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珩点头一笑,他倾下身来与那男孩平视,温声开口道:“你可否告诉我,那个女人,她,对你做了什么?”他稍稍侧开身子,让出视线,叫那小孩可以看到跪在一旁的韦氏。
小孩眨了眨眼,看过去,然而这一看,却竟是吓呆在那里,豆大的泪珠毫无预警地便扑簌扑簌往下掉。
看得众人一阵心疼。
边哭还边往孟珩身后躲,连连嚎啕道:“我怕……”
韦氏已经心如死灰。
孟珩眉心微蹙,手掌轻轻抚上小孩的背脊,安抚道:“不用怕,她现在已经对你做不了什么了。那你告诉我,她真是你的娘亲么?”
小孩听了这话,却是先点头,而后又是一阵摇头,几番下来,弄得众人都糊涂了。
半晌才见他动了动嘴唇,哑着声音道:“娘亲把我从一个婆婆手上买来,就叫我喊她娘亲,我也不知道她算不算是我真正的娘亲……”
原来如此。
底下有人已是听不下去了,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因为从这只言片语中已足以推断出事情的真相。
虐待买来之子,嫁祸给孟大夫,还唬着他们这群人陪她演了场自打自脸的蠢戏,简直可恶至极!
再看看人家孟大夫,遭人诬陷也没失一点风度,还替那小孩治病,啧啧,简直妙手仁心啊!看来传言果然不假!
众人又是嗟叹又是议论一番,再看向那堂上长身玉立的少年,心下都不禁添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服,一时间纷纷懊恼自己被那毒妇煽动,险些污蔑了好人。
然而那少年却仍是一番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无论他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李大人则早已命师爷重整案情,罗列那韦氏罪状,条分缕析地念出声来。
宛如悠悠洪钟,直击人心底。
此案至此,才算了结。
*
定下罪状,将韦氏押入大牢,众人也随着这场闹剧的落幕各自散场。
孟珩对李大人和陈平的关怀表示谢意之后,拱了拱手,便也甩袖离去。
在牢狱里多天都未能沐浴换衣,即便是对外在环境毫不在意,这会儿也觉得浑身都不舒爽。
然他刚一转身,便落入一双目光深邃的眼眸里。
有细雪落在那人的眉目间,悄然融化,而那人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温润如玉,却有什么细微的情感在那眼眸中缓缓流淌。
少年挑了挑眉,并不作声,只微微扬起唇角,目光轻轻扫到一旁狸妖和跟上来的罗云身上,眯眸赞许道:“这件事你们二人做得不错,回去有赏。”
狸妖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罗云却是喜不自禁地围过来关切问道:“先生这么多天来久居狱中,可还好?罗云在家中备了姜汤和桂圆栗米粥,不知先生喜不喜欢?”
说着,又忙递过来早就捧在怀中的一件斗篷,奉至少年面前,道:“今晨起来便下了雪,罗云想先生穿得单薄,便从家中带了件斗篷来,还请先生披上。”
孟珩瞥了他一眼,不由调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可手上却并未接过,似是嫌那斗篷厚重,懒怠去穿,只淡然一笑,转身便要迈步离开。
甫一转身,肩膀上却突然多了几分重量,融融的暖意从后背将他包裹,阻隔了那寒风落雪带来的丝丝凉意。
“如此寒冬天气,孟大夫还是保重身体为好。”却是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压抑着担心和别的什么情绪的声音。
第37章 |()
原来是站在一旁的肖彧接过了罗云手中的斗篷,披在了少年身上。
肖彧看着少年颇有些苍白的面颊,不由得蹙了蹙眉心,他下意识地又替少年将那斗篷拢得更紧一些,然后又握住了少年掩在斗篷下的手,感受少年的体温。
果然是冰凉一片。
可怜少年刚刚在那四面透风的大堂上跪了那么久。
他心下不禁微微发涩,手上力道不由又轻柔了几分,牵起少年另一只手,也一齐包在自己的手掌中,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抬头对一旁黎青道:“黎青,把马车上的手炉拿过来。”
黎青应了一声,转身去取,后又飞快地跑回来,将一个紫铜鎏金镂花手炉奉至青年的面前。
肖彧忙接过手炉,放在少年的手掌中,动作轻柔地将少年五指都贴在那手炉上,直至把那手炉团团抱住,方温声道:“天气骤寒,孟大夫千万不可逞强。”
孟珩眉心一动。
指尖与指尖相接触的地方仿佛化开了一滩柔柔的春水,顺着皮肤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
他看了一眼被塞到自己手上的手炉,又低头看了看围在肩膀上的斗篷,最后把目光落在青年犹带忧心的脸上,不由嗤笑一声,道:“肖公子是把孟某当纸人了?”
眼看青年面上一紧,就要开口解释,却又听得少年低低一笑道:“孟某多谢阁下一番心意。”
语罢却是目光正对上来,那是一片笑意深邃,宛如一汪明净湖泊般的双眸。
青年怔愣了些许,半晌,终是无奈一笑,伸手轻抚去少年鬓边落上的一片飞雪。
彼时气氛正好。
却闻一道粗粗的嗓音突然斜□□来,低低道:“主子,那几个从吴有贞家里揪出的下人怎么办?没料到他们会突然翻供,把一应过失都推到那韦氏身上,倒把吴有贞这个背后指使摘了个干净。”
肖彧眯了眯眼眸,他感到自己就要深陷在少年那清澈却又深邃的目光中,久久不愿拔出,黎青的话像是从天边传来一般,遥遥不可理会。
直过了半晌,黎青再次出声提醒时,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皱眉沉思。
“吴有贞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本不可能只通过这一件事便把他扳倒,还须缓缓图之,眼下情景,当还是借由那几个家仆之口还孟大夫清白为重,我当时在堂下出言提醒你也是此意。”
肖彧沉声道。然他话音刚落,脑中便闪过了什么,忙又道:“你这么一句话,倒提醒了我一件事。”他稍一停顿,看向少年道:“不知孟大夫可否注意到,李大人审案之时,总有一人跳出来挑拨离间,搬弄口舌,引得众人都对孟大夫恶语想向,污了孟大夫清白?”
“是呀先生,我也注意到了此人。”罗云此时也忍不住插话道:“那人忒可恶,一直往先生身上泼脏水!”
肖彧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人口中所言与其余跟风之众不同,颇有章法,竟像是筹备已久,直奔孟大夫而来,且不论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孟大夫都要对此人提高警惕才是。”
那两人说得严肃,少年却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口中却是语出惊人,道:“我知道那人是谁,无须理会,无非一跳梁小丑罢了。”
说罢眼中似泄了一丝疲态,把手炉往肖彧手上一塞,掩嘴打了个哈欠,又摘了肩上披风搭在臂弯中,转身径去,走了两步,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驻足微微侧身,眼睛一斜,似一只猫儿般,道:“罗云,走咯,回家睡觉。”
喊话完毕,又要转身迈步,然没走两步,却又被青年挡住去路,重被裹上那厚厚的斗篷,手中也又塞回了手炉。
看少年还想摘下那斗篷,青年微蹙了眉心,刚想劝导少年一番,目光瞥到少年那略带困意的脸色,眼角也因哈欠连连而沁出了泪珠,登时又有些不忍,只得收住了内心一番话,沉吟半晌,方柔声道:“我不放心你跟罗云回去,罗云看不住你,孟大夫如不嫌弃的话,可否与在下共乘一辆马车,让在下送孟大夫回府?”
孟珩倒也不推脱,他一向有午睡的习惯,从清晨那群衙役把他吵醒、开堂公审到现在,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于是便只懒懒斜了青年一眼,点了下头,便目光四顾,寻那青年口中的马车何在。
肖彧轻笑一声,忙叫黎青把马车牵来,亲手扶着少年登上马车,又嘱咐罗云驾着另一辆马车跟随即可,便也掀帘钻入马车之内。
却见少年已是眼眸微闭,头微微歪着,看样子竟像是已经入睡一般,那x裘也从少年肩上滑落。
不过好在肖彧来时便准备充分,专挑了辆极其保暖的马车来,又烧了暖炉,倒是冻不着少年。
他伸手扶住少年颈肩,轻轻把少年平放在马车内设的软塌上,又往少年脑后垫了个软枕,把那滑落下的斗篷盖好,方坐回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少年的睡颜,半晌,不知是被车厢内融融的暖意熏得,还是被这过于宁静的气氛染得,也缓缓阖上双目,浅浅睡去。
*
及快到了孟宅,肖彧才被马车颠簸给扰醒,彼时却见少年已醒,正微眯着一双眸似有玩味地打量着他。
那双眼眸在暖炉星星点点的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剔透好看,比他见过的最璀璨的宝石翡翠还要漂亮。
肖彧就这么出神地望着少年,一时间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孟珩曼笑一声,他倾身凑到青年耳边,压低了嗓音,轻问道:“怎么,睡傻了?”
恍惚是比少年给人看诊时更为绵软柔和的声音,此刻近在耳边,夹杂着那扫到耳侧的温热气息,竟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感。
肖彧极力压下心中那怦怦一阵乱跳,有些发窘地往后倾了倾身子,与少年隔一段距离,才仿佛恢复了呼吸和正常思考的能力。
他轻咳一声,微垂着眼睑,道:“在下失态了。”
孟珩保持姿势不变,若有所思地盯着青年的脸庞,来回上下打量,甚至在打量中还更靠近了几分。
“孟大夫这是在做什么?”肖彧忍不住轻声问道,然而一开口,他便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喑哑。
和少年之间的距离也太过于近了,近到仿佛两人之间的呼吸都是灼热的。
“我在观察阁下。”孟珩故意拖长了音,语气理所应当地道:“阁下也知道,我一向喜欢探查人心,已成习惯,这会儿突然发现阁下心中所思所想甚为有趣,故忍不住探查一番。”
语罢,他轻声一笑,玩味道:“想必皇子殿下如此大度,定不会怪罪孟某失礼吧?”
肖彧听得少年这一番解释,反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之感,直感觉仿佛内心有什么隐秘之事就要被少年勘破,下意识想要阻止少年的“探查”,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少年说出拒绝的话。
心脏宛若被悬在半空中一般。
正尴尬在这里,忽地听闻车外黎青喊了一句,似是已经到了孟宅门口,青年这才如获特赦一般,悄然舒了一口气。
这一举动自然也被孟珩尽收眼底。
他鼻中轻哼出一句意味不明的笑,又打量了青年几眼,才端端正正地直起身子,不再看他,俯身挑帘便跃下了马车。
肖彧见此,也忙按耐下缠绕上心头的一丝莫名失落的感觉,跟在少年身后下了马车。
却见少年已快走进门中,便顾不得再想其他,连忙把人叫住,道:“孟大夫,可否稍等片刻?”
少年顿住了脚步,转身看他。
肖彧三两步跨至少年跟前,正色道:“还请孟大夫务必告知我今日在堂下出言挑拨之人到底是谁,此人实在狡猾,掩入人群中半点破绽也不漏,我实是担心他会对孟大夫有所不利。”
孟珩挑了挑眉,见青年一脸正经的表情,实在懒怠跟他在这事儿上纠结,便不在意地道:“此人名叫王世朴,京郊的农户王世孝的堂弟,当日我住在王世孝家里时,曾跟他有过过节,他此番或是攀扯上了什么人,或是特意来报复我,都不奇怪。”
说罢抬眸见青年眼中神色渐深,不由玩味笑道:“跟如此小角色计较,皇子殿下不怕有*份么?”
青年偏一脸正色道:“无论是谁,但凡是对孟大夫不利的,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孟珩听得此言,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青年摆了摆手,以示告辞,便跨步进了宅中。
第38章 |()
入冬的几场雪一场赶着一场,接连下来,竟使整个京城都恍若陷在皑皑白雪铺就的玉宇琼楼里,安静得仿佛也随着那枯枝、野兽一起冬眠下去。
然而朝堂之上却并不似表面那般平静。
仿佛石子投向了湖面,荡起圈圈涟漪,虽不足以卷起大风大浪,却似乎也正酝酿着一场风波。
先是科举推延一事仍在发酵,虽举子们的激愤心情已被人用各种手段安抚下去,然而有人却被提点到此事另有玄机,便联合着一些举子联名上书进谏,矛头直指不作为的内阁中枢。
再是月初的一场发生在顺天府的案件,虽不是什么惊天大事,可涉案人中却有几位竟然是当朝重臣的家仆,御史中丞听闻了这事,当即便安排了手下几位言官向圣上上奏折,参了这位重臣一本。
而后便是那甚少直言政事的太子殿下,也于某日下朝之后,直奔圣上的御书房,屏退了左右,与圣上两人密谈,至晚方归。
谁也不知道他们父子二人在书房里都谈了些什么。
却见那年轻的太子出了御书房后脸色倒是更凝重了几分,一时不由引得各方猜想。
或许这朝廷马上就要变天了?
有人这么胆战心惊地猜测着。
然而事情却超乎了某些人的想象,正中另一些人的下怀。
参天大树,欲摇其根本,原就是难上加难的事情,更何况,现在这棵大树的背后,更有另一方势力的支撑。
到最终,内阁诸位大臣也只是因为没有处理好安抚举子一事,而罚俸三个月罢了。
首辅吴有贞更是连一官半职都没降,诏书上只说罚其自省未能教管好家仆一事,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听闻诏书下来的时候,太子殿下难得冷了脸色,回东宫之后更是闭门不出,夜夜笙歌饮酒,竟像是对朝政彻底心灰意冷,自甘堕落了。
对此,吴有贞只波澜不惊地微微挑了嘴角,仿佛一切都在这位老谋深算、权势滔天的首辅掌握之中。
*
东宫之内,丝竹宴饮,红…袖飘摇,几位皇子对坐两侧,宴酣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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