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觉得心中郁郁,顾言推开了门。这一推门,却把顾言吓了一跳。这座小木屋本就是为了守孝看坟用的,和坟茔隔得并不远。顾言在黑暗中望去,却见得坟茔的不远处竟像是坐了一个人。顾言猛然吃了一惊,见对方没有什么举措,便下意识的往旁边看去。耳房里果然也是一片漆黑。顾言心里有了底,慢慢走了过去。走的近了,借着昏暗的月光,顾言也看清了对方的脸——果然是许固。
“文坚兄,你怎么”
顾言没有提灯,月色也不见得如何明亮。许固的表情隐藏在夜色中看不大清楚。他声音低沉:“许是太闷了,睡不太着,于是出来坐一坐。”
许固坐的不是凳子也不是石头,他只是径直坐在地上。这地方隔着坟茔约摸十余步远,地上生着一些没有拔去的野草,还有一些小石子。坐着实在称不上舒服。顾言却也没多想,一撩袍子,坐到了许固旁边。“我倒是睡着了,可惜似乎又睡不着了。”
借着月光,顾言看到许固似乎勉强笑了一下。却没有笑出声音来。
两人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许固抬头望天,冷不丁发声道:“这天上,也不知道究竟有神没有。”
顾言已经无法像未穿越前那样果断而坚定地回答“当然没有。”他抬头望着昏黄的月亮和几点或明或暗的星子,思索了一下,答道:“大约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许固微微扯了一下嘴角:“读书人说话,总是这么滴水不漏。”
顾言轻轻一笑。
两人说了这两句话,又是半晌无言。这两人看着同一轮月亮,想的心事却各有不同。又过了许久,顾言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之后,是许固低如耳语的声音:“人啊,又怎么可能变成神呢?”
“遇之,你说,这世上的神究竟是怎么样的?”许固的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犹疑。可是这话刚一说出口,他便又带着几分自嘲的说道,“你看我,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对于神灵,历来说法不少。”顾言道,“你为何忽然对神鬼之说起了兴趣?”
“只是有些迷惑罢了。”许固道,“我曾经见到两人争论,一个说神灵于世,当扶危救人而另一个说”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续道,“另一个说神灵既降,必有牺牲。”
“神灵既降,必有牺牲?”顾言不由的将这句话低声重复了一遍。牺牲,指的是祭品,换而言之,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提供祭品,神灵才会降临。
“你的话?会选哪一种?”许固紧盯着顾言问道,而后,他也发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于是,他略微放开了目光,“你觉得那种更贴切。”
“这”顾言犹疑道,“我觉得两种似乎都有可取的地方。”
“若是你,你选哪一种呢?”
顾言想了一想,下定了决心,“神灵若是第一种实在再好不过了。但是若是我的话,或许更相信第二种吧。”
许固半晌没有做声。俄顷,方才低声问道,“为什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好久不见()
顾言沉思了一下,答道,“若是以私心论,莫说是我了,天下间每个人都希望世界上能有个扶危济困的神。你瞧瞧那些庙里,香火鼎盛。不都是那些许愿的香客们的手笔么?然而真有这样的神”顾言摇头道,“或许是我小人之心吧!我是有些不信的。”
顾言随手扯了一根野草,在手里把玩着:“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扶危济困,‘危’何等为危,‘困’,何等为困?就算神灵真的慈悲为怀,又能否救下天下人?若是能全救得下,那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可以求神拜佛解决,欲求无尽,到了最后怎么解决?若是不能全部救下,倒时候应当先救何者?”顾言微微冷笑道,“说一句不敬的话,倒不如如同商贾一般,以祭品来求福祉呢。”
许固没有说话,听得很专注,也很认真。
顾言望向天空,忽然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再想,若是有机会让我成神,我大约是不乐意的。”
“哦?”
顾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去,只状似轻描淡写的说道:“会的太多,明白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除非真真正正是个极其自私的或是极其无私的人。想要成神的人,大多只是贪婪之心驱使罢了。”
许固眼神有些奇异,叹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像个少年。”
顾言笑道,“或许本就不是呢?”他指着胸口说道,“在这个躯壳里,说不定装着一个老鬼,老鬼把少年的魂魄给吃掉啦!”
许固笑了一笑,显然没有当真。他站起身来,“神啊神!不过是些虚假的、虚伪的东西罢了。”
在顾言听来,这语气颇有些奇怪,像是既有些不甘,又有些释然,而其中又混杂着其余的某些情感,明明只是说了一句话,听起来,倒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一样。
许固伸出一只手去,顾言便顺着这只手的力道站了起来。
“我看时候不早了,你需要回房休息吗?”许固问道。
“大约是因为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倒是感觉毫无睡意了。”顾言摇了摇头道,“文坚兄,你不去休息一下么?”
许固笑道:“我也是毫无睡意。倒不如这样呆着,等到天明。”
顾言笑了一笑,“我那屋子里,倒还有几本书,几张椅子。不如去那儿坐坐,想必比呆在这儿要更舒畅些,上次借给你的那两本书都看完了吧?”
两人真就回了顾言的屋子,也不再说话,许固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一本春秋,也不知看进去了多少。而顾言,倒是由于出去坐了一坐或是和许固聊了几句天的关系,心情略微平复了一些,就着磨好的墨,倒真让他填了几首词出来。
到了第二日。吃过朝食,顾言便开始接洽迁坟的各项事宜。迁去扬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更何况,迁坟本是家族大事。须得择了吉日,摆好道场,作好一切准备方可开始。最近的吉日犹在三日之后。
顾言再次去见了家中的两位长辈。不由又受了一番劝勉。又说了些当时顾言父亲去世,归宗多有不便,于是择了临近的好风水的地方葬了,如今顾言为父迁坟也算是为父尽孝,减轻了他们的愧疚之类的话。
顾言姑且听着,也说了一系列客套话,一时间气氛倒是颇为融洽。正在这当儿,门口又进来一个人。顾言往外一望两个人都略吃了一惊。一见到顾言在,那人皱着眉头,立马将头给转了过去。
如今进来的那个人,可不就是昨日门口遇上的十分无礼的那位少年么。没等顾言多想,只听这少年走上去,唤了一声父亲、伯父。在这儿,叫父亲、伯父又是这个年纪的,岂不是当初的那位堂弟顾谏么?
顾言着着实实吃了一惊。他离开常州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而这段时期正是顾谏青少年的转变时期。转变时期有些容貌上的改变顾言倒不至于认不出来。只是这顾谏,原本生的带些富态,年纪又小,显得很有些圆润可爱。这也是他在家中十分受宠的原因。而如今,身材竟是十分瘦削,又穿了一件大袖宽松的袍子,像是一根套了衣裳的竹竿,越发的显得瘦了。
顾言忍不住问道:“一别至此,谏弟怎生清减如许?”
顾谏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淡,似乎还带着些莫名的嘲讽:“自然是读书之故。”说完,目光便移向了前方,不再看他。
这人还挺记仇。顾言见他这个做派,也就熄了和他继续交谈的心。对于大伯打的什么“你们兄弟多年未见,得好好亲近”之类的圆场,这两个当事人纷纷不以为然。
顾谏一出面,气氛就已经变得冷淡中带着些尴尬。顾言呆了一会儿,便找了个托词,告辞离开了。
这样的情况,两个中年人有什么不明白的?顾谏的父亲顾绩脸上更是难看,他向自己的大哥告辞,扯着自己的儿子就往外走。
一回到自己的书房,门刚一关上,顾绩就怒声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顾谏眉头一扬,“我做什么你不是看到了吗?”
顾绩气了个够呛,喝骂道:“混账!”
顾谏冷笑了一声,“我哪里混账了?他顾言怎么了?是当上了参知政事还是枢密使?我得去这样那样的巴结他、讨好他?”
顾绩听了这语气,气得眉头直跳:“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偏偏要针对他?以前就算有什么矛盾,这都过去多久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你记恨到现在?”
“小事?”顾谏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怨恨,又很快的收了回去,脸色依旧难看,“小事就小事吧。我本就是个小人,比不得顾遇之淳淳有君子之风。你不是一直这么看的吗?”
顾绩气得摔了一个白瓷笔洗,到底面前是自己亲生儿子,也舍不得往顾谏身上砸,只摔到了一边。“给我跪下!想通了再起来!”
顾谏跪到了地上,他的表情却依旧桀骜不驯。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今生今世()
顾谏这一跪就跪了许久。这可把顾谏之母顾张氏给急得够呛。她刚一听到消息,便有些着急,只是见着顾绩仍在气头上,也不敢相劝,更何况,顾绩也不曾叫什么人看着儿子,只说什么想通了就可以起身。她心想着顾谏跪上一两个时辰,等他父亲消了火,自然也就没事了。没想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过去,始终不见顾谏的踪影,等到飨食的时候,顾谏依旧没有出现。顾张氏连忙差人去看看顾谏在哪儿,怎么不来吃饭。没想到下人回报,顾谏还在书房里跪着呢。顾张氏这下可慌了神。登时就要去见儿子。可坐在一旁的顾绩听到顾谏还在跪着,不由怒从心头起,喝道:“给我站住!别去找他,让他给我跪着!”
顾张氏踌躇了一下,她向来是听惯了顾绩的话的,只得打消了立时出去见儿子的想法。
这顿饭吃的颇没有滋味。顾绩一般吃完饭,常常要到书房里去看一会书,这会儿想到顾谏还跪在那儿,不由心塞。他索性去了大哥那儿。
顾张氏见顾绩去的远了,连忙取了一个小篮,拣了两三样饭食。便匆匆往书房走去。
顾谏果然还跪在书房里,因着跪的太久,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顾张氏一见,便觉得心痛如刀绞一般,将那小篮往边上一放,悲呼道:“我的儿!”便上去抱住了儿子。
顾谏不自在的挣扎了两下,却因着久跪不好发力,仍被母亲拥入了怀中。
“儿啊!你何苦这般倔强,你父亲又不曾叫人看着你,你便服个软,起了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父亲说让我想通了再起身,我怕是一辈子也想不通了,就让我在这儿跪上一辈子得了!”顾谏见到母亲心疼关切的眼神,心中只觉得又委屈又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硬撑着咬紧牙关,才强忍着没有掉泪说出上面一句话来。”
“父子间哪有隔夜的仇?你父亲说什么,你就听听罢了,何苦去顶撞他?这几年来,为着那顾言,你们父子两人,闹过多少次了?你既不喜欢那顾言,便不去管他便罢了,何苦为了一个外人,疏离了父子骨肉亲情?”
“一个外人?”顾谏的语气凄凉又悲愤,“我倒觉得我才是那个外人!”他继续说道,“你看看父亲!看看大伯!那顾言都远在千里之外了,他们还总是打听着消息。他们的书房里都摆着顾言写的书!和别人聊天,也常常聊到他!而我,我算什么东西?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刻苦攻读,却连省试都过不了!”顾谏说着,眼泪终于没忍住,掉了下来,他恨声说道,“我去参加文会,那些人问的都是什么?问的是顾言!纵然我冥思苦想,填出一首好词,他们又是怎么说的?说我不愧是顾遇之的兄弟!说我到底比不上他!”顾谏说着几乎要把牙都咬碎了。
顾张氏听了又是担忧又是心疼:“娘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先起来,你身体又不大好,跪了这样久,怎么受的了?听娘的,你先起来。”说着,一边去拉儿子。
顾谏将脊背挺得很直,膝盖倒像是在地上生了根。见到儿子这个样子,顾张氏抹了一把眼泪:“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强。你管那些红口白牙的人嚼舌根做什么。你如今年纪还小呢,再过十年考上进士都不算晚,你何必一定要去跟他比!”
“我不甘心啊!娘,我不甘心!”顾谏瞪着发红的眼睛低吼着,“你看他!他以前是个什么样子的?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若是他天资比我高,比我更勤奋也就罢了,可偏偏!为什么我苦苦写出的策论仍旧比不上他?我哪里比他差了?父亲一次次叫我要和他交好,为什么?分明是他们都觉得我顾谏比不上他顾遇之!”
见儿子情绪激烈,顾张氏连忙道,“哪有的事,那顾言不过是名头响亮了一点罢了。我听说,上次还有人说,你的诗赋,火候已到,可以与进士媲美了”
“那有什么用”顾谏抹了一把眼睛,语带悲切,“只要不是三鼎甲,我永远都要矮他一头!”
顾张氏对于这些读书啊功名啊,之类的事其实是不大了解的。见顾谏这么说,也不知如何再劝解他。看到儿子这个样子,不由悲从中来,抹起了眼泪,“儿啊,无论有什么,你先起身啊!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顾谏不吭声。
顾张氏索性砰的一声跪到了顾谏身边,“你若是不起来,娘也不起来了。我们娘俩一块儿跪着。”
顾谏吃了一惊,伸出手去,想要让顾张氏站起身。却被顾张氏制止了。“你不起来,娘就陪你。”顾张氏抹着眼泪道,“你说你不服气那顾言,可你要是将腿跪坏了,可又怎么比的过他了?”
顾谏默然。
见儿子的态度有所松动,顾张氏连忙乘热打铁,“快起来,娘给你带了些吃的,跪了这么久,也该饿了。”
顾谏等了许久,方才低声道:“我站不起来了。”顾谏跪了那么久,没有外力拉一把,单凭自己,自然是站不起来的。
顾张氏一听,连忙站起身去,将儿子拉了起来。顾谏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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