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翰皱了皱眉毛,却不敢断言如何,只是接道:“卫郎君尽可安心,老夫定将郎君此言报与吾皇!”
他倒是顺口就改了称呼,不再直呼‘卫四郎’,而是换了‘卫郎君’,实在是罗某人这假充的‘卫四郎’果决得有些过分,不像是区区采买商人,而是不逊于己的统兵大将。
该说的已经说完,罗开先也懒得细究对方如何称呼自己这类小事,抬手延请,送了这宦官将军出庄院。
注:1石乳,前文第七十节有提过宋茶分类。
2南唐与陀汉乃至前周的后裔,南唐,李氏,末代皇帝李煜(词人)因其都城位于长江以南的金陵,又为区别于之前的大唐,故称为南唐;陀汉,指北汉沙陀人刘氏,末代皇帝刘继元,故北汉也被称作陀汉;前周后裔,指宋之前,周朝柴氏王朝,赵匡胤兵变上台,以宋代周做得并不光明,前周皇族柴氏并未被斩杀殆尽,在宋真宗赵恒年间,这些前朝旧人的心思并不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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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节 意兴阑珊时()
送走秦翰这位宋庭的高层人物,借着西斜的阳光,罗开先骑在公爵的背上开始到处巡视。
庄院内处处的人们都在忙碌着,无论男女老幼——出去日常琐事,前夜的杀戮同样波及了这里,一些千辛万苦从东北两处防线闯进来的人,有的曾经丧心病狂想要攻击庄内农户,却被总领内防的赫尔顿带人斩杀,甚至有的钻到谷堆之类地方躲藏的人也没能幸免——没人会讲什么饶恕,庄内农户的心肠并不比战士们慈悲多少,事实上越老的农夫们越是知道这些所谓的倒霉鬼会造成何等的危害
夜晚的杀戮自然会产生一些损坏,比如被砸坏的篱笆墙、被踩漏的房顶、被推翻的水缸诸如此类,还有的就是要铲除落在各处的鲜血痕迹之类——毕竟新年就要到了,没人喜欢过一个血色的节日。
从庄院出来,罗开先从西部开始绕场游走。
西面的野山山麓处,除了偶尔能看到一些走兽的印痕,没有叶子的灌木林间隙里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守卫此防线的芈十一郎回报就没见过任何敌人的踪影。
南面的冰沼上面有些诡异的漂浮物,那是负责守卫的库萨尔等人的杰作,但也仅限于此,这里挖的一条火油陷阱并没有被点燃。
东面的河滩处则与前二者完全不同,并不算平坦的河岸线所在,到处是马蹄踩出的凹坑,积雪和泥土混杂的地面上,随处可见暗红的血迹,有的地方甚至还可看到零散的残肢诸如手指之类,一些被宰杀的敌人尸体被前来帮忙的村民们搁置在河岸旁稍高的土坡上运河上靠岸地方的薄冰并不完整,随处可以看到一些破碎的冰窟,冰面下的河水混杂着诡异的红色翻滚着整个河岸处的气息都不怎么好,没有冬日那种清澈的冷厉,而是飘散着混杂了内脏酸腐气息的血腥味儿
至于北面,现下是最喧嚣的地方。
亲兵卫的士兵们仍是一如往昔的沉静,他们披盔戴甲的戍守各处,在几个亲卫的组织下,来自荥阳的“江湖好汉”们聚在一起操练着,他们的脸色并不好,挥舞着拳脚的同时,还在彼此讥讽嘲笑着彼此在夜晚时候的狼狈——很显然,骤然看到数百具形状各异烧焦的尸体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感受。
而被俘的俘虏也没有如以往一样完全被集体圈禁在某处,他们中的大部分被解除了所有武器,然后每人被分了一把锄头,被驱赶着在碉垒北侧挖沟,在四周持着长矛短刀和弓弩的精锐亲卫警戒下,逃脱一死的他们没有任何人敢有丝毫懈怠。
他们挖掘的沟将会有至少十步宽,三人深,未来上面还会架设吊桥板,与之前的碉垒组合在一起,将会构成这所庄院北部综合外防——砌成墙是不可能的,深河配上碉垒却不会触犯宋庭的禁忌。
公爵驮着罗开先踢踏而行,看着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意兴阑珊的他才欣慰,至少他这次带来的手下们一如既往的归心,不用他这个将主反复叮嘱,就会沿着制定好的策略执行下去。
他这会儿的意兴索然说起来有些矫情,却并不虚假。
从东非那数万里遥远的地方归来,虽然对这个时代的真实并没有报以厚望,但他心中实际上总还是有一份期许,期许能够看到一种不同于后世的人文景象,期许能够看到史书上所记载的“美好的人文的辉煌的大宋朝”——后世里千遍万遍的鼓吹的文人士大夫的辉煌时代,那些颂歌总还是有些洗脑作用的。
但,自绥州直到汴京蜿蜒两千里路,他看到的不是足不掩户路不拾遗,而是战争还没有走远的民生凋敝;他看到的不是吏治清明秩序井然,而是野民无食路匪若江鲫;他看到的不是野有遗贤谦恭礼让,而是地方壁垒随处可见和富贵贫贱隔阂深厚他甚至能理解这时代的节奏缓慢,也知道这时期远不是宋国最繁荣的时代,但是即使看起来歌舞升平的汴京,也在骨子里透着无尽的虚假,那藏在暗处的刀光剑影无所不在,自家这小小的庄院,前夜所发生的一切就是明证!
罗开先从来不怕战争相关的任何事情,杀戮对他来说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是人都会有一处无法碰触的软肋。他罗某人在阿非利加、在欧罗巴、在安纳托利亚、在大呼罗珊所有的这些地方,他都可以生杀由心,不会心存半丝芥蒂,但在中原这片华夏文明的祖地,被“自家人”攻伐这种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消受的
而在这之后,秦翰来访的一番表现,虽然让罗开先缓了一口气,但是同样也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个皇权统治的虚伪与皇庭内部的权力倾轧、还有对庶民的彻底无视——这与后世的权力争斗又有何异?不外乎换了一个时代的外皮罢了!
后世行走诸邦的罗某人对于各种政体可谓是耳熟能详,见多了各种框架下所谓的规则,让人鄙视加蔑视的规则。当他对这个古国的最后一丝憧憬彻底破灭之后,那种恨不得搅碎一切的想法就变得愈发深刻起来,他甚至有一种把宋帝赵恒从皇宫里拖出来吊打的冲动,这可那并不符合他罗某人的习性。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便是如此了。
随着对这个古典王朝的最后一点期许被彻底磨灭的同时,罗开先开始万分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想卷入这个漩涡,而当初停驻在宋国疆域之外的决定更是明智之举。
念及此处,他开始分外想念灵州那片初开的沃土,或许那里还很粗陋,但却将是今后一切的起始点。
信马由缰的罗开先正思量间,负责这片防区的石勒打马赶了过来,“将主,属下有事禀告!”
“讲!”意兴阑珊并不影响罗开先的警觉与反应速度,他随即喝令道。
“属下带人提审了大部宋人俘虏”石勒同样坐在马背上,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用锄头挖地的俘虏们,继续道:“那些是分拣出来平庸之辈,属下安排他们挖设壕沟,并告诉他们,待到挖掘完毕,可释放他们归家除此之外,另有二百余人,出自宋人禁军,他们的统军官愿意想要投靠我们,不知将主,是否收纳他们?”
“投靠我们?为何?”罗开先疑惑的问道。
石勒解说道:“那统军官名叫李开,自称出自宋国北部雄州1保定军略府,去岁因驻守瓦桥关抗御契丹辽国,得以封赏入开封府禁军步军所属,然步军统领素喜逢迎媚上,对下敷衍塞责克扣军饷此次战败,统兵虞侯战死,石保吉长子被俘,这李开揣摩若日后开释,自己必将成为替罪羔羊”
罗开先来了点兴趣,关问道:“石勒你觉得此人如何?”
石勒回道:“回将主,属下以为此人脾性颇类王难,不过并不如王难那般暴躁。”
“好!”被挑起了兴头的罗开先随口令道:“带我去见!”
少顷,碉垒南侧的一处新建俘虏营地,涂了原油的漆黑木栅外,罗开先见到了被扯脱了步人甲的李开。
定睛去看时,罗开先才发现刚刚石勒所言不差,这李开真的与王难仿佛,同样骨骼分明胡子拉碴的脸和蓬乱的发髻,粗壮的脖子粗壮的胳膊腿,身高估计同样有一米八以上,不同的是两人脸上的金印不同,王难的金印在额头,而这李开则是右脸颊上烫着一块“雄”字金印,而且更为醒目的是,沿着发际线,这厮衣袍外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都有着纹理分明颜色鲜艳的纹身
从马背上跳下来的罗开先低头很有些惊讶的问道:“你是花胳膊?”
注:1雄州,今雄县。宋时镇守北疆防御重镇,设有瓦桥关等关隘,隶属涿州,建有保定军略府。檀渊之盟后,宋国觉北地渐安,在文官的压制下,遂逐年削减军备,以至荒废,待徽宗赵佶年间,童贯掌军北攻辽国之时,雄州几无可用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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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节 却有猛士投()
比罗开先矮半个头的李开站在甲胄齐全的大个子面前,很是有些诚惶诚恐,他转头小心谨慎的看向相对熟悉些的石勒。
没等他开口,石勒显然非常了解在场两人的心意,很是有些狗腿的介绍道:“这位乃我灵州此次东来的管事,李大将不妨称作卫郎君。”
“卫郎君?”李开懵懂地嘀咕了一句,随即猜到这肯定是灵州方的统帅人物,他不敢犹豫,冲着罗开先抱拳行礼道:“见过卫郎君,俺李开正是花胳膊,不但俺是,俺手下诸位兄弟有半数同是花胳膊。”
按之前石勒所言,被俘禁军有两百多人想要投靠,半数岂不是就有一百左右人的花胳膊?最近几天,罗开先可是打听得很清楚,这时候宋国禁军里面的花胳膊可不是后世水浒里面九纹龙史进那样的泼货,而是真正武勇的象征,没有一定的战功,纹身的老师傅绝不会给人绣肤的!
“甚好!”赞叹了一声,罗开先开口问道:“听闻你等欲投我灵州,某家甚是不解,与宋国相比,灵州不过偏远苦寒之地,何况不过小败,且责不在你,何以如此?”
李开张嘴停顿了半响,才瓮声瓮气的回道:“不敢有瞒卫郎君,俺与众袍泽同属新近调职开封府禁军尚不足一岁,上有步军统领压制,下有旧人排挤,每月份连饷银都不能如数领到临近年关,家中幼子老娘吃食无着,才听郑虞侯鼓动走这一遭,偏生郑姓那厮霉运战死,石家长公子也为郎君部众所擒之前劳石头领所相告,待到北侧壕沟挖设完毕,俺们会得以开释,然俺们有何颜面回见军中同济?况步军统领阿谀之辈,定会推责于俺,届时不说军中惩戒,怕是会有刺配边州之忧!俺倒不怕边州战苦,只是忧心家中老娘幼子必将孤苦无依”
说罢,这本该爽朗大笑的粗壮汉子竟是满脸凄苦之色。
怜子如何不丈夫?这李开生得孔武有力,不像个卖弄口舌的,这一番话虽有些磕绊,却也算条理清晰,倒是个可堪培养的人才。
罗开先确实动了爱才之心,却不会仅仅因为一番话,就表现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急迫,纹风不动的盯着这李开看了几眼,又远眺观察了一下被关在木栅栏之后的一众宋军,才从容不迫地问道:“你等此战虽败,却并无怯战之罪,某家不信你那步军统领可以一手遮天,统领之上该是还有主官,再向上至宋庭枢密院,岂会任由手下妄为?再者若真想求个真真,宋庭尚有登闻鼓院,你等去撞天颜1,宋帝岂会不予你等一个公道?”
旁听的石勒是知道罗开先渴望大量军兵的想法的,这刻觉着自家主将的话语里满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不免有些急躁,张了张嘴就要开口。
罗开先那会容许旁人胡乱发言?自是挥挥手让他闭嘴。
这番举动落在李开的眼里,本来还因这番话语有些沮丧的他马上反应了过来,拱手作揖之后,颇为激动地回道:“郎君休要诳俺如今皇帝宠信读书人,枢密院大阁半数都为读书人,怎会把俺们这等粗人放在眼中?至于郎君所说撞天颜,更是说笑!有宋以来,状告上官即为大罪,俺若为了自家前程就去敲登闻鼓,恐怕未等见到皇帝,就会为鼓院执事乱棍打死!郎君若不想接纳俺们,直说便是,何必用这等欺心话语?”
这李开越说越激动,后话更是有些类似诘问了。一旁的石勒知晓自家胡乱动作泄了主将机锋,很是干脆的肃立一旁装起了木鸡。
罗开先照例一张棺材板模样的脸,心里面之前的阑珊之意却迅速的悄然无踪,转而替代的是浓浓的兴致。面对李开的冒犯,他半点不恼,反而继续认真的说道:“离了汴京禁军,天又不会塌下来,男儿大丈夫,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你出身雄州,重回旧土有袍泽相助岂不更好?”
李开喃喃回道:“天下何处不可去?俺又能去哪里?不瞒郎君,雄州军如今已然四分五裂,去岁皇帝与契丹蛮人议和之后,便大肆削减军中用物,俺们若是回了雄州,便是进了牢笼,再无出头之日”
“再无出头之日,缘何?”听对方说得有趣,罗开先随口追问道。
李开也不忸怩,径自道:“去岁檀渊盟誓、宋辽和议之后,议和使曹大人曾与人评说,和约之后,辽人定会休养生息,若无干戈,十年之内,不会南顾,则雄州强兵将无用武之地,遂遣散雄州军兵,俺们便是那时奉令调入汴京。”
“曹大人?将门曹氏之人?”罗开先再问。
“非是曹氏将门,而是读书人出身,讳名曹利用2,曾是皇帝身边一荫补官,现为中书舍人。”李开开口便答,显是对这曹利用非常熟悉。
听到不是将门曹家的人,罗开先对李开的话也是在心中记住而已,他的关注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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