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奎当然也不能仅仅因为罗开先实话实说就扯破了面皮责怪人,怒气过去就知道言语不妥,忙打着哈哈说道:“哈,小哥你知大宋有将门虎女却也不假,不过在这大宋,寻常时日将门女娘也是不能带刀出门的……”
“还有这等限制?”罗开先的印象里,在这个时代,将门即便受些限制,也不至于抹消了本就拥有的特性,所以老丁奎的话真的让他有些惊讶,“不瞒丁老丈,我灵州尚有女营、女将军……你老莫笑,我灵州女营可不是女伎营,而是能够提着刀子砍人脑袋的女兵营,营中能够开弓射箭之人亦不在少数,老丈若有余暇去灵州转转,可要小心不要被她们的鞭子抽了!”
话音一落,轮到老丁奎目瞪口呆了,“你灵州没有军纪约束?怎容得女娘如此凶蛮?且如此凶蛮女娘,那个男儿敢娶?”
“哈!”朗声笑了一下,罗开先坦然说道:“灵州自是有军纪限制,不过却不限刀兵,灵州女娘也不会无事生非,只是若有人无缘无故惹了她们,被人用鞭子抽一顿都是小事!至于嫁人之事确是不愁,老丈该知烈马远胜庸马,何况是胭脂烈马?”
话到此处,老丁奎若是再听不明白,就是白活了八十载了。这老丈稍一思量,明了其中关翘,也是‘呵呵’一乐,嘴上却是有些哀怨的说道:“你灵州有女儿营,也有女将军,这大宋将门家中女娘就有苦难言咯……将门各家女儿多数不过做个家中母虎,若有时运,挂个夫人之名也能稍有建树,却是难得朝中那些酸腐文人认同……”
罗开先嗤然一笑,有些轻蔑地回道:“为人只需行事光明,磊然而行,何须他人认同?”
老丁奎点点头,紧跟着却又摇摇头,然后扶了扶额头说道:“老夫老矣,不若小哥这般尚能肆意直行,然,却知世间道理非是一两人所能定论。女儿之事,依老朽所见,但使须眉男儿在,何须女娘提刀舞抢?”
但使须眉男儿在?罗开先皱了皱眉毛,忍不住反问道:“老丈所言不差,不过,若是须眉男儿不在了,女娘们难道要闭目等死不成?”
他可是清楚的知道宋国的历史演变的——当然是没有他存在的那段“历史”,依照目前的脉络发展下去,假若没有外力干扰,区区百年后,宋人会连自己的皇帝都被野蛮的北方金人掠去,就像花蕊夫人1诗中所写那样“十四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个是男儿”2。
不过此时,老丁奎显然是不知道这段诗歌的,更何况还是女人所著,他这个武人出身的老家伙更是不屑于顾。面对罗开先的反问,好强了一辈子的他带着恼火和奇怪的腔调回道:“怎会没有须眉男儿在?除非男儿都死光,或者都是没有卵袋的软骨头!”
“老丈此言可谓言不由心!”罗开先直接下了这样一个断语之后,跟着便说道:“晚辈稍知历史演化,久远之事不提也罢,只说前唐溃灭之后,北方之契丹人、室韦人、党项人,西方之突厥人、羌人、吐蕃人、南方诸多杂苗,多少外敌掳我汉家女儿?再说近世,据晚辈所知,檀渊战事之前,北方契丹人南下打草谷,这宋国边州被虏汉家女儿几何?不知老丈所言须眉男儿何在?”
虽然经历诸多坎坷,骨子里罗开先仍旧是个炮筒子脾气,这一番话也算是事有凑巧,反正他从未想过臣服于这赵宋皇朝,也就根本不在意所谓得失,若非眼前这位一副‘女人就该呆在家中相夫教子’模样的老丁奎是武人出身,他真的不屑于一辩。
话说出口之后,他就完全不在意了,任由老丁奎面红耳赤瞪着泛红的眼睛如同愤怒的公牛一般揪着胸前胡须大口喘气。
站在这个桌位侍立的随从和不远处忙碌的店伙都被吓到了,想要上前却被老丁奎瞪着眼睛阻止在远处。
唯一能够保持平静的只剩下罗开先一个人,他施施然的提起还算温热的茶壶,给已经空了的两只茶碗重新斟好了茶水,然后除了偶尔看看窗外,就这么静静地等着老丁奎平息下来。
没人计算过时间过了多久,老丁奎眼中的愤怒与焦躁渐渐开始褪去,他的呼吸也终于恢复平静,捏着已经开始有些变凉的茶碗一饮而尽,“卫四郎……你究竟是何人?”
“老丈莫非迷了心窍?某来自灵州,姓卫,家中行四。”罗开先的表情依旧如故。
老丁奎终于缓了过来,心知这位自称“卫四郎”的年轻人绝非等闲,甚至名字都可能只是掩饰,他却知道自己不能拆穿其中的蹊跷,不为别的,只凭对方这份镇定就非是常人所及,至于对方适才所说一切,更是令人振聋发聩的威力,如若透露出去,必定会在整个宋境引起轩然大波,而且必将是没人能够按压得住的那一种。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说道:“是了,好个卫四郎!只是一番话便害得老夫心神失守,可知若卫四郎你方才所言传扬出去,这大宋天下必将有千万户家宅不宁?”
“老丈此言过矣,世间之人皆有双目,但有几人看得懂人间是非?世间之人皆有双耳,有几人听得懂明辨之言?”罗开先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坦然说道:“卫某所言即便传出,又能如何?十人之中能有一二人懂得已是邀天之幸!”
“好你个卫四郎,又来欺心之言!”老丁奎吹着嘴边凌乱的胡子,瞪着眼睛说道:“便是百人之中有一人懂得,三五载之后也会转为滔天之势,老夫虽是年迈,还未昏庸!”
被这老丈看穿了,罗开先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反是摊手问道:“家宅不宁也好,滔天之势也罢,总比某日受外人所迫,保不住妻儿更佳,老丈以为然否?”
“唉……”老丁奎想要反驳,却发现实在无话可说,只得感叹一声,直言说道:“小哥莫要小窥我大宋边军之悍勇,岂容外人随意践踏?且朝堂诸公皆是一时栋梁,怎知没有万全之策?”
听这老丈还在嘴硬,罗开先说道:“老丈所说边军悍勇,卫某确曾得见,不过将兵之人却多为庸碌之辈,至于老丈所言朝堂诸公,卫某不曾得见,只不知若逢战时,有几人肯亲赴杀场?”
老丁奎又哑了,对方寥寥几句,轻飘飘,却又如砧如磨,每个字词都仿若长矛刺击在薄弱之处,难得这宋国在灵州人眼中竟如此不堪?他本来是想亲身试探一下灵州人虚实,如今几番言辞过后,却被对方区区一年轻后生针砭时弊辩得无言以对……他怎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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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花蕊夫人,本文中指的是五代十国时期,前蜀亡国皇帝孟昶的妃子徐氏。
2:十四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出自花蕊夫人所著《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全片内容是——‘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第七十三节 卫四郎与丁老怪 下()
之前停留在这福贵居迎宾楼三楼,除了观景静心,再就是摆出一副太公钓鱼的架势,找个愿者上钩的地头蛇类人物聊聊天,现在很显然,罗开先没遇到地头蛇,而是个地头龙——老丁奎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罗开先之前所说,可以称得上是率性随性,但他可没想过真的与人辩论出个什么人间大道之类的结论,更没想过去挑战一位老军人的尊严和信念,尽管这位只是个局限于时代的古典老军人。
所以看着老丁奎开始变得越发难看的脸色,他打算见好就收,“晚辈一时妄言,丁老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此类家国大事非是晚辈与老丈所能决策。”
“卫家小哥所言极是……”老丁奎沉默了半响,终于没了发怒的想法,有些颓然的坦承事实,转而又有些不甘的说道:“小哥好见识,只是……如此见识却仅为购粮之官,莫非灵州人士皆如小哥这般不凡?”
“老丈过誉,区区浅见实不足挂齿……老丈该知我灵州人远行数万里,途中所遇少有良善,除却匪盗,虫蛇乃至野兽均可害人生死……”坦然描述了一番路上景象,罗开先带着一丝欣慰的表情继续道:“非是晚辈夸口,灵州有众约十四万,年迈老妪也敢与饿狼正面搏杀,而不是闻风而逃……诚然,老妪不见得能够杀掉饿狼,但此等胆魄更为珍贵!老丈以为如何?”
听着罗开先平静诉说的言词,老丁奎闭上眼睛,仿若能看到几个老妪手持弯刀与饿狼对持,待饿狼踟躇不前之时,有战力彪悍者挥舞长刀瞬间将狼头砍下,鲜血四溢处,换来的不是妇人惊恐的瑟瑟发抖或尖叫,而是纷涌而上的纤瘦身影……那该是怎也悍勇的场面?
老丁奎可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闭门书生,无论是早年间征战杀场,还是荣养之后经营家业,活了八十载的他见识过太多,若说人间疾苦,又有几个比他更为清楚?
一个连同老妪都敢与饿狼正面对持的族群定居在了河西商路上,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河西的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甚至羌人会如何?西部边州又会如何?
很久没有思索这类的事物,老丁奎感觉脑子里乱哄哄的难有头绪。揉了揉额角,又沉默了半响之后,他才沉了沉心态问道:“卫四郎,你家将主率众囤聚灵州,所为者何?落足未稳,便派你等为使节前来我宋京,莫非欲借购粮之名,行探看我宋国山川地理之实?”
这话就不是先前一般称得上友好了,而是更像带着审视与敌意的质问。
罗开先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面色如常的回道:“想必老丈听人提起过,我灵州众乃昔日大唐安西军后裔,久居异邦,如今远归而回,我家将主对宋国也并无敌意,此次使团开封府,纯为签订互不侵犯之盟约,购粮亦是此行目的……不知卫某所答,老丈满意否?”
“前唐后裔?老夫确曾有闻,不过为甚你家使团正副使皆为胡人?”虽然荣养多年,老丁奎依然保留着一些军人的素养,这一刻全部觉醒了过来。
罗开先有些不耐烦了,他是想找人聊天的,而不是接收什么审问的。他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卫某乃老丈手下囚徒乎?”
“非也,老夫……仅是……”望着眼前罗开先挺拔的身躯,老丁奎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先前话语的不妥——灵州使团这些人显然远非无知的胡人可比,至少荥阳城没有能够对抗的力量。
“丁老丈,妄言掩饰可非君子所为!卫某不过区区粮官,亦非等闲可以要挟!老丈若有他意,不妨先虑自身安危!此外,请恕卫某直言相告,我灵州并无东土汉胡之分!”与之前平静的话语截然不同,罗开先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声色冷厉。除了表面上掩饰自己的身份,他并不介意暴露一丝实力,若是对方真有歹意,他并不介意放倒所有直立在他眼前的人——这对他来说,并不比收割玉米秆困难多少。
或许是连串的话语警醒了老丁奎的头难,他同样坐直了身躯,连同有些驼的后背也仿佛扳回了许多,“卫四郎,切勿误会!老夫不过试探之言,绝无他意,何苦这般冷面相对?”
说了一大顿类似外交辞令的话语之后,听到对方的软化的反馈,罗开先也对应的收敛了一下自己,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和善,说道:“非是卫某言词冷淡,还请老丈谨记,我灵州并非宋国臣属,不劳外人质疑!”
“是……是老夫失言,还请……小哥见谅……”老丁奎彻底丢下了自己的面皮。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同样没能逃离这个藩篱,至少他难以舍弃眼下安宁的荥阳城。
让一个无涉怨仇的老人向自己道歉可不是罗开先的本愿,所以老丁奎说出‘见谅’二字之后,罗开先抱拳做了一揖,恭声道:“谢老丈体谅晚辈,不过言语纠葛,事关国事,却与私人无涉。”
老丁奎的脸色同样缓和了很多,抬手回了一礼,赞了一句,“……小哥好气度!”
不远处,七八个面目紧张的店伙和随从脚步无声地向后退了开去。
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罗开先开口说道:“先前晚辈所述皆无虚言,老丈若为宋国朝堂所急,即可传报贵国皇帝与近臣……老丈不必推辞,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卫某胸怀坦荡,何惧之有?且听晚辈说完,某家使团自绥州入境,刺史李继冲言及快马递报贵国朝堂,然卫某一行众人抵这荥阳城,仍未曾见贵方鸿胪寺官员前来接洽,莫非宋帝觉我灵州地少人寡,不屑一顾乎?”
“这……”无论老丁奎地位如何尊贵,距离决定国事的宋国朝堂仍然远得很,听了这段话之后,顿时陷入迟疑。
罗开先的目的也很简单,灵州与赵宋之间,表面上的实力差距太过悬殊,为了避免无谓的纠葛,选出一个中间人作为沟通渠道和缓冲是很有必要的,这种人物古今从不缺乏,汉时叫做‘说客’,在后世也有一个形象的词汇——国际掮客,这个时代则被叫做‘牙人’。
而且,很显然,寻觅不如巧遇。他之前曾经有所考察的商人努瓦克和贾仁也是备用人选,但若是涉及这种‘国事’,二人地位格局远远不够,眼前这位宋国开国伯老丁奎就强得太多,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主意打定,也不等老丁奎表态,罗开先继续道:“老丈无需顾虑太甚,仅需居中传话即可。之前卫某所言句句属实,且请老丈如实报知贵国朝堂,不知老丈意下如何?”
“居中传话?老夫明晓了……卫四郎你是属意老夫做居中牙人?”老丁奎终于明白了罗开先的意图。
罗开先点点头,“确与牙人仿佛,然不需老丈美言,仅需老丈不偏不倚,实言相告即可,老丈可有异议?”
老丁奎的心境彻底平和了下来,理了理嘴边凌乱的胡须,郑重说道:“若老夫亲赴朝堂,把适才四郎你所言全部告知我国陛下,何如?”
“晚辈曾说事无不可对人言,老丈无需隐瞒,尽可言之!”罗开先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般果断。
“好!”思量了一下,老丁奎豪气大发,喝了一声彩,断然道:“既然卫四郎你坦率直言,老夫便走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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