
大难当前,再大的才子也是扛不住的,正如后世俗话所说,是社会磨平了我的棱角。
如果是自己的生死,王世贞大可傲然处之,死前高歌一,留取丹心照汗青,但这次要死的是父亲,他不能替父亲留取丹心照汗青。
百善孝为先,王世贞难留半分文人风骨,立即向朝廷请辞,表明我们王家不混了,求网开一面。请辞过后,他取了铺盖席子,跪居严府大门口,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身彻夜跪在这里,只求严辅饶我父亲一命。
全北京都看着这一幕,唏嘘不已,呜呼哀哉。
你早知今日如此,当年为何强自出头?
社会磨平了他的棱角,只是磨的代价有些太大了。
王世贞为杨继盛收尸,如今可未必有人会为王世贞收尸。
社会就是这样,当年那个忠肝义胆,冲天嚎哭祭奠杨公的大才子,从此荡然无存。
王世贞连跪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了严嵩。
严嵩自然从他刚来就知道了,但他不会轻易出现。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与我严嵩为敌……哦不,与我严嵩的敌人为友的代价。
党争最残酷的地方莫过于此,要么是我党,要么是敌派。我党对敌派从不手软,在这样一次次的斗争与事例中,树立起严肃的党风。
三天三夜,足够全北京看到王世贞的下场后,严嵩才终于出门,充满怜悯地看着王世贞。
“贤侄孝心,天地可鉴。”
“严辅……”王世贞再无往日的潇洒与傲气,只红着眼睛抬头道,“只求……”
“我明白了。”严嵩恳切点头道,“我必拼尽全力保王民应。”
王世贞瞳色一亮,党争残酷人有情,严辅毕竟八十岁了,也该积德了。
他就此千恩万谢,又磕了几个响头才抹着眼泪离去。
半个月后,王忬人头落地,王世贞收尸。这次可以光明正大的收尸了。
作为少数存活的浙江巡抚,王忬最终也没挺过去。
王世贞没能救父,却成功罢官。
刑场,王世贞与弟弟王世懋滴泪未流,神色冷漠,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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