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浩瀚恢弘的最后的烈火中,岳飞仿佛看到了孙珲微笑的修长身影。
铁浮屠在火焰中依然沉默得像块寒冰,可他们身上的铁甲却迅速消融,化做一堆堆废铁。焦灼气息飘散开来,骇人的刀光消失了。
岳飞知道,是所有的人,孤注一掷,以生命做赌,为他营造了一个名扬天下的机会,只有一次的机会。
火焰中,岳飞看到了金帝的紫甲。
岳飞的双手在马鞍上下按,身体凌空拔起,在风雨里大喊,“冲!”杨再兴会意,策马向前奔驰,马靴敏捷的落在他双肩上,岳飞全身一矮,随即感到一股巨大的反震力,像只孤鹰般冲天再起,飞跃过铁浮屠们高耸的身躯。在空中的最高点,风声大作,灰白色的风雨原野间,无数浑身血污的人正缠斗在一起,面目狰狞,伤痕累累。他们入伍前,也许是偏僻乡村的农夫,也许是遥远森林的猎手,也许是城市里恬静的敲钟人,也许是铺子里独自欢娱的打铁汉。他们互不相识,经过这一战,敌手的脸却刀刻般永存记忆,伴随着今后无尽的噩梦。他们抬头看岳飞,眼中有说不出的光芒闪动,岳飞感到心中无比幸福,又无比沉重。
岳飞猛地拧过头,死死盯住了那个紫甲的金国皇帝。雨水淋湿他黝黑的长发,贴在脸上,惨白得像一锅石灰池。带着决绝的力量扑击,是岳飞最拿手的武技,飞翔的梦想融入血液,从没人能逃过这无匹的一斩,何况岳飞赌上了性命。金帝的脸越来越清晰,岳飞在那双恐惧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主子当心!”简单的女真语言中,另一个长发武士于千钧一发之际踏步上前,双手持刀上顶,用自己魁梧的躯体封住了金帝全身的每丝缝隙。
真的象孙珲告诉他的那样,便是这个人发动了这场战争吧,难怪铁浮屠们如此紧张。岳飞看到他怯懦的躲藏在护卫身后,却又佯装威严,不禁笑出声来。扑击之前他已算准,要杀他必须先闪过身边的护卫。左手在劈下的瞬间翻腕,长刀虚架于他隔挡的兵器上,双足顺势再次轻点其肩头,腾身扑向仓皇后退的金帝,右刀自左肋下旋斩,整个人被刀劲带得如同个旋转的陀螺。
夺命一战,敌毙我亡。这死中求生的刀法距离成功仅差一线,岳飞的身体在急速转动中舒展开来,蓄满的力道自右臂爆发,光若奔电。可金帝面前再次出现了他的护卫,先前被岳飞闪过后,对方的反应居然敏捷到在岳飞旋身的同时撤步,他没有选择斩击半空中的岳飞,那样岳飞的刀劲依然能割掉金帝的头颅,却再一次硬生生横在了金帝与岳飞之间。他张开双臂,挡在岳飞飞跃的落点,却丝毫不顾惜自己,回身急促的用女真语言大喊。
这是个真正的武士。岳飞已自半空下落,他明明是要用双臂抱住岳飞,再无法借力飞跃了。岳飞钦佩他的勇气,但刀势已成,连他都无法收回。
长刀带起厉啸挥斩,却在半空陡然停滞。那铁浮屠的身手极其高明,电光火石间居然以空手入刃,双掌死死抓住了岳飞的刀身。
第310章 痛失幼弟()
这两把刀都由能工巧匠以秘法淬火炼制,锋可断发。这个人就单凭一双肉掌握住了长刀岳飞岳飞凌厉的下扑之势顿时变做落在半空,鲜红瞬间染遍了铁浮屠武士筋骨突出的手背。
机会稍纵即逝,不容岳飞多想,他右手松开刀柄,整个人跌落地面,随即弹起,左刀再次向敌人胸膛穿刺。扑的一声,长刀扎穿了那个人的腹部。太顺利了,铁浮屠仿佛瞬间成了呆滞的木偶,任由岳飞长刀出手,岳飞非常惊讶,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忽然有大蓬液体洒落全身,滚烫的灼烧面容。这骤然的火热中,一面冰凉的铁块自肩边砸落,岳飞感到嘴角有腥甜的味道,用空出的手一抹,竟然是鲜血。血液从脸上滑落,掉在先前的铁块上,那分明是一截重剑的碎片。岳飞猛抬头,那个英勇的铁浮屠武士,嘴角拉出自嘲的笑容,胸前离岳飞头顶仅仅数寸的甲面上,支出一截断开的锋利铁剑。自头顶至剑身的中间,血液汩汩的从铠甲的缝隙中流淌出来,创口越来越大,铁浮屠的上半身终于裂成两掰掉落,露出金帝那张扭曲的脸。得意的笑容仍挂在他脸上,却震惊于重剑忽然断裂,两种迥异的表情同时出现,显得极不自然。
岳飞明白过来,在这名铁浮屠护卫抓住长刀的瞬间,他的主子抽出了自己的重剑,以部下的身躯做盾,意欲格杀岳飞这个刺客。那一剑霸道的力量甚至连重铠都无法阻挡,若不是在劈开血肉的过程中断裂,岳飞只怕已命丧于此。岳飞感到胸腹间有股怒火在燃烧,以他如此出类拔萃的武技,如果先前与护卫联手,岳飞哪里有活命的机会?再不济也不会丢了忠心耿耿的部下的性命啊!这就是皇帝的胆识,这就是君王的作为吗?金军同宋军浴血搏斗,为的就是这样的人?值得吗?
岳飞一言不发,持刀站起。金帝看到岳飞的表情,居然连连后退,断剑在空中挽出朵朵剑花,口中大声呼喊。岳飞感到他的动作是如此的可笑,脑子里又浮现父亲与母亲殷殷期盼的神情。
便丢了这条命,为死去的,活着的人,做自己该做的事吧。
岳飞拖刀一步步逼近金帝,无视双方的距离,忽略战场的硝烟,此刻岳飞的眼里,只有一个该杀的人。
“大哥小心!”弟弟岳翻急促的呼喊忽自背后响起,从岳飞施展盘古刀法到拖刀决杀不过瞬间,他们却支撑得万分辛苦。岳飞回头看去,却再收不回目光。铁浮屠武士在听到金帝的召唤后,不顾一切的扑来,他们带有面具的铁胄已在火焰中焚烧,露出一颗颗狼头!这些可怕的人在烈火中兽化,居然扛住了孙珲在空中发出的烈焰的灼烧。他们的手猛然间涨大数倍,仿佛一根根粗壮的树枝,在奔跑中随手一扯,将沾连皮肤的铁水轻易拔除,倮露出森森肌肉。在岳飞转身的刹那,已有不下三十名铁浮屠狂暴着迫近。那光芒闪耀的圆轮在面前交织成一幕夺命之网,撕裂了空间与时间,令岳飞耳不能闻,目不能视。
岳翻忽然出现在铁浮屠的队列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跃,身影快得只剩下残像。他从来梳理至脑后的长发在风雨中乱扬,皮肤因瞬间充血而赤红,颈项的血管一根根鼓鼓突出,带着绝望的吼叫,“休要伤我大哥!”
“不!”岳飞伸手想抓住他,阻止他以自杀的方式发出这全力一招,却发觉他离开自己好远。铁浮屠们依然向岳飞急速奔跑,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只见到自己的下半身在奔跑,而上肢却留在了原地。岳翻在狂暴中如同闪电般穿梭于铁浮屠间,鲜血像爆发的岩浆自他的四肢激溅而出,每一寸奔过的土地上,留下长长的血印,而那光秃秃的脑门后,黑发依然舞得狂乱暴躁。
“不!——”岳飞痛苦得跪倒在地,嗓子里涌出了血气,喊声沙哑,他忽然明白,自己那曾经狂暴的杀意,是为了什么。
岳翻依然在岳飞身边转圈,每一个试图靠近岳飞的铁浮屠都被他的刀光逼退,一切都似曾相识,他迅速的奔驰,然后渐渐缓慢,身体因大量失血而干瘦,曾经壮硕的人片刻间如同骷髅。终于,他无力的挥舞着长刀,走到岳飞身边,颓然坐下了。那张曾经笑容满布的脸已形销骨立,惨不忍睹,他的颧骨向上,嘴唇下翻,勉强做出个笑的姿势,以只有岳飞能听清的声音缓缓道:“好好活下去,大哥。”
暴雨倾盆,杀声震天里,一道白色的闪电横空劈下,在电光中,岳翻永远的闭上了双目。
血液自筋脉逆行,堵在胸口处,仿佛蓄满水的皮囊,岳飞忍不住一口喷出,绯红色的血雾里,岳飞缓缓起身,走到死去的铁浮屠身边,拔出了刀。
铁浮屠静立四周,早护卫住金帝。他们暴狞的狼头渐渐退化,仅剩下怪异的刺青留于两颊。一千多人的宋军轻骑,只有近百士卒破围冲到岳飞身边。越来越多的铁浮屠自战团中赶来,杨再兴的冲击消隐在人海里,草丘上,空空荡荡,惟有宋军的大旗孤零零的立在风雨中,伴随躺倒一地的勇士。
岳飞望向身边,年轻的勇士们手握缺口的兵器,甲胄内涌出一汩汩鲜血,战马已丧失殆尽,他们相互搀扶着结成一圈,年轻的面容上伤痕累累,目光却依然闪亮。岳飞已麻木的心脏仿佛被捅入最后一刀,那唯一的痛楚却触电般蔓延全身。他洞悉了梦想,却沉沦于责任,世事总如此万般无奈。
忽而大宋的军旗自远方扬起,在望不到边际的人潮中冲决开来。一支人马在敌阵中左冲右突,飙激向前,任凭风雨如晦,旌旗向天!
看着四周那些年轻的脸庞,岳飞猛然挺直身躯,长刀一振,甩开湿漉漉的发丝,再次向金帝所在的方向冲去。
第311章 阵斩金帝()
岳飞和部下们渐行渐疾,终于开始奔跑,雪亮的刀光,在飞溅的泥浆中触目惊心。女真武士们缓缓举起了兵器,包围圈逐渐收缩。
岳飞率先冲入敌阵,双刀翻滚。泥水,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伴着剧烈的心跳,身体仿佛在一个交织的蝉蛹里,举步惟艰。狼牙棒的呼啸自耳边滑过,他勉力纵跳,闪避,出刀。时间长河冰封于此,眼前的色彩像溶化的颜料渐渐退去,黑白的影象中,前方是杀不尽的敌人。呼吸越来越浑浊。
当岳飞斩下第六个女真武士的头时,便冲到了金帝的身边,金帝此时已经弃了断剑,拿过了一根狼牙棒,向岳飞打来。岳飞侧身闪避,狼牙棒擦面而过,半边脸顿时失去知觉,他歪歪的躺倒在泥水里,仰头向天。雨点豆子般啪嗒啪嗒打在脸上,一阵阵寒冷袭来,面前的金帝举起了狼牙棒,用尽全力砸下。
岳飞拼命的想要闪避,这时一支利箭飞来,正中狼牙棒的棒首,金帝这一棒便打得偏了,落在了岳飞的头边。
岳飞的耳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剧响,翻起的泥浆将他的脸覆盖了,苦涩从唇边涌入。但他没有犹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他依然知道金帝在哪里。
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他挥动长刀,横斩过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扑面而来的热血,冲去了他脸上的泥浆。
睁开眼,看到的一切都带上了淡红色,金帝已然倒在了他的面前。
一双手臂颤抖着将岳飞拉出泥潭,迅疾而又无力的摇晃着。岳飞转过头,发现那个护兵,他左侧眼窝中空洞得深不见底,鲜血从里面流淌出来,却高兴的大喊,“岳大哥,援兵来了!我们得救了!”岳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默默看去,遍野的女真人正四散奔逃,大队踊动的宋军轻骑挥舞着长刀追尾逐杀,数十面“宗”字大旗在草丘上猎猎舞动。
是老上司宗泽的部队到了。
岳飞勉强扶住他的肩膀,看着那张失去一只眼睛的脸,悲哀从心底涌出。
那些铁浮屠们已撤得不留痕迹,惟有遍地尸体在风雨里僵硬。这场血战中金军损失惨重,一万人的骑兵部队只剩下三千多人,但他们跑得很快,宋军轻骑的马力不行,很快便追不上了。
岳飞情不自禁的望向天空,雨水淋去了他脸上的血水和泥浆,天在放晴,他在云彩当中寻找孙珲的影子,但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一个白袍小将策马奔来,来到岳飞面前停下,看了看地上的金帝尸体和首端插着一支箭的狼牙棒,又看了看岳飞,脸上现出了懊恼之色。
“你们还真是走运啊。我那一箭没有射中他,却帮了你的大忙,成就了你的大功。”白袍小将象是不满的说着,但岳飞却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
岳飞知道,以对方的箭术,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射偏的,他只是故意这么说的罢了。
“多谢承让。”岳飞将手中刀插在地上,双手向他抱了抱拳,“不知兄弟尊姓大名?好让岳飞记挂”
“高宠。”白袍小将跳下马来,向岳飞还礼,“岳兄真是好身手,我险些看得呆了”
高宠接下来说的话是什么,岳飞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眼前一黑,感到天旋地转,倒了下去,高宠及时出手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倒在泥水里。
他最后听到的,是护兵的惊叫声
帐篷里弥漫的膻味,马车顶摇晃的灯光,一罐罐药汁的苦涩,胳膊处锥心的痛楚,岳飞苏醒时,已在太原城中。刚睁眼的刹那,四面墙壁陡然压来,胸口一阵气闷。
岳飞摇摇晃晃起身,走到屋外。一阵寒风卷来,身体软得几乎摔倒。然后我看到了老上司宗泽,他黝黑的面庞上皱纹满部,腰边佩带着一块虎形佩玉,渊停岳峙,笑容满面,只是这笑里蕴了几分谦恭。张叔夜站在一侧,矍铄依然,青衫飘飘。
大院的阴影中按甲带刀的武士四布,所有人只簇拥着月下那三个年轻人。
是孙珲和两位仙姬。
孙珲看到岳飞,展容一笑,“身子好些了吗?”岳飞忙叩首欲拜,却被他一把搀住。虽然受了重伤,他还是能分辨出,那看似随意的一扶中,劲道逼人。
“不妨事。”岳飞知道自己的伤其实不轻,但他仍然咬着牙说道。
“此次击破虏寇,可谓毕全功于一役,金虏已然元气大伤,不对我大宋构成威胁了。”孙珲拍了拍岳飞的肩膀,“你好好养伤吧。这一次你阵斩金帝,正好回京报功,官家当有厚赏。你建功立功的日子还长呢。”他的笑容像阵春风,确能抚平心间的伤痕,可惜岳飞的身体尚未恢复,总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岳飞看向远处天尽头,轻抚腕间银链。分别这许久,她还好吗?不知道那个眼睛亮亮,笑起来温柔可爱的女孩现在如何?梦中。她的一颦一笑俱可轻易勾走他的魂魄,她临别时那粉衫碧裙,目若偏鸿的倩影仿佛一道深深的印记铭刻在他原本冰冷僵硬的心上,抚慰着暴躁狂窜的杀意。
他瞬间觉得,哪怕是为了她,他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
岳飞回到营房休息后不久,杨再兴、高宠便来探望,岳飞问起战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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