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说明他昨夜领着张超过来,让刘正惹上这么大的麻烦,一定含着恶意,之后感到害怕了。
当然,也可能不是对刘正心虚,而是对于张超的死感到畏惧,那么陈镇此时过来企图一同前往宛城,无非就是想监视刘正将功补过。
其中张家到底出力多少,又或者其实完全由张家策划,荀攸还判断不出来,但想来这个雪中送炭,还真如刘正所说,如果这边要是不配合一些,这些送过来的兵随时有可能转化为进攻的敌人,到时候就真可能被热死了。
看着刘正荀攸到了人群前方,张初扶着张老太公出了人群与两人寒暄,陈镇望望刘正偶尔看过来的目光,脸色微微苍白。
不过,他的状态本来就不好。
老实说,这个村庄就如同他的噩梦,每一次来他都感觉精神紧绷,浑身发软。
这一次因为身着铁铠,已经被阳光照得热了起来,一路上又是骑马颠簸,一夜未睡的他此时早已口干舌燥、腰酸背痛,甚至还有些头晕。
他很想脱下铁铠好好休息一下,不过他不能脱。
不仅仅是因为夸耀自己穿着铠甲意气风发的邓姐姐此时正在和张机交谈,也是因为前方那刘正的视线着实让他胆战心惊,而父亲方才反复叮嘱过他,越是心中害怕,越得表现得沉稳,所以这时候他必须表现出一副问心无愧、坦然面对的姿态。
然而,光是留意了三次,三次都和刘正的眼神对上,他想到昨夜听说的对方的悍勇,就感觉到双脚已经钉在了地上开始打颤,后背上的汗也愈发粘稠。
他目光躲闪有些不知道望向哪里,随后就见父亲过来理了理自己的札甲,嘴角含笑地与一旁的文治夸耀着自己穿上铠甲的英武。
望着那慈祥厚实的笑容,陈镇微微放松下来,但知父莫若子,那笑容实在有些过于长久了,他品味了一下,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那刘正匹夫一直在看自己,却没有开口与张老太公说话,不就是被老太公忽视了嘛?
他有些不确信地望了过去,确认老太公真的只和那位荀家公子在聊天的时候,想笑,但顾忌到对方的能力,他只得扭头朝着文任父子三人挺了挺胸膛,随后笑得无比灿烂。
刘正看着陈镇那夹杂着幸灾乐祸成分的笑容心情自然不好,不过他此时更加头疼的还要算张老太公的态度。
他刚刚上前拱手施礼,礼数也算周到,而且张初介绍他的时候,也特意说了“有将帅之才,雒阳来信中提到的汉室宗亲便是他。那笔法奇特的木兰辞、孔雀东南飞便是出自他手”之类的好话,结果老太公就是“嗯?嗯!”点点头就掠过去,与荀攸倒是聊的火热。
从“神君”荀淑,一直说到荀氏八龙,此时还在问荀攸父亲的情况,简直比查户籍还要详细,听闻几名荀家人已故,更是会声情并茂地长吁短叹一番。
期间荀攸、张初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向刘正,将场面话都抛开去,但张老太公活了七十多岁,想要抓着话题不放完全让人看不出丝毫的痕迹。
刘正倒也看得出来张老太公明显是在生气,只是不论是教唆张机学医,还是将张机拖进造反的流言蜚语中,他都无从辩解,眼下老太公不发话,张初、荀攸也试探不出来,他就更加不知道应该怎么让老太公松口了。
而眼看刘正一直被冷落,陈镇嘴角的笑意也愈发浓郁。
与此同时,马车旁,邓氏说了个大概,迟疑道:“具体的,妾身也不太清楚呢。反正便是祖父与陈伯父、子圭在亭中说完话,突然就叫我与贤儿一同过来了,一路上也没说起什么夫君,妾身倒是在家中听到了一些谣言,还不知道夫君能不能为妾身解惑?”
张机抱着儿子张贤,望着刘正四人,目光闪了闪,闻言扭头,笑着理了理应该被蒙在鼓里的妻子的耳鬓,“解什么惑?为夫就是去宛城帮衬德然兄一番,顺道看看军营中的那些病人,长长见识。对了,这几日你与贤儿一同看看医书,他认字你学内容,还有,你记得把我备在家里的药箱拿出来多琢磨琢”
他顿了顿,瞥了眼神色诧异的邓先,笑道:“算了,药箱的事情等我回来再教你吧。这几日你就备点特产和行李,待宛城的事情一了,我们一家去幽州涿县走走,散散心,到时候我也要教你医理,往后也好让你与我一同出门,好过在家里闷着。”
“真的?妾身也能学?”
邓氏一脸惊喜,邓先也愣了愣。
张机握住邓氏的手,神色愧疚地笑道:“你自然能学。看你神色,看来是为夫疏忽许久了为夫心中其实早已想过有些女儿家的病,需要有人搭把手,只是此事烦闷,而且病者多半情绪浮躁,你比常人心思敏锐,也怕你因此受了心伤。此事还得谢过君序和子圭,还有德然兄点拨了。”
“看来这厮还是办了一件好事。”
邓氏剜了眼邓先,那埋怨的眼神令得邓先苦笑,不过看着自家姐姐脸色红润,洋溢着幸福,邓先心中也颇为满足。
“爹爹,孩儿也要学,孩儿也要学!”
张贤才八九岁,早就被仓颉篇等一干蒙学折磨疯了,他以往有过几次跟在张机屁股后面看张机治病救人的经历,看到那些病人感恩戴德的模样,一直对自家父亲钦佩有加,这时自然意图得到张机认可,扔了那些枯燥的儒家经典,也好往后变成救死扶伤受人敬仰的医师。
“好啊,不过你要学这些,也要像为父一样,先学会断文识字,随后要读懂四书五经,那些都是人生至理,读懂之后,为父再教你医理经方。”
小孩子有些不乐意,吵吵闹闹地跟张机埋怨着四书五经跟医经经方完全没关系,还寻求自家娘亲和舅舅的庇护,那动静不大,但张老太公第一时间留意到了,看着一家子如此模样,张老太公乐呵呵地笑着,想来其实一直在留意那边的情况。
荀攸便也瞥了眼张机,两边目光正好对上,各自心照不宣地笑笑,荀攸收回视线,就看到张老太公回过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他与刘正之间扫了扫,随后定格在刘正脸上。
那目光闪烁阳光,看上去有些睿智,也让荀攸松了口气他自认有些能力,但在言语之上的造诣,与这种老人家相比果然是差了许多——往后还得多学多看啊。
感受着张老太公洞若明火的审视目光扫过来,刘正也心头一震,就见张老太公沉吟片刻,拉了拉张初的手臂,“品济,通知下去,就地休整。荀公子,劳烦带老朽进去坐坐刘公子也一起吧。”
第170章 问与答(上)()
老太公要进去坐,还是一个人。
消息传开去的时候,这八十人余人的队伍还是不可遏制地发生了一些骚动。
“那刘正匹夫最是胡来,品济兄为何不劝着令堂?”
“我等来前,家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可让老太公有任何闪失如今大老爷你如此做法,万一有个闪失”
“那鸟厮最是善于蛊惑人心,许是背地里写那反咳咳,人前买诗做个好人,如此两面三刀之人,大公子,要不你进去劝劝?让我等五六人进去护住张太公也好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朝着张初、张机说着想法,张初张机便劝着,但那些对于刘正的恶意,两人还是感觉到了。
陈镇身边也有人过来提议,他将人引向张初张机,想着张老太公叫他这次领衔这些人马前去将功补过,心头有些振奋,扭头却也皱眉道:“爹”
陈秀拉着他走远,瞥了眼走向张初的文治父子三人,随后望向由荀攸扶着进入村子的张老太公,沉声道:“你方才也见到了,老太公这下马威是确确实实给了。说明他心头确是不喜那刘正。”
他拍了拍陈镇的肩膀,“眼下这些人不管说的是不是场面话,至少也在与那刘正划清界限,老太公指明由你来带,更是知你与刘正有纠葛,表明张家不想与刘正为伍。为父前前后后这些话,你便记着,莫要与那刘正硬碰硬,安安分分带着这些人马过去将功补过”
“可那张机似乎也要过去,就怕此人从中作梗,我总不可能真的对张机强硬吧?这些人,可都是张家的”
“那又何妨?按照为父的想法,其实朱中郎将知道事情原委,必然也不会降罪于你。你便是独自一人,有此担当,也必然能得人赏识,或许还能得到太守、刺史他们赏识。若能得中郎将赏识呵,算了,你暂时也不适合太高的位置,这等祖坟冒青烟的大气运,反而不适合你。”
“爹,孩儿”
陈镇瞥了眼村内刘正的背影,咬了咬牙,“真的不能参与除刘之事?”
陈秀怔了怔,叹气道:“我知你心高气傲,也是为父以往疏于管教了。但此人武艺绝非等闲。如今又与荀氏似乎有了联系。你真的暂时不适合与他斗。若磨炼几年,兴许”
“刺客呢?爹,我若没有记错,前几年你随着那几个昏庸县令也接触过这些,能不能”
“胡闹!此事你从何得知?”
那脸色阴沉得让陈镇吓了一跳,陈秀表情舒缓下来,叹气道:“子圭,你便真的这么想将那刘正置于死地?”
陈镇不甘心道:“爹,你平日叫我进退有度,但遇到此人是你头一次叫我一退再退。这还是在涅阳啊!你这话便是说孩儿没有报仇的希望。他扫了我的面子事小,可一而再再而三,若你也叫我退让了,他日孩儿还有进取的锐气吗?仕途之上,千千万万人能力比我出众,关系比我强大,那孩儿还出去干什么?在这涅阳老死不就好了?孩儿着实是意难平啊!”
他咬牙切齿道:“此人,便是孩儿的磨刀石!孩儿一定要将他磨破为止!便是不能一举让他覆灭,也要成为此中推力!坚定本心!”
陈镇神色郑重无比,陈秀愣愣无语,好半晌,欣慰一笑:“我儿真的长大了胜过为父了!好!好一个意难平!好一个磨刀石!”
张老太公七十多岁,但走起路脚步稳健,虽说由荀攸搀扶,但举手投足颇有力量之感,毫无半点暮气。
他沉默着一路向前,也不与迎过来的张飞公孙越等人打招呼,倒是看到黄忠父子的时候笑了笑,“汉升吧?我见过你,昨日还是前日来着,你随同品济去见过我那侄子,我正好路过。”
黄忠引着黄叙朝张老太公拱手,笑道:“昨日。”
“好,好孩子。会保护家人,都是好孩子。走,再去里面。”
张老太公说着,又迈步向前。
刘正跟在两人身后,与荀攸眼神对了一眼,微微皱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老人话里有话,又在编排他,好在老人没有再说什么,直到进了张初的院落,扫了一眼,随后坐在台阶上,望着村口方向,面无表情,目光却有些深邃,“这村聚,原本叫张家聚,便是当年我张家安身立命的地方老朽五十年前与兄弟几人学成归来,在涅阳城中发家,方才让族人慢慢离开此处。一路磕磕绊绊地过来,张家在涅阳有了府邸,有了庄园,有了颇多田地而这张家聚,也早已荒废,随后被品济用做收纳病人的地方。”
老人说得很慢,但吐字清晰,刘正和荀攸便站在台阶下微微躬身洗耳恭听,“五十年过去了,这张家聚变化不大。嗯,那屋子刚烧不久,巷子里那些树枝,也肯定是刚布置的,用作警戒。便是说,唯一让张家聚变化的是这几日进来的人。唉,这都是我等留下来的,可就是有人拿他不当回事不,也可以说,是太当回事。”
他顿了顿,终于第一次正色质问道:“试问村聚能防盗贼,谁告诉你们的?”
刘正一怔,那边荀攸已经开口道:“老太公,我等实属无奈,我家伯朗叔父身受重伤,不宜多”
话语没完就没了声音,荀攸这才发现,老太公那严厉目光明显只盯着刘正一人而已。
他想了想,也明白过来老太公方才和他一番畅谈,此时这些话明显跟他无关了,便是他开口,显然也没什么用。
他不由望望刘正,有些担忧刘正招架不住。
刘正意识到对方是在考校自己,想了想,“是人在防盗贼。村聚当然防不了。莫说村聚,便是府邸、庄园,乃至城墙,真要盗贼来了,也防不了。”
“既然防不了,为什么不走?”老太公又问。
“人情、世故。”
刘正说完,便见老太公目光直视着他,他会意过来,继续道:“在下身中伤寒,不易牵连旁人。荀家三位公子受米贼威胁,在下与荀家有些交情,不能让他们死于非命。在下又身为主公,不能让底下人为自己担惊受怕。种种原因,才滞留在此。”
“身中伤寒?却也夺情起复!不知见好就收,前去讨贼?与荀家有旧?造反之事以孔雀东南飞拖人下水,这也叫有旧?主公?你与反贼相交,并不言明真相,御人无道,也配算主公?”
张老太公冷冷一笑,那多年磨砺的风霜在脸上产生褶皱,却自有威势,“更遑论引我孙儿入医道,误人子弟还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你这一番肺腑看似真心,实则心怀叵测。博人可怜,以太平盛世博取他人信任,再叫人自省,不要怪罪于你。老朽能否以为,刘正小儿,你与太平道那等邪魔歪道如出一辙,乃至试图颠覆朝纲?”
他振袖一挥,双手合并朝天拱了拱,“我大汉四百年,四百年江山!汉室宗亲何时有人产生这等邪念?这天下人若都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只会想要更多由此,老朽可否以为,卢中郎将有不臣之心,你这一脉有不臣之心,亦或,你整个汉室宗亲,都有这等取而代之的野心!”
这几个问题简直字字诛心,荀攸脸色一变,随即望向刘正。
老实说,这样的问题,连他都招架不住,毕竟刘正这边的破绽实在太大了。
刘正皱眉想了想,扭头望望村外的那些张家人,拱手道:“老太公所言极是。是在下考虑欠妥,受教了,此次去了宛城,若有人以此发问,在下必然做到言行得体,不让人抓住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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