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茜妮随人到了招待所。这里是一溜的矮房,白白的墙壁,整洁的庭院。为了照顾方便,一个女战士随她左右。
“项副军长好像不愿意离开此处?”史茜妮问道。
女战士边擦拭桌子,边说道:“可不是嘛,我们项副军长对于云岭这个地方颇为留恋,开辟了四年的根据地,不能说走就走。中央也来过几次电文,要我们早点撤离,他都把电文压下了,说从长计议。大家都觉得天天在***的眼皮底下过活,也不是个事。今非昔比了,****把我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你知道的倒是蛮多的。”史茜妮笑道。
“我们军部就百十号人,谁的脾气品性,大家都知道。”女战士揩拭着汗水,“小姐,这里给你收拾干净了,有事就招呼我。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说服项英离开此地?史茜妮又遇到了一个老大难问题。
第七十一回 闲谈间人间冷暖 入定时物事沧桑()
一场淋漓春雨后,云岭被雕琢地云蒸霞蔚。
史茜妮也女战士在庭院的大榕树下坐着,这里本是一处古老的私塾,稍加改造,成了新四军的招待所。
榕树像一顶大伞盖,郁郁葱葱地罩着整个庭院。
“你当兵有多久了?”史茜妮手拈着一条树枝,在地上拨弄着。
“有七八年了。”女战士抱着双腿,伛着身子道。
“那你岂不是十四五岁就参加了革命?”史茜妮惊诧道。
“那时候全村人被土豪恶霸欺凌,朝夕吃不饱饭,红军来了,把恶霸赶走了,我们都翻身有了自己的土地。红军说全中国还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生活在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之中,等着大家觉醒去拯救。于是我就和我哥哥一同参加了红军。”女战士的一头短发垂在耳纪,脸上的雀斑由于未施朱粉而自然显露着,却有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远不同于大都市的莺莺燕燕。
史茜妮遥想十四五岁时,还在父亲的怀里撒娇,天天缠着吴妈给她准备水果甜点,放学后便去布朗夫人处学习绘画,五彩的画笔描绘着湛蓝的天空,和晴日的鸽子。而千里之外的女战士,却在经历着人世的苍凉。
两相对照,史茜妮愈发觉得自己人生的幸运,以及不幸之处。她太早的享受了人世间的一切幸福,而又太晚的明白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与其说对她而言是莫名其妙的异想,倒不如说是自己的某种缺憾与自足。
“你哥哥现如今也在云岭?”史茜妮张望着好奇的眼睛。
“那倒没有,他跟随大部队经过长征转战到了延安,我年纪轻,就把我留在了根据地。”女战士遥遥地望着西北方,“听人说,那边走上三个月,翻过十几座大山就到延安了。延安有清清地延河水,有巍峨的宝塔山,那里没有压迫,没有苦难,连天都不是这样子整日里阴雨绵绵,那里是太阳的所在,是通往未来的光明。”
许久以来,史茜妮对于一些事情,已经有了一些怀疑。不料想,这个单纯的女孩子,饱经战火的摧残,依然有执着的信念和花一般的笑容。
史茜妮抬首望见天上的白云翻飞,时而变换作飞禽,时而幻化作走兽,到底还是一样的洁白,没有尘垢的污浊。
她心里仔细盘算着与项副军长的对话,她要在两天内争取他的支持,部队开拔北上,避开敌人的埋伏圈。
可是,面对一个二十年轻就已经是平汉铁路罢工领导者的项英,这谈何容易。尽管不容易,史茜妮还是笃定了主意,她要义正词严地说出自己的见解,个人的安危是小,革命的前途是大。
经过多次争取,项英终于同意再见一次史茜妮。
“项政委。”史茜妮换了一身素净的土布衣服,这样子好让这个老革命者看起来熨帖一些。
“史小姐,你的情报我们新四军军部正在仔细商量,也已经报送了中央。”项英依旧不改他慢条斯理地语气,踱着步子,缓缓道出如秋日呜咽的小溪流淌。
“新四军军部的上万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我们不能再犹豫了。”史茜妮忧心如焚。
“找你说来,倒是你比我更上心了?我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部队,哪个不是和我项英枪林弹雨中冲出?我难道不珍惜他们,中央的回电还没有到,我们不能冒然更改路线。”项英的语气里颇有些不舒坦。
“我用我的性命保证,这份情报绝对真实。您不能因为对zq抱有幻想,就置千万人于不顾。”史茜妮急切地说,她的眼里泛着些许泪光。
“泪水洗刷不了一切,我是蹚着同志的献血,眼见着他们的沦亡,侥幸活到了今日。你以为我惧怕死亡吗?你以为我还对zq怀有幻想?我曾经有过多少理想和希望,京汉铁路大罢工时,我就死过一次了,子弹擦着我的脑壳儿过去。大革命失败后,多少的挚友纷纷倒地,都是拜他蒋某人所赐,我最恨此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项英的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项政委,对不起,勾起了您的往事。”史茜妮一脸亏歉。
“这没什么,你还涉世未深。我即使不怀疑你的身份,我也要揣摩清楚你有没有掉入****布置的陷坑之中。”项英怅望着,“民国十三年,正是轻信了罢工委员会情报负责人的假情报,说吴佩孚的大兵正在北方防范奉系军阀,不会南下。哪知两天后,数千直系精锐突然出现,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两万罢工工人就这么一哄而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后来才知道,那个人被吴佩孚五千块大洋收买。从此之后,我就再也不轻信他人之言。”
项英说到动情处,哽咽了起来,然而他并没有泪水流出。
史茜妮本以为项英倚老卖老,以为自己是个党的老资格,就摆臭架子,没想到他居然是有这么一段刻骨伤痛的过往。
她重新上下打量着这个叱诧风云的人物,尽管身居党内高职,然而他似乎穿的是最为朴素的。衣服的袖口业已磨出了许多洞眼,衣服上补丁缀连,在他拂袖愤怒之际,更显得几分落魄,而又更令人肃然起敬。
她此前与父亲见过国民政府和汪政府的高官,每个人都是笔挺的西装,胸口别着层锃亮的派克笔,出入是汽车夫开着进口的美国轿车,嘟嘟地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而项政委,据她的听闻,无论去哪里,顶多乘一匹马,否则就是步行。车辆他是留给伤员和运送物资之用。
在云岭,他是最高首脑,而他对于己身要求之严厉之正气,她此前的经历中是没有见过的。而听女战士说,延安的领导都是如此,即使是毛周朱等党内,也是灰布军装,吃一样的饭食,睡一样的土炕。
这在匹夫匹妇看来,非有绝大的志气,绝计做不到。
“项政委,延安来电。”一个警卫员立在门口报告。
“马上去请叶军长、周参谋长、袁主任。”项英大踏步而出。
史茜妮意识到生死只在一瞬间,全在此封电报了。
第七十二回 避敌锋置之死地 陷敌彀何处生天()
史茜妮现在摆脱不了嫌疑的身份,她只得歇脚在屋里,听候命运的安排。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点,女战士招呼她去食堂打饭。
这里的食堂一律是几种素菜,翻来颠去就是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烧野菜,节俭得不能再节俭,然而似乎还是经费不够。zq已经把拨款给掐死了,其实从去年起,去领取军费时,总是被各种克扣。
其实这种饭菜,史茜妮是吃不惯的,她吃惯了城市的细粮,骤然吃这种粗食,虽然一时是尝尝鲜,两三顿下来,她有些支撑不住了。肚子里咕咕作响,而另一方面又撑持的肚皮鼓鼓的。
“这些饭菜中看不中吃的。”女战士已经连吃了三碗红米饭,还没垫饱肚子,她单薄的身子和惊人的饭量之间,截然鲜明的对比,“每个人参加革命后,饭量都会陡增,以前是吃不饱饭,现在是不愁吃的。”
史茜妮夹着一茎野菜,摆在目前,犹犹豫豫,不知该吃还是不该吃,清水汤里煮过的野菜,吃在嘴里木木的,没有味道。因为盐分不够,寡淡的汤水,难以下咽。
“吴妈,你炒菜就不能少放一些盐。”史茜妮以前总是责备吴妈把菜烧咸了。
“大小姐,‘吃尽百味还点盐,穿尽绫罗不如棉’,盐是好东西,吃了人才有气力。”吴妈会喋喋不休的搬弄奶奶经教训史茜妮。
现如今,果然盐是好佐料,没有盐的事物,顿时失去了一切神采。
吃罢饭,史茜妮把自己开来的那辆车送给了新四军医院,以充作救护车,运送伤员。她又把自己身上留存的几百元,掐头去尾,留了路费后,全部上交给了后勤处。
“史小姐,您可真是好心肠。”医院的贾院长握住她的手,不住地表示感激。
贾院长战前在南京秦淮河畔开设了一家私人诊所,收复颇丰,南京沦陷后,他的家人死的死,亡的亡,他也投身了革命之中。也就是四十岁左右的贾院长头发过早的白掉了。“没办法,伤员太多,手术一场接着一场。”他会这么的自我调侃。每一个经过他手的战士,他都会勉励他们,“小伙子,上阵杀敌,多杀几个rb鬼子。”
“史小姐,你真有钱。”女战士冲她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警卫员急匆匆跑来,喘着粗气,啐了一口道:“史小姐,您让我好找,项政委,叶军长招您前去参会。”
进入指挥部,这里窗户很小,四扇窗帘掩得紧紧的,没有光线透进。
“史小姐,延安的回电让我们听取你的情报。”项政委手里攥着情报说道,“郑颐玹是你什么人?”
“报告项政委,郑颐玹是我的上级领导,此番前来,本应代她,奈何她伤势未愈,不良于行。”史茜妮说道。
“怪不得,英雄出少年。”项政委笑着道,“颐玹这个丫头,当时在大革命时,跟在我们后头,那个傻劲,现在居然是领导了。”
指挥部顿时一片笑声。
“项政委,那我们下一步的行动部署是?”史茜妮问道。
“以尽快的方式,甩开国军的包抄,既不走西北,也不走东北?”叶挺指着军事地图道,“我们就是在皖南的大山里和他们兜圈子,发挥我们打游击的优势,等到他们疲惫之后,乘隙渡江。”
“这么一来,岂不是凶多吉少。”史茜妮说道。
“兵行险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叶挺说,“长征不也是如此,都以为红军走到了尽头,哪想到今日的百万雄师。”
部队很快完成了集结,朝着背面的崇山峻岭开进。
部队出发后数小时,炮声隆隆,把云岭夷为平地。
“幸好没信他蒋某人的诡计,果真不顾国际社会的观瞻,阋墙于国内。”项英说道。
“他什么时候可信过,不过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武夫,没有大的胸怀抱负。”叶挺说道,“当年我在黄埔军校时,就把他看得透里透,他没有王霸之才,只是个使小巧、装架势的sh瘪三而已。”
“听说他在sh炒期货、混青帮时,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民国十年左右,我们在闹革命,他在sh醉生梦死。”项英讪笑着。
“如果不是陈炯明炮轰孙总理,他及时救驾,哪里轮得到他?”叶挺说道,“孙总理最大的败笔,就是选择他做了黄埔军校的校长,造成他跋扈的个性。如果换做汪兆铭,说不定***早就一统了。”
“汪兆铭是孙总理钦定的接班人,被他这个骤然而起的人物抢夺了权力,当然愤愤不过,投日卖国也在所不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亦然。”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着,不理会身后的炮火肆虐。
九千人行进在万山丛中,窄窄的道路下,就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会跌将下去。
已经陆续有不少的报道,说损失了几十名士兵。
“通知全军,人命关天,辎重能丢弃的就丢弃。”叶挺下令道。
“这可是我们新四军的全部家当呀!叶军长。”项英颤颤索索地说道。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道路愈发泥泞。
“项政委,现在不丢弃,过江的时候,还是要丢掉。我们是逃难,不是走马观花。”叶挺斩钉截铁地说。
两个首脑的分歧,是大家最不乐见的事情。
这数日来的见闻,史茜妮也意识到,这两个人都互不相能。毕竟一个是工人领袖,一个是北伐骁将,均是各自领域的能征惯战之士,一山不容二虎,说的就是这个情形吧。
这两个人的所有初衷,又都是为了革命的前途。你丝毫看不出他们有任何的偏私和己见。
“部队到哪里了?”叶挺问道。
“报告军长,我们现位于石井坑。”警卫员道。
“百户坑,百户坑,不好。这里中埋伏了,快卧倒掩护。”叶挺声嘶力竭地吼道。
史茜妮一脸茫然,不知为何到了此地,叶军长会突然下次命令。
山上却是“嘟嘟”的枪声四起,战士飞溅的血液混杂着雨水,扑到面上来,血肉模糊一团,漫山遍野是死尸一片。
第七十三回 皖南鏖兵泣神鬼,二虎争食落平川()
新四军边打边退,然而为时已晚,血肉横飞的肢体散落在山坡上。
众人撤到一处山洞里,这里居高临下,四壁无人,才得以喘息。
先头部队汇报说,已经把这股敌人全部歼灭。
捡点了一下人数,已经折损了数百人。项英和叶挺眼睛都熬得红通通的,怒视着远处的枪声响处。
“怎么会是这般情景?”项英摇撼着叶挺的膀子,止不住的疑问。
“我偏巧忘了这一点,蒋某人素来迷信,这个百户坑自然是他会埋伏之处。”叶挺拍着脑袋懊悔不已,“眼下我们要赶紧撤退,枪声一响,我们的行踪就已经暴露了。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化整为零,渡江之后再分头回合。”
“我不赞成,化整为零,岂不是让敌人各个击破?”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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