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我一步占领了这座“伦巴第的心脏”。
米兰城巍峨耸立于宽广无垠的波河平原上,背倚阿尔卑斯山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它的历史可以追溯至一千五百多年以前的凯尔特人时代,因为一支强悍的因苏布雷人在此定居而声名远播。罗马人崛起后很快驱逐敌人,征服这片肥沃的土地。并以此作为北进高卢和抵挡南下蛮族的战略据点,后来凭借便利的水陆交通逐渐成为罗马帝国的商业贸易大城,其富庶程度堪比罗马。还曾短时间的成为分裂后西罗马帝国的首都,人口超过30万,绝对的超级都市。
作为总主教驻跸的所在,米兰也是同梵蒂冈南北呼应的另一个宗教中心。米兰大主教的地位居于普世教会众主教之首。在枢机会议上拥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这一切皆因东西罗马帝国的两位皇帝君士坦丁一世和李锡尼曾于此颁发著名的《米兰敕令》,宣布在两个罗马帝国境内基督教传播的自由,并且发还了已经没收的教会财产,亦承认了基督教的合法地位,成为公教历史上的转折点,标志着罗马帝国对基督教从镇压和宽容相结合的政策转为保护和利用的政策、从被迫害的“地下宗教”成为能登大雅之堂的宗教,而教会高层也开始了与帝国政府的合流。米兰因此成为基督教的推广中心,万千信徒心中仅次于耶路撒冷圣殿山和梵蒂冈圣彼得教堂的圣地。
在随后的漫长历史中。西罗马帝国倒在蛮族铮铮铁蹄的践踏之下,东罗马困于巴尔干无力抽身。米兰城头不断飘荡着征服者的旗帜和被征服者的游魂,以至于河边码头人头滚滚,统治者屁股尚未坐稳,便被新的统治者推来斩首,用热血和首级献祭守护城市的胜利女神,这混乱的局势直至查理曼大帝的到来才得以平定。加洛林王朝历代君王都从教皇手中获得“罗马皇帝”的皇冠,却再也无法对意大利施加影响,让这里成为叛乱者的温床和冒险家的天堂,北方王朝兴盛时都像追求美人的少年一样想将米兰揽入自己怀中,寻欢者来来去去,米兰依旧如故。
米兰拥有一些罗马帝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堡垒,经过后人陆续的扩建和连接,构成坚固繁复的要塞体系,保卫着城墙内繁华的商业都市。特别是当年的米兰大主教安波罗修重新设计建造的圣欧斯托焦圣殿和圣盎博罗削圣殿,它们的主体构成今日大教堂的基础,逐渐修葺为耀眼夺目的地标式建筑。
“这简直是上帝的奇迹,不是吗?”莫伦特斯骑士眼含热切的注视着米兰大教堂镀金圆顶,自顾自的赞叹着,“我没去过罗马,但已经可以想象圣彼得大教堂的雄伟,这才是人类文明的巅峰。”
我将目光从十字架那边收回来,驱着马踏上米兰城外的石板路。往来意大利多次,我却从未到过号称欧洲第二大都市的米兰(他们显然忘了富丽堂皇的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不过在西欧人的眼里,那属于地道的东方城市),倒是历史上那些从北方来赫赫有名的征服者总喜欢中途在这里停留,查理曼大帝、继承中帝国的洛泰尔皇帝、奥托大帝,帝国皇帝的另一个头衔是伦巴第国王,代表其对波河平原的合法统治和占有。当然,在先皇奥托三世陛下生命徘徊的最后几年,米兰获得了一定意义的自治权,除了定期上缴税金和提供德意志大军给养,基本游离于帝国体系之外,伪王阿杜因也是看中这点才选择将此地经营为自己的老巢,真不知道一向桀骜的市民是怎样被他如簧巧舌忽悠的。
“上帝创造的世界很大,可惜凡人往往以为自己拥有的便是全部,拘束了探寻的脚步。”我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东方有位贤者曾说‘读一万本书,走一万里路,才能避免眼界狭隘,达成人生的抱负’。”
“读一万本书,走一万里路?”莫伦特斯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揉着肚子呵呵乐着,“走那么远不会掉进海怪把守的深渊里吗?他难道没说过要带着最锋利的宝剑和最彪悍的战马上路吗?书读多了有什么用,只有国王的税务官才天天埋首于废纸堆里算计蝇头小利,学城的学士最后也得找个有钱的领主效力,要是等到读完一万本书和走完一万里路,他半截身子都得入土了。”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摆出“竖子不足与谋”的表情,好在莫伦特斯继续沉迷于欣赏教堂(我觉得更像在盘算教堂圆顶鎏金的价值),没有注意到我的鄙视。他的说法代表了这时代百分之九十九贵族阶层“读书无用,有剑有钱才是草头王”的思想,梵蒂冈自然也乐得那些有权有势傻瓜固步自封,因为这样掌握文化的教廷就可以故弄玄虚,维持信仰的牢固和地位的超然,颇类似于科举前的古中国,生产力越落后,阶级分层越固化的社会就越是迷信出身和武力,方便统治者愚民。
我们一行慢慢走近城外诺曼底军队的驻地,鳞次栉比的帐篷杂乱的排列成团,紧挨着护城河边的贫民窟,他们简易的搭设也和破烂的窝棚没什么本质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边锅子里热气腾腾的煮着刚猎的鹿肉,那边围着一群眼巴巴瞅着咽口水的难民,渴望、眼馋却不敢向前。
看到有骑士经过,路旁乱跑的士兵赶忙老老实实的躲到角落,把大路让开供老爷们行走,不过那眼神里没有一般农兵的懦弱,只充满对英雄的敬意——每个诺曼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他们敬畏强者,但从不自惭形秽。
把守城门的两个卫兵刚要开口说话,莫伦特斯眼都不抬的直接丢过去一道通行令牌,领着我们穿过拱形的大门进入城内,精致的城市瞬间呈现在眼前。“我们也是昨天才过来,好多地方没熟悉呢,幸好我还记得回去的路。”莫伦特斯扭身抱歉的说道,但那样子欠揍得狠,让人恨不得照脸猛扇一通。
“呵呵。”我冷笑两声,干巴巴的像晒透了的馊鱼干,不噎也熏死你!
商旅辐辏的城市展现出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勃勃活力,沿街小贩不停的向往来人群高声兜售五花八门的物品,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珠宝名器应有尽有,我甚至看到一名身着长袍的萨拉森商人牵着骆驼悠哉悠哉地闲逛,没人有工夫去关注对方的信仰和打扮,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东西能不能卖上好价钱,然后再以怎样低廉的价格重新进货,一派商业都市特有熙熙攘攘的景象。更让我吃惊的,是诺曼人的占领并未影响市民日常的生活,他们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按部就班的作息营生,军纪一向很坏的诺曼底军队也改变贪婪的暴徒形象,规规矩矩的扎营在城外,颇有点人民军队秋毫无犯的架势。“这世界真是乱了……”我不可思议的摇着头喃喃自语,对这两天的经历仍旧缓不过神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米兰的理发匠()
再见到诺曼底公爵理查的时候,他正在理发师的服侍下刮着胡子,银质的小剃刀上雕有考究的花纹,边缘磨得没了棱角,足以看出理发师傅的手艺;他那头亮丽的金发剪得很短,紧贴着头皮露出里面青青的茬口。
“是兰迪大人吗?”理查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微微歪了歪脑袋,客气的招呼着,“来这里了请随便坐,我马上就好。”
“赶了整夜的路,我不在乎多等一会儿。”走到放着酒水的长桌边,我随手翻检摆放的几樽酒壶,它们有的是金质,有的是银质,还有的是昂贵的玻璃,米兰城的富庶集中体现在这些细节之中。我拿起看上去更值钱的玻璃酒壶晃了两下,装在它透明肚子里面的酒浆颜色醇黄泛着细小的杂质,一看便是酿造精良的麦芽酒,我相当迷恋那种厚重的味道,有点像家乡的龟苓膏。
“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还刮了胡子,意大利待久了想做罗马人?”我给自己倒满酒,扯过椅子坐着,将舌头卷起来慢慢吞咽甘甜中略带苦涩的酒浆,经过发酵的液体拥有了丝绸的质感,柔滑的抚摸着舌尖,把荟萃的精华传递到味蕾深处。我舒服的长出口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和理查公爵聊天。
“罗马人曾说长发蓄须的全是野蛮人,虽然祖先们来自他们去都没去过的极北,但我想做个更被认可的文明人,要知道即使在法兰西。有钱请两个穿得像娘们似的吟游诗人在宴会上哼哼唧唧的贵族也会被认为高雅文明,简直见鬼了!”理查说话的时候喉结不停地抖动,理发师紧张的停下手中活计。要是弄伤了身份尊贵的老爷,他虎视眈眈的侍从一定会把自己撕碎的!
“附庸风雅即是一种生活品味和态度,大家打打杀杀的没新意,欣赏竖琴和绕口的诗句才能分出档次,要是能随口背诵两首脍炙人口的情诗,更显得高人一等。”我顺势又饮下满满一口麦芽酒,幸福的舍不得张嘴。生怕放跑了唇齿间让人流连的馨香,“理完后很精神,像个英俊的小罗马人。”
理查爽朗的哈哈大笑。刚操着剃刀要开始的理发师又紧张起来,刮了一半的胡茬和另一半泾渭分明,好似诺曼骑士常穿的黑白罩衫。“您挖苦我,现在我能听出来隐晦的词义。前段时间找人给读了亚士多特的《修辞学》。您看,我也算半个文化人了。”黑公爵得意的努努下巴。
“是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他曾经做过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我纠正他言语中的错误,还不厌其烦的稍作解释。
“亚历山大大帝?我知道他,那个勇敢的马其顿小子!横扫整个波斯帝国直到世界尽头狗头人(……汗)的国家,上帝创世以来再没有那么遥远的征服了。传说他有匹神赐的战马,叫……叫什么来着?”
“比塞弗勒斯,夜之流星。”我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说出这个名字。电影里布拉德皮特驯服战马的英姿简直太撩人了,“至于传说中狗头人的国家。那是以讹传讹的谬误,他们只是某个信奉狗为图腾的印度部落。”
“对,没错,就是那个名字。”理查再次兴奋的手舞足蹈,注意力集中在那匹赫赫有名的战马身上,理发师突然低低惊呼,我闻声望去,只见黑公爵白皙的脖子出现一条细小的血痕,然后缓缓的有血流出来,理发师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
感觉疼痛的理查摸摸还没有线头大的伤口,无所谓的对跪地求饶的理发师说:“难道你想让我留着半边胡子见人?赶紧回来干活!”说完,他满不在乎的舔干净手指上的血迹,继续同我攀谈。
呦,性情大变啊!我一面惊讶于暴脾气理查的变化,一面换了个酒壶尝尝味,房间里的气氛依然压抑,只能听到窗外微风轻轻抚弄落地纱帘的声音;理发师哆嗦着拾起剃刀,犹豫半天不敢下手。
等得不耐烦的理查毫无征兆的暴起,抽出腰间的匕首猛地刺入对方的小腹,还不解恨的扭了两下,劲道之足只露出手柄后部的配重球;后者痛苦的瞪着眼睛,愣是一丝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栽倒死去,红黑色的鲜血浸透了衣服,仿佛一块吸食生命的大海绵,抽走人体的活力。
“讨厌人的东西!”黑公爵厌恶的咒骂着,自己捏住剃刀三下五除二弄干净剩下的半边胡子,两个侍从进来拖走蜷曲的尸体,长长的血道铺成殷红的地毯,可惜通向的并不是幸福彼岸,而是死神的祭坛。
这是在跟我示威吗?白瞎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又犯了什么罪呢?我心底感叹着,嘴上却不甘示弱的讥讽:“看来您读再多书,也改变不了武士的本质,上帝赐予您杀戮的灵魂,可没能教会他的骑士要敬畏生命。”
“上帝只教会了我要敬畏武力。”理查闪出地方让仆人擦洗地上的血迹,走到我对面倒酒,“要在这混蛋的世道活下去,上帝的教诲是肯定需要的,但在虔诚祈祷之前,是不是得先保证自己有块不被打扰的净土?”
“依靠以暴制暴的杀戮永远得不到您所谓的净土,与之相反,创造出来的是地狱,人间地狱。”我不动声色的发起反击。
理查无所谓的耸耸肩,好像渴了很久似的仰脖灌酒,米兰出产的优质葡萄酒的红色酒浆顺着嘴角流下,他一如既往的粗犷,含含糊糊的回答:“手捧圣经时没人会听你唠叨,只有一手操着长剑,一手握着圣经,这样才能让人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听话,难道教皇霓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在没得到查理曼大帝保护之前,教廷连梵蒂冈的小山岗都守不住,被敌人丧家犬一样追着屁股撵。”
“我得提醒您,这是亵渎,我的大人。”我重重的把杯子拍在桌上,装作很虔诚的模样义正言辞警告他,连自己都差点骗过。
理查也放下杯子争锋相对的同我对视:“亵渎总比死在朝圣的路上强,我们都别太天真,大人。”
“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您的关照了,公爵大人,所以您准备顺便提前收下一整座城市作为谢礼?”对方的强词夺理让我出离愤怒,竭尽挖苦之能事。
“您的确应该感谢我,兰迪,无论从朋友的角度还是合作的关系,否则现在你绝不可能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咆哮,等待你的将会是城外枕戈待旦的诺曼骑士,明白吗?”他干脆省略了敬语,嗓门提高八度直接了当的说道,“如果那个伪王阿杜因还活着的话,他也许透露给你一些零碎的信息,并以此为条件来换取自己的自由,我说的没错吧?”
被人牵着鼻子的感觉很难受,我故意闷着不作声,看他下面还有什么话讲。
理查早预料到我的反应,所以脸上并没有太多尴尬:“从你的态度我完全能够判断出,阿杜因讲给你的秘密尚未验证出结果,对吗?”
“你想说什么别绕圈子。”我硬生生打断他的问话。
“奈梅亨出事了!至少处境不容乐观。”理查不等我反议,马上接着说下去,“我二十天前接到巴黎来的密谕,是罗贝尔陛下派人加急送来的,他在信中要求我和伪王合作,共同将你的军队歼灭在米兰城下,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麻烦……字里行间没做特别说明,但我可以猜到参与阴谋的那些小人都有谁——梵蒂冈的教皇霓下肯定有份;卢森堡伯爵以及布拉班特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