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
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势力与势力之间,莫不如此。
罗开先当然懂得这样的道理,所以他也对应着讲了一些曾经的希尔凡唐人老营,还有之前的东行营队往事。
时值正午,说得兴起,罗开先命人端来食物,加上随从,几个人也不顾礼节,一边伏案大嚼,一边探问彼此了解的世情,倒是难得的宾主尽欢。
席间罗开先有些疑惑的随口问了句,“边巴,六合部压迫你部,为何不求助于南方高原上的佛爷?东方赵宋的高官为了政绩也会相助一二……”
“罗将军休要诓我……”话说得尽兴,边巴这位头领便显露出了吐蕃人豪爽的性子,话语里也少了几分顾忌,直接开口便道:“百多年前,南方那些光头就敢为了利益杀了赞普,他们太贪婪了,即使把姑藏山凿碎了,也填不满他们的肚皮!至于宋庭的高官……哼,他们何曾瞧得起吾等山民,他们眼中只有牛羊和马匹,没有了利益,他们会把山民的人皮缝制成旗帜,用山民的大腿骨制作成鼓槌!”
边巴说得对错与否,罗开先暂时没法证实,一切都需要时间去考验去求证。
不过不管如何,两方的对话竟然说到了这个地步,可算是大大出乎了彼此的预料,无论是吐蕃人边巴,还是罗开先,都没预料到,这,也算是难得的意外之喜了。
当然,这次会谈依旧只能算是初步,之后的事情仍然需要一步步来,两方距离三百多里山路,周围又有赵宋、六合部、党项部夹杂在其中,无论未来如何都还是需要谨慎运作的。
送走了边巴,罗开先在心中感叹着,这样一个时代,究竟埋没了多少人物?后人提起青唐和吐蕃,能有记录的名字只有潘罗支、厮铎督,还有李立遵和唃厮啰,谁又能知道河西的青山草场之中,埋没了多少英雄骨?
知人知面难知心,不说不话谁能知道一个吐蕃汉子有这样的认识?对接下来要见的那位宋庭转运使曾易行会有什么样的表现,罗开先心中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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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节 见访客 三()
曾易行来得很快,而且他的排场可要比吐蕃人边巴大多了,除了等候在外面的侍卫三十多人,带进罗开先这位主将会客厅的随从就有四人。
或说之前与边巴的谈话还留着余韵,外加暂且不与赵宋直接硬抗的想法,看着由侍卫引领鱼贯而入的五个人,罗开先皱了皱眉毛,还是站起身对着最前面的曾易行朗声说道:“罗某见过贵客,曾兄请安坐!”
曾易行是个面白少须两鬓有些白发的中年书生模样,虽是官位高居转运使,却并没有在罗开先面前表现出他的自傲与矜持,反倒是和气,拱了拱手,“曾某见过罗将军!”
话音一落,他刚想要落座的时候,他身后一个年轻的随从叫嚷了起来,“且慢!王大人休要丢了我宋人官员的颜面!兀那罗某人,区区穷乡僻壤万多众,也敢妄称将军?来客不迎,见客不拜,请客不恭,何等无礼,你在羞辱吾等焉?”
罗开先本来平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睛眯了眯根本没理会叫嚣的人,反把目光对准了曾易行,“曾兄,这是你的政敌派来陷害你的?还是你想要羞辱罗某?”
曾易行的脸也变了,快速转过身对着跟随侍立的几个人大声喝道:“宏明封了他的嘴!王诺你最好别动!”
随着他的话语,一个明显是亲卫角色的壮汉错了一步,抬手扭住叫嚣的年轻人手臂,趁着对方弯腰的时候,另一只大手结结实实地捂住了年轻人的嘴巴!
几秒钟前还在大放厥词的年轻人至来及说了两个字“你敢……”,就被彻底控制了口舌与手脚。
另外一个被称作王诺的壮汉显然是这年轻人的侍卫,稍动了半步便因为宏明的举动而停了下来,双手向两侧摊开,脸上满是无奈和不甘,却再不敢妄动,很显然,他没有信心在宏明手里把人救出来。
罗开先就站在原地,双眼注视着身前的这场无声的闹剧不发一言,与他同样表情的是驻足在他身后做书记员的努拉尔曼,而门口方位,侍立着的安提亚诺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对罗某人的身边人来说,一路凶险的场面见得太多了,三五个外人这样举动都不值得眨眨眼皮,努拉尔曼这个战力最弱的小子都不在意,安提亚诺则只是提刀并不上前,因为访客在灵州营地内部是不允许携带兵器的,进入这个厅堂之前更是经过搜查,手无寸铁想在将主罗开先的身前占便宜?
诺大个灵州营地十数万人,不会有任何人有这个信心。
被曾易行称作宏明的护卫手脚很是干净利落,翻手几下从手腕上解下一根细麻绳把年轻人双手倒背捆上了,再一转手在年轻人身上撤出一条丝帕,横向就把那张喷粪的嘴巴给勒上了。
而停住了动作王诺则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被勒住了嘴的年轻人同样连挣扎都不敢。
盯着处理好了所有,曾易行才缓慢的转回身,脸上满是尴尬的冲着罗开先拱手解释道:“罗将军切莫误会,曾某从未有羞辱将军之念,至于此人,倒是叫将军一语中的,这位也不是曾某的随从,而是韦州知州王勖的公子王琛。”
这样好像只能存在后世烂文影中的一幕居然发生在自己面前,罗开先的感受是——很荒谬很奇怪,被人辱骂首先的反应当然是愤怒,但是对方几个人的反应却让他有些迟疑,因为这一切太像是在演戏了,在对面曾易行开口致歉的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对方那张看着很是谦和的脸透着说不出的虚伪。
只是,稍加思考之后,罗开先决定静观其变,如果对方在演戏,他倒想看看对方怎么进行下去,如果不是,那么这位送了厚礼过来贺喜的曾姓高官总要给自己一个说法。
他清了清嗓子,盯着表情依旧尴尬的曾易行说道:“曾兄这位侍从倒是身手利落,只是……这等不明实务的蠢货居然是知州的公子?还在曾兄的侍从里面?”
面对罗开先的诘问,曾易行的脸色愈发苦闷,“罗将军,还请将军饶恕这王琛年幼妄言,曾某会把这个不识时务的后辈押送出去,此事……曾某必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交代?”罗开先再次眯了眯眼睛,“也好,本将大婚之际,不合见血光。曾兄是贵客,又是初见,罗某自是主从客便。”
“谢将军美意!”听到罗开先放话,曾易行总算松了口气,又是一个深躬作揖。
深躬这种礼节可不能轻受,罗开先也不想真的无礼,直接上前一步侧身托住对方的手肘止住对方的大礼,开口说道:“曾兄,切勿如此!只是曾兄可要派人看好这位知州公子,今日这厅堂之事若要传了出去,本将的军兵不会妄动,只是部下民众恐难饶了此人。”
被押着说不出话的年轻人王琛本来还能站住,听到罗开先的话之后身子猛颤,若非被人抓着后颈,恐怕早就腿软脚软畏缩在地。
而本该做决断的曾易行却仿若被罗开先的话吓傻了一般呆愣地站在原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整个厅堂内众人的表现都映在罗开先的眼中,他再懒得计较发生在眼前的这种无聊的情节。很显然,这是一场赵宋官场无聊的内斗,而这个什么公子王琛显然是个眼睛发育不健全的白痴,在错误的地方牵扯到了错误的人,而这个曾易行要么是个深藏不露的伪君子,要么是个借力打力的高手,很显然,能做到一地转运使高位的人,绝不会是个傻瓜。
想到这里,罗开先断然道:“安提亚诺,送这位尊贵的公子出去!曾兄,可还有话要同罗某分说?曾兄?”
比几个宋人高了一头的安提亚诺大步上前,抬手冲着被称作宏明的侍卫抬手示意了下,后者抓着瘫软的贵公子王琛就开始向外走,而王琛始终没敢妄动被称作王诺的侍卫则在宏明的眼神注视下同样走向门口。
好像梦醒一样,曾易行有些磕绊的说道:“学生……本官……曾某是客人,自当客随主便,罗将军,曾某还有事要与将军商洽……还请将军饶过王琛之性命……”
这是要扮演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罗开先心里嘀咕着,脸上却依旧的纹丝不动说道:“他的性命在他自己手里,曾兄!请安坐,对本将军来说,曾兄你是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还请直抒来意!”
被一场闹剧横扫了之前与吐蕃人会谈的好心情,罗开先觉得自己没有把所有人杀掉或驱逐已经是最大的善良,也再懒得与这书生模样的赵宋高官打古腔,直截了当的摆出了他习惯的军人做法。
彻底失去了主动的曾易行带着他仅剩的一个谋士随从坐在了罗开先对面的高背椅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坦然的神情说道:“再次向罗将军致歉,曾某月前得知将军安扎于灵州,半月前听得将军大婚,待到出发时,知州王勖才令其公子王琛随行……”
罗开先抬手示意,止住了对方的诉说,“曾兄,不必提起那个小丑,他与罗某无关!只说曾兄你本人,前来为罗某大婚贺礼,曾兄是承贵国皇帝之使命?”
“啊,不!”罗开先话语中提起宋帝就像诉说一个平常人,曾易行却丝毫没有在意这点,而是简单否定了之后解释道:“前来灵州乃曾某一人之意图,与吾皇毫不相干……实则……罗将军,请恕曾某直言,两月前,曾某初至韦州,听过境行商提起远在千里之外博州数万人大战,那行商细数将军麾下之勇烈……还有能浮在空中之大球飞车,曾某心向往之,故萌发此念,恳请将军允可一观……若能售卖与某,曾某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罗开先犯难了。
之前的所有设想都是错误的,眼前这位赵宋高官,既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伪君子,也不是什么老奸巨猾的名利高手,反而是个痴迷新奇物事的技术型的家伙!
有心想要一口回绝,却又想到之前收了对方百多匹绫罗绸缎、数十斤茶叶以及二十套精美瓷器的厚礼,尤其是第一样更是深得李姌的欢喜。所谓拿人的手短,这种拒绝的话真的是难以开口。
想要答允对方,罗开先又担心技术扩散会给未来带来压力,具体所知,时下的赵宋可不缺乏能工巧匠,浮空车也真的不是什么精奇神妙的无敌神器。
更关键的是,浮空车这种器具看着简单,带来的衍生效应却让人难以把握。浮空车这东西首先打破了这时候人们对于天空的认知,而其本身也蕴藏了许多技术,譬如毛皮的粘合工艺、火油的材料价值、火油储罐的制造工艺、皮绳节点的结构工艺……任何一项拿出来,都有可能改变这个时代的行业标准。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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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节 见访客 四()
细数东方古代史上有名望的术数大家,或者说科学家,从春秋战国时期的墨翟开始算,加上鲁国的公输班,汉代的张衡、蔡伦,南北朝时期的祖冲之、郦道元诸人,数到宋时有几人?
罗开先唯一知道的只有一个沈括,还知道一个发明家毕升,但后者只是一个大匠,并非官员,至于前者,这个时候尚未出生。
那么这曾易行到底是何人?
脑袋里一个个名字来回转,罗开先有些搞不清楚了,眼前这位曾易行是赵宋的地方大员,显然不可能冒名初访,若说宋时的王、曹、杨、折、石等大姓,他倒能数出一堆,而曾姓,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沉默思考的罗开先给会客的厅堂的气氛带来一阵阵压抑,居于官位的曾易行抗压能力好些,倒也还能承受等待结果的心理压力。他身旁的谋士就没有这个底气了,传闻中罗开先可是杀人如割草的恐怖人物,何况之前的贵公子王琛只不过说错一句话,就被堵住嘴巴推了出去,唯恐东主提出的要求惹怒这个高大威猛的将军,身体瘦弱的谋士忍不住坐在那里颤抖了起来。
静谧的厅堂里,一阵上牙打下牙的“嗑嗑”声响了几下。
突兀的声音惊扰了罗开先的思路,他敏锐的把注意力投注到了这个始终未发一言的随客身上,发觉对方胆小的快缩到桌子下面,遂不屑地把目光转向曾易行,“曾兄,你这随从叫甚名字?胆略实在欠佳!”
“罗将军说笑耳,此为曾某族中旁系子弟,名固字百川,平素四体不勤,仅为曾某随行文吏,如何能承受将军之威风霸气?”对罗开先的性情实在不了解,曾易行说过之前的想法就后悔了,这会儿听罗开先问起,忙不迭地说起好话来。
“曾固,曾固?”重复默念了几句,罗开先心中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曾巩,他忍不住暗嘲自己,昔年学过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居然连唐宋八大家中的人物都忘记了。
想到了关于曾姓的记载,他在心中默默推理,又想起了一个宋初因性格耿直与寇准齐名的人物,他沉了沉心思,不提是否允许曾易行观摩浮空车之事,而是开口问道:“曾兄,听闻宋帝有一性格耿直之臣,姓曾名致尧,不知是……”
沉静的等候罗开先决策的曾易行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紧跟着罗开先的话音回复了一句,“那是家父,吾父名字竟能为罗将军所知,真是幸何如哉!”
这便对上号了,曾致尧有个儿子名叫曾易占,便是曾巩的父亲,眼前这位白面书生模样的曾易行想来应该是曾巩的伯父,只是很可惜,后世罗某人可从未见过这位的任何文字记录,想来不是没多大成就,就是他罗某人孤陋寡闻了。
罗开先稍稍有些兴奋,他倒是没有收集名人的想法,何况眼前这位也算不上什么名人,那位还没有出生的曾巩或许必将文名斐然,但却不见得是他罗开先所需要的人才。
他心中的兴奋泰半是因为有了一种切实的触碰到历史脉搏的真实感,之前的艾尔黑丝恩也曾给他带来这种感受,却从没有眼前这般深刻,毕竟他罗开先的文化根底是传承自这东方的土地。
“曾兄家学渊源,应是儒门俊杰,平素也当是专心研习儒门经义教典,,缘何触涉杂学,又如此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