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开始自说自话了,公爵大人。”老院长点点额头,礼貌的冲我笑笑,“您觉得圣本笃当年为何要放弃条件优渥的贵族生活,毅然决然离开罗马,千里迢迢跑到苏皮亚的山窟里过彻底的隐修生活?圣本笃是一位十分明智的导师,他不教信徒如何作祈祷,唯独要求虔诚事主的敬畏之心,苦修的最大业果就是喜乐,修道院里处处洋溢着欢喜与平和,大家以一颗真诚的心,怀着痛悔的眼泪,在生活中表达出爱基督在万有之上的热情,并意识到主的国度始终临在,无非世人求索过多而误入歧途,我们以礼、以敬显出对主的希望及拥有基督的平安,并归光荣于天主。”滔滔不绝的讲了半天,一辈子伏身于案卷的老者和缓的说道,“如果我们求财求势,那这些年聆讯圣本笃的教诲与自己辛苦的付出便失去意义,这同梵蒂冈的教兄又有什么分别呢?世人只觊觎修道院握有的财富,却从未想过我们因何累积,上帝对众生皆是公平的,辛劳必有回报。”
实话实说,布吕尼院长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我完全云里雾中的没听懂,隐隐约约抓了个大概,“谢谢您的款待,院长大人,后午时经的时间快到了,我择日再来拜访。”碰了个软钉子,说明功课做得不透,未能参透这帮修士们究竟想得到什么,我坚信人活于世必有所求,口口声声崇礼敬主的神职人员也不能免俗,两人既然话不投机,当下要有自知之明,以退为进徐观后效吧,刘备还厚着脸皮三顾茅庐才请出牛哄哄的诸葛亮,为了躺在地窖里等待解救的金币,我大不了豁出去多来几趟!
“请留步,公爵大人。”你说什么,让我留步?大一棍子赏个甜枣是吧?原来小九九埋得这么深。
我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再次坐下,满脸“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高冷:“让您见笑了,很抱歉。”
“我拒绝的,是您公然在神圣的上帝居所进行肮脏的利益交换,这不仅破坏了修道院的高洁,更玷污了您作为‘上帝之剑’的荣誉。”他义愤填膺的说着,似乎相当寒心,“但我并未拒绝为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我疑惑的皱着眉头:“您的意思是……”(。。)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中世纪的理想主义者()
我和布吕尼院长面对面坐着,只相隔手臂那么长的距离,他面部表情的任何细微变化全在我的注视之下,可是即便如此,仍旧很难从老人的脸上窥测出内心活动——他在想什么、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我一无所知,像个头一次看心理医生的患者,待在椅子上手足无措的干瞪眼。(顶)(点)()。23x。
“对不起,我没听懂您的意思。”重复之前的对话,我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应对之策,万一老院长狮子大开口的提出啥过分的要求,至少得先稳住他,条件可以再谈,过后不松口就麻烦了。
修道院长叹口气,脸上挂着“你不懂我”的失望,他推开椅子站起身,叠在腿间的灰布长袍曳及地面,“请跟我来,公爵大人。”老院长轻轻地招了招手,瘦骨嶙峋的胳膊透出淡蓝色的静脉,“咱们边走边谈。”
我点头应着,虚虚望向大厅高耸的穹顶,不知为何心中忐忑不安,可能被敌人接二连三的刺杀弄怕了,与人独处时总下意识的畏惧,渐渐依赖起“嘴毒心暖”的代号四来,“你在不在,好歹露个头啊……”阴暗的角落无人回应,唯有上了年头的天使浮雕悲悯的盯着可怜的凡人。
布吕尼院长岁数大了,腿脚不灵光,这段路走得步履蹒跚,冰冷的石墙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扇狭长的窗子,将外面炙烈的阳光投进来,在这些纤细的光影中,能看到无数灰尘上下翻飞。为本就沧桑的教堂蒙起一层愈发斑驳的外衣,老院长行走于岁月交织的画面里,灰布长袍一会儿变亮、一会儿变暗。安静的仿佛上山路边肃穆的雕像。我们穿过冗长漆黑的走廊,沿着打扫的一尘不染的石阶来到修道院后山冲向博登湖的宽阔凉台,极目远眺,视野豁然开朗。
虽然不知道老院长带我来此是何用意,不过眼前的美景已容不得再做其他想法,冬日午后的大地笼罩在和煦温暖的光芒中,蓝色的湖、白色的山、灰色的林。以及湖边错落有致的房屋和谐的填满构图,令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伟大,造物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它永远明白该如何挥洒颜色内在的激情。
“您看到了什么,我的大人?”布吕尼院长拢着袖口,像是欣赏挂在自己家墙上的一幅大师作品。
哎呦,改走文艺范了……我以为抓住了重点。顿时感觉胸有成足。管你玩小清新温情还是后现代腹黑,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能白白爬了上千级台阶,下山前必须得有些收获。
“我看到了上帝,无处不在的主。”要想和神棍交流,得先把自己弄得神神叨叨才行,我踱了两步,目露虔敬的说道。“山川、湖泊、森林、村庄,到处都是上帝创造的奇迹。我们得以作为他的宠儿生活在这乐园里,实在幸运之至。”
老院长显然很惊讶,这时代一个不学无数的武夫可以流利的讲出如此精彩的句子着实够“骇人听闻”的,“您……看到了上帝吗?”他若有所思的面向风景,“独特的眼界,公爵大人,但我首先注意的是芸芸众生,你、我、他,还有千千万万个劳劳碌碌的普通人,生活在上帝乐园的幸运儿。”
不是说好的文艺范吗?怎么我刚拔高了bi格就掉落凡间,准备悲天悯人的节奏了么?“是啊,我们既是普通人,也是上帝的幸运儿。”没办法,在搞清对方的目的之前,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圣本笃当年在卡西诺山目睹异教纵横民生凋敝的惨状,毅然决然舍身传道,用基督的博爱感化众人,终于帮助他们摒弃了野蛮的异教信仰,捣毁异端神庙,并于废墟建起隐修院。”他突兀的说着传教故事,怎奈听众兴趣寥寥,除了打仗时靠吆喝两句“上帝保佑”来激励士气,平常对鬼神之事我向来能躲多远躲多远,“当下烽火纷纭的大陆,倾相攻伐、生灵涂炭,我们所缺乏的正是信仰,或者说,缺乏那种纯粹的、不含功利的信仰,圣本笃教诲我们的精神内涵。”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密切配合着老院长:“您说我们缺乏信仰?可教堂和修道院遍地都是啊,在我的领国里,农民们每天结伴去教堂聆听圣训,逢主保圣人的节日还倾其家产的捐献弥撒,我们怎会缺乏信仰呢?”
“耶稣从加利利去耶路撒冷的路上,接受过信徒的财物吗?”布吕尼院长反问道,“那些投进圣捐箱中的金币与贵族们的奉献——战利品、金银珠宝、物产、土地,最终究竟流进了谁的腰包,是上帝吗?”说到激动处,他脖子上青筋爆出,干瘪的脸颊放射难得一见的生命光辉,“‘丕平献土’是个错误,他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里面的瘟疫感染了我们纯洁的信仰,使其演化为**供养的怪物,看看如今梵蒂冈成了什么模样!红衣主教穿金戴银、豢养情妇、私生子泛滥;神父流连于贵族的宴会,如同卖笑祈怜的小丑,一次次以廉价的祈祷来巴结依附有权有势者;就连普通教士也不老实,互相攀比、沾花惹草、处处留情,败坏我主臣仆的圣洁形象;至于各地驻堂主教做的龌龊事,更是一言难尽,对权力和财富无孔不入的占有欲腐蚀了每一个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牧者,他们的灵魂已经卖予魔鬼,何谈拯救迷途者的灵魂?”
那厢边讲得慷慨激昂,这厢边听得云山雾罩,我竭力装出心有戚戚的样子,可惜神态做不到位,只得拿手掩着半张脸。
“公爵大人,您在听我说话吗?”老院长觉察我走了神,轻声提醒道,“现在明白,为什么之前您的要求被我断然拒绝了吧?”
“明白……”明白什么?身披教袍的全是挂十字架的魔鬼?还是梵蒂冈糜烂的像颗臃胀的肿瘤?
“所以,我愿意支付您急需的费用,提供接下来行军的物资,以及修道院养的部分驭畜。”他话锋一转,利索的答应了前面拒绝的所有请求。
这下我彻底蒙了,好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市侩本领起了作用,表面并未露怯,反倒将感激与惶恐的情愫演绎的淋漓尽致,愣是骗过了阅人无数的老院长,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我的整体反应,满意的笑了。
“这片被主选择了却自暴自弃的大陆,需要犁除罪恶重获新生,那个能力挽狂澜的人,只有您,奈梅亨的兰迪。阿德里安。霍夫曼公爵。”布吕尼院长背依大好河山,勉然朝向不知所措的我,“请您务必承下这一重担,公爵大人,圣加耳虽处穷乡僻壤,但您的英雄事迹早早便流传开来,我在您身上,发现了圣徒才具有的品质——虔诚、笃志、谦逊、克制……别在意那些已发生的灾难,这是我主施予的考验,正如上帝默许撒旦夺走乌斯地之人约伯的一切,‘凡所说必被检校,凡所为必被验典,凡所做必被试探,世间再无如他般敬侍上帝、远离鬼神的人’。”
他……选择我来……拯救世界?这种一般只会出现于超级英雄漫画里的场景,竟然真实的降临在我身上?饶是自诩情绪控制极佳的我,仍旧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适应老院长无厘头的期望,拯救世界……这道貌岸然的修辞真是够了!可话说回来,获得修道院财力上的支持为当务之急,管他劳什子世界和平,钱到手再说别的……
“我怕……承受不起如此重担。”眉头皱得恰到好处,我似有若无的摇了摇头,“太重了……”
布吕尼院长看我要推辞,赶忙摆手说道:“不要这么没信心,上帝必将照拂您未来的征途,您不是发誓要做‘基督的宝剑’吗?该是付诸实际的时候了,公爵大人!救赎这沉沦末日犹不自知的大陆,消灭那些披着伪善外衣的主的敌人,将基督的福音传播给深受异教毒害的野蛮人,甚至——”他稍顿一下,眼神越过我憧憬的眺望远方,“率领十字照耀下的信仰大军,解放饱受异教徒蹂躏的圣地,这片神许世人的应许之地……到那时,蒙主保佑如果我还活着,便会去圣墓教堂旁结个小小的草庐,以一生诵经冥修来感恩基督,日夜不息的为您祈福……”(。。)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不平静的小镇()
历史曾无数次的证明,那些所谓的理想主义者全是顽固的偏执狂,当他们将单纯的梦想一步步变为现实后,终于首次尝到权力的滋味,接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初被他们所鄙视和唾弃的**逐渐侵蚀所剩不多的理想,然后,他们安安稳稳的自甘堕落,直到成了新的理想主义者要打倒的对象,可怕的死循环。 。
至于圣墓教堂的茅庐之类的都是后话了,此刻的我还觉得捡了张天上掉下来的巨大馅饼,正激动地不知怎么办才好,求而不得的东西竟自己掉进怀里,有比这更令人神清气爽的喜事吗?
“院长大人,您……叫我如何感激呢,您伟大的情操实在……”我抿紧嘴唇,瞪着两只肿胀的眼睛,泪水瞬间淌了下来(长期休息不好很容易造成早期青光眼,主要症状之一便是眼球干涩迎风流泪)。
“您感谢的不应是我。”布吕尼院长慈祥的拍着我的肩膀安慰道,“基督在去往耶路撒冷的路上曾对追随的信徒讲过——‘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罢了’,无论你我,不都是上帝洒于这世间的盐粒吗?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要保持‘盐’的品质,应该做到谨慎而有远见、谦逊而有学识、平和而有警觉、虔诚而诚实、公正而纯洁,倘若自身不正,何以要求大众遵守规矩呢?又或者一个以卑污之行玷污了双手的人,他又怎能清洗他人身上的不洁?所以先哲有言‘若是盲人给盲人引路。两人都要掉在坑里’,如今梵蒂冈已然瞎了,谈何代表神圣的主去狩牧芸芸迷途羔羊的灵魂?”
我点头附和。配合他的说教。讲到底,老院长早瞧教廷不顺眼了,这里面既有虔诚信徒对同教兄弟信仰沦丧的失望,更多的则是派系间由来已久的龃龉作祟,本笃会在尼西亚公会议上遭到排挤,沦为非主流的少数派,不得不寄居山谷穷地。那种潜龙在渊的落寞与隐忍超乎常人想象。
“首先正己,方可律正追随你的人,如果想让上帝对你友善。就得满怀欣喜地去做能取悦于他的事。尤其必须做的是,让属于基督的一切权益,都遵守基督的法规。”老院长越说越兴奋,渐渐有了准备长篇大论的架势。我清清耳朵。顺从的洗耳恭听,“如您所见,很久以来,世界因为罪恶而陷于混乱,以至于行路的旅人无分白天黑夜都难以免于强盗的袭击;善良的人们无分家中屋外都处在被抢劫和诓骗的危险,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公爵大人,长此以往。我们终将面临末日的审判。”
看看火候差不多,我单膝跪地面向布吕尼院长。这举动显然出乎后者的意料之外,“从我在基督的见证下获得册封并发誓成为‘上帝之剑’的那刻起,便将能够挥舞神圣的十字(骑士剑又称十字剑,被认为是上帝赐予的作战利器)作战视做终身荣耀,请您放心,院长大人,我甘愿流尽最后一滴血来践行誓言。”习惯性的摸向腰间,发觉那里空无一物时才想起长剑临行未佩。
“不要紧,我主的孩子。”老院长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肩膀,掌心的温热渐次传来,“仁慈的主啊,请倾听这忠实之人的祷告,赐福于您虔诚的骑士,宽恕他的杀孽,因为每一次砍向敌人的长剑溅起的并非纯良信徒的鲜血,那是魔鬼追随者的献祭,基督敌人的忏悔,阿门!”
“阿门!”我划着十字,随后双手合十抵在额前,默念了一段《马太福音》,好把老院长眼里善徒的形象做足。
待祷告完毕,他搀起我的胳膊,热情的说道:“别太见外了,公爵大人,您随我来,还有好些事要交代呢。”为了到手的资助,忍了!我咬牙挺住,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陪老院长离开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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