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住缰绳,不信任的环顾四周,罗洛眨眼示意,那意思是说“有什么不正常的吗,公爵大人?”我轻轻摇摇头,用眼角分别瞟了瞟自己、他以及相隔不远的奈梅亨士兵,罗洛立即心领神会,转身嘱咐起跟随的传令兵。
号角响过,石板路的尽头跑来一队顶盔掼甲的骑士,在他们身后,仆兵扛着花花绿绿的旗子,其中有几面燕尾形的,说明它们的主人并非真正的骑士,而是尚未接受册封的预备骑士。
“吁——”我的坐骑看到同类,兴奋地不停刨地,骑士们在一定距离外拉住战马,为首的下马摘掉头盔,露出短得近乎光头的短发,恭恭敬敬的行了个骑士礼:“上帝眷顾的公爵大人,愿主得荣耀施予你身。”他友好的微笑,浓眉大眼炯炯有神,尤其高耸的鼻梁,显得分外英俊,“请恕冒昧,我是伯爵麾下骑士,人称阿夫拉姆的胡格尔,奉命率领巴塞尔的所有骑士前来为您先导……”
“慢着!”罗洛打断胡格尔骑士的自我介绍,他既是有采邑的骑士,又是奈梅亨公爵的首席侍从官,说起话来自然有恃无恐,“公爵大人亲自莅临康斯坦茨,为何伯爵大人没来迎接,反倒派出骑士先导,恐怕礼数上不怎么周到吧?”
阿夫拉姆的胡格尔不动声色迎着罗洛的刁难,笑容始终得体的挂在脸上:“伯爵大人身体抱恙不能骑马,虽其心有余却难以动身,不得不呆在城堡恭候公爵大人的钧驾,个中缘由,等下大人自会一一禀明,至于其他,我知之甚少。”巴塞尔骑士有理有利有节的回答罗洛的问话,不卑不亢从容淡定。
“好了,不讲究那么多,前面引路,带我去见伯爵大人吧。”这种外交场合上的彼此誓要压对方一头的小伎俩是场无休无止的扌斯逼大战,我担心罗洛道行不够吃暗亏,及时制止了两人间无形的争斗。
巴塞尔伯爵就驻跸在之前那座小城堡里,它近可俯瞰全城远可控制渡桥的位置堪称绝佳,无疑是监视康斯坦茨的不二选择。城堡虽小五脏俱全,其内部陈设远超我的想象,栅门、箭楼、独立的水井、马厩、粮仓等等一应俱全,情况危急时还有可供逃生通向城外的秘道,怪不得康斯坦茨主教要用城墙将教堂与之相连,原来此处进可攻、退可守、败可逃,绝对中世纪的阿格拉红堡。
拐进城堡前的盘绕小径,一行人马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身着花衣的司号官吹起节奏急促的迎宾曲子,骑士们看清来者,纷纷降下骑枪弯腰行礼,我定睛一瞧,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叫人搀着,溜细的老鼠胡子和有意无意斜眼瞅人的模样同奥登别无二致,这来家伙不是巴塞尔伯爵还是谁呢?
“今日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一定是您带来的,尊敬的公爵大人,愿上帝的光辉与您同在!”“老鼠须”好不容易念完一堆客套话便剧烈的咳嗽,病怏怏的活像个活不起的晚期患者,“身体抱恙,未曾远迎,求您宽恕,我的大人。”
“倒是我该不好意思的,伯爵。”上前扶住弱风扶柳的老伯爵,他果然病了,宽袍大袖遮掩下的手臂瘦削,身子轻的跟一片失去生机的黄叶似的,“几个月不见,您因何染疾至此啊?”
“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眉角的深色的老年斑愈发明显了,“边走边说吧,公爵大人,我已吩咐厨房备好盛宴,请移步。”老伯爵拍了拍我的胳膊,艰难的挪上一架两人肩抬的担架。
随着斑驳的铁栅门吱吱嘎嘎的升起,我们进入了城堡内部,豁然开朗的内景令人毫不意外,没错,和这时代大大小小千篇一律的城堡相同,没有花坛、没有喷水池、没有造型别致的灌木,只有泥泞的车辙印、满地乱跑的鸡鸭、散发异味的屎尿桶、灰烬未灭的篝火堆,以及歪歪扭扭晾着的内衣裤,但凡住人的城堡都是这样,外表不一定光鲜,内里必然肮脏的令人发指。
摆放长桌的大厅原来应该是个礼拜堂,墙壁正中挂着的基督受难像栩栩如生,而在它旁边,就是侍从乱堆的索具,两者气质格格不入,相当的煞风景。“略备薄酒素菜,请不要嫌弃,我的大人。”两人客气的推让一番,我拗不过坐了主位,仆人立刻有眼力价的端上精心烹饪的佳肴,罗洛悄悄推开杯子,让过想要倒酒的侍从,他明白身系的责任,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航船漂泊半天的众人早已饿得眼冒金星,待两位大人动了杯,马上不顾礼仪的狼吞虎咽,几盘烤羊瞬间只剩凄凉的骨架。“话说回来,我的朋友,您的身体到底如何?”我仰脖灌下整杯麦芽啤酒,重新拾起话题。
“一言难尽啊……”老伯爵捏着粗糙的手指,幽幽的再次叹气,“这次我的小奥登为什么没一起回来?”父亲还是关心儿子,他首先反问我,“前段时间,长子出征的大部分人都到家了。”
“您的儿子做的很优秀,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被我委以重任,率领军队继续拱卫圣城罗马,短期之内估计不会解任。”把你宝贝儿子放走,我哪有能要挟巴塞尔的筹码了?现在奈梅亨势单力孤,甭管讹的还是抢的,是盟友就得攥住喽!
“我骄傲的小奥登。”他不再提这茬,殷勤的招呼侍从帮我添酒,“您……带了多少士兵来康斯坦茨?”(。。)
第四百五十一章 宴会上的对话()
他这句问话什么意思?试探?摸底?还是单纯的没话找话?我下意识摸向腰间,长剑不在那里,进来时已经交给了门口的侍从,现在唯一可以作为自卫武器的,只有手中用来切肉的小刀;那个盛酒的陶罐虽然不错,可惜质地太脆,基本没啥使用价值,真打将起来还不如根桌腿好使。
“奈梅亨在罗马扫荡叛军大获全胜,自然携胜利之威士气高昂,一路所过望风披靡。”我不动声色的摩挲着切肉小刀,眼神似有似无的飘向长桌远端的罗洛,他心意相通的使个眼色,示意我保持镇定。
“您是不信任我吗?”老伯爵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筋骨相连的羊肉,皮笑肉不笑的张口问道,随着他手上有力的动作,微微有些发老的羊肉应声撕开,好像屠户掰断生猪后腿的脆响,一时间喧闹的餐桌倏忽恢复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两人身上,巴塞尔骑士们的眉眼尤其凶狠。
被无数目光聚焦的感觉相当难受,绝不比死囚行刑前游街示众来得更舒服,我干巴巴的咽了口吐沫,竭力稳定住神情,大风大浪经历的多了,可不能在这种小阴沟里翻船。“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绝对的信任原本就不存在,伯爵大人,况且刀剑之下的信任,您觉得会可靠吗?”事已至此,索性放开来吧,我气沉丹田坐定,拿过老伯爵手边撕开的半边羊肉,放肆的大嚼特嚼起来(其实味同嚼蜡食不甘味)。
巴塞尔伯爵疑惑的盯着我看了半天,浑浊的眼球不停转换着方向,仿佛来回移动的探照灯。要把我照个明明白白似的,“今天的羊肉烤的有点老了,不过这酱汁我蛮喜欢,您觉得呢?”他的话像是解除警报的信号,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双方马上又相安无事的把酒言欢起来。只是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明显的尴尬。
“说到酱汁,您是没尝过米兰的姜汁烤肋排,那味道,啧啧”我夸张的咂么着嘴,逗笑了表情严肃的老伯爵,后者舒展开的皱纹好像一朵脉络清晰的菊花。看得我没由来的犯恶心,生怕被喷一身什么脏玩意。
宴会现场重新变得嘈杂起来,桌子远端两名骑士喝得酩酊大醉,正兴致勃勃的在众人的起哄下掰着手腕,狠话放的赌上了彼此祖宗十八代的荣耀。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惹得大家亢奋异常,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我用手指点了点杯沿,有眼力价的侍从立刻捧着酒壶上前添满,醇色的酒浆粘稠馥郁,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老伯爵缓缓抬起头,我俩的目光正好相遇。
电光穿梭、你来我往,对视良久。老伯爵才揉揉干涩的眼角喃喃说道:“您来这里,不会就是想跟我探讨米兰的姜汁烤肋排吧?”
“既然如此,您又何必问我带来多少兵马呢?大家想要什么心照不宣。非要逼得剑拔弩张吗?”我浅浅笑着反问。
“不是我要逼您,而是别人把刀剑架在我脖子上,没有办法啊。”老伯爵抚摸着自己脖颈褶皱的皮肤,心有余悸的说道,“我岁数大了,反倒愈发怕死。即使厌倦这尔虞我诈的圈子,想全身而退却再无可能了。”
我晃了晃手中残酒没(mo)底的杯子。镀银的杯壁时不时现出老旧的颜色,正如此刻面前垂垂老矣的巴塞尔伯爵。岁月带走了他的血性与冲劲,却丝毫未能减少他狐狸般的狡猾和多疑,老人向来是难缠的,尤其他们倚老卖老装傻的时候,胡搅蛮缠的韧劲足能消磨尽阿尔卑斯那么高的山峰。
“您家族的训言是什么,大人?”
“训言?您为什么问这个?”老伯爵皱了皱满是黑色老年斑的眉头,嘴上虽问着却一本正经的回答,“am――坚如磐石,我的家族崛起于阿尔卑斯浩莽的群山之间,世世代代秉承着坚韧不拔的优秀品质”
“am――是拉丁语吗?看来您的家族不仅意志坚定,血统同样高贵而古老,对吗,我的大人?”
“虽然不知道您怎么忽然对我的族训产生了兴趣,不过这和接下来我们要谈论的事情有关系吗?”他摊开双手,认真的对上我的眼睛,“别拿家族荣耀、骑士精神之类的假话诳我,公爵大人,那是骗愣头青的。”
“有没有关系,您的心中肯定早存答案,都是聪明人,干嘛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我压低声音,老伯爵撇撇嘴挑着眉角,不情不愿的往这边靠了靠,活像个不耐烦屁民喊冤的官老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伯爵大人,已经离岸太远了,四周全是惊涛骇浪,除了一齐奋力划桨别无他法。”
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似乎无言以对,“办法倒是有一个,可您吃准了我没胆量施行,恭喜您,猜对了。”老伯爵摆弄着盘子里的残羹冷炙,以一个父亲而非领主的语气说道,“这世上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呢?”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朋友。”我恳切的点头致意,将敬语换成了更亲近的“你”,并以此来拉近距离。
“帮助?靠眼前这些油光水滑的骑士还是门口那些连长枪都握不稳的大头兵?”老伯爵陡然提高音量,“公爵大人,您要我怎么帮?巴塞尔不过是个从石头缝里刨食吃的穷地方,在您仁慈的将康斯坦茨赐予我管理之前,我这个伯爵的日子可不好过,士瓦本的贵族们总瞧不起巴塞尔的小家小业。”
“胜负不一定非要在战场上决一高下的,伯爵,尤其是在你我都没有什么干货的情况下,手中最后的那张底牌将决定最终的结果,我们又得赌一把了。”
“呵呵,就像您说的,咱俩是一条船上的人,离岸太远,跳下去必死无疑,况且您还掐着我的命门,事关生死,有的选择吗?”
“别把我说成个坏人,我的朋友,当初要上船的可是你自己。”酒过三巡,众人渐入佳境,喧哗声愈发吵闹了,我收回目光沉声说道,“在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莱希菲尔德伯爵,双方狠狠地厮杀一场,斗得两败俱伤,伯爵大人也履行了封臣的义务与职责,安详的去上帝那里报到了。”
“是吗?这结果倒在意料之中,那个榆木疙瘩纠结于良心和荣誉,自然一心求死以得解脱。战场上,他是位深孚众望不可多得的将军,可在没有刀光剑影的贵族圆桌边,他只是颗毫无意识的棋子,可惜了满腔热血,竟付与寒山。”巴塞尔伯爵望着满屋喝得东倒西歪的骑士,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
“赫尔曼公爵去世后,究竟是谁继承了他的爵位?”在莱希菲尔德伯爵那里没能求得的答案,一直困扰在我的心头。
“嗯?”老伯爵疑惑的哼了声,随即明了的点点头,“估计那顽固的老家伙铁定咬紧牙关不肯说现在士瓦本名义上的公爵――当然皇帝陛下的敕令正在路上,他快成为皇家承认的正式公爵了――您的老熟人,已故卡林西亚公爵奥托的儿子,萨尔茨堡的康拉德,记起来了么?您把人家老爹搞得身死国灭,如今有机会翻身,他巴不得快意恩仇呢,怎样?时移世易的感觉如何?”
我眉头一拧:“康拉德?为什么是他?”
“康拉德的血脉源自撒利安家族的洛林系,按辈分算,他可是赫尔曼公爵的远房侄孙,再者他又是斯佩耶尔伯爵亨利的堂弟,理论上也拥有对斯佩耶尔伯爵领的继承权,端得是根正苗红,法理血统均无可指摘”巴塞尔伯爵看上去垂垂老矣,银发苍苍的脑袋却清楚得很,“当时您没趁势把草除干净,留下祸害怨得谁?”说着,他手上用力“吧嗒”一声掰折羊骨,脆响格外刺耳,仿佛振聋发聩的警钟。
“您了解的,我并不是个残忍的人,残忍嗜杀是最没自信的行为,那是懦夫的表现。”我半嘴硬半强词夺理的说道。
老伯爵不屑地丢掉碎骨,“您渴望绝对的公正,可必须要知道,绝对的公正往往并不得人心。”他眯紧眼睛,历经多年沧桑的桀黠闪烁出异样的光芒,“谁赢了,谁才有机会说话,这道理还是您将给我的,忘了吗?”
第四百五十二章 去往乌尔姆的道路()
忘了吗?我当然不会忘!这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痛悲剧怎么会忘!它好像一枚锋利的钢钉,死死地插在胸口,扯动撕心裂肺的痛。“我这颗拳头,现在非常需要你这根坚硬手指的合力,帮帮我吧,朋友。”我诚恳的请求道,语气软了下来,“你和我,搅动这乱世的格局!”
老伯爵没有回答,反倒将目光转向别处,“看到满屋子花天酒地的人了吗?”他努着下巴幽幽的说,“包括刚才恭顺的给咱俩倒酒的小侍从从你大摇大摆进入康斯坦茨的那一刻起,埋伏在城中的各路眼线便会把讯息散布出去,不出半月,整个德意志就都知道了奈梅亨公爵归来的消息,比长了翅膀飞得还快!想想他们要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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