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妮”,张爱玲受不了她的热络,觉得话题应该回到文学的正轨上来,“你古书读的多不多?”
“我爸爸是胡适、鲁迅的信徒,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很少让我读古书的。他说自己最后悔的就是少时开蒙的时候,跟着族里的老先生,读了不少古书,把脑子读坏了。他说中国的知识重感情,西方的重理性,待到他去英国留学时,政治学的书本,如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等”,史茜妮握着瓜子的手指了指远处书架上的书道,“,他都耐不下性子读,好一阵子才克服自己的感性思维。”
“那这倒也难怪,我见你文章中的词句,外表虽是华丽,可是内中却立不住足,总给人感觉在水上漂动地蜉蝣的感觉,没有回味。”张爱玲撇撇嘴,她这种矜持的女子,做这种可爱的举动,就如六月里看见雪景般的稀罕和诧异。
“我打小父亲就让我跟着一个老先生读古文,从五经到前四史,佶屈聱牙,拗口得要命。我当时恨毒了父亲,他自己成日的抽鸦片烟,捧戏子,偏偏让我读那种灰扑扑的书。”张爱玲说道,“说来也可笑,有一次,约莫着七八岁的光景,我去拜访一个长辈,他横躺在藤椅上,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有气无力地问我有没有学过诗词?我就背了几十首,当我背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他满是丘壑的脸上黯淡的眼睛里居然像小孩子一般流下了泪来,抽抽搭搭地在哭泣。”
“满清的遗老似乎都是这个调调,一些感时伤世的文章,硬扯到自己身上,读着读着就会垂泪,并不悔改自己其实是压垮满清的蠹虫之一。”史茜妮满不屑地说。
“话虽是如此,可是当悲剧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时,那种孤寂和落寞,让人看着多少有些不忍。”张爱玲苦笑道,“那你看西方的书籍自应是多多的了?”
“这还用说,这是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的十卷本《约翰·克利斯朵夫》,那边是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集》,都是我的挚爱,还有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以及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我时时把它们放在床头,暖洋洋的阳光洒在团花锦被上,读这些书就如同回忆自己的从前,点点滴滴,斑斑驳驳都在里面。那个时候,战争还是很辽远的事情,我还不晓得人世间的忧患与苦痛,整个世界就是棒棒糖彩圈的甜心,舔一口,舔一口,都是为了那一点简单的快乐。”史茜妮憧憬着。
“可不是嘛,不过我顶喜欢的书都是有点书呆子气的,像《红楼梦》、《金瓶梅》、《孽海花》、《海上花列传》,这几部书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读着读着,时光的影子停滞了一般,在我的书案上,在我的卧室里,在我的笔端,我可以和童年的我亲切地打着招呼,隔着薄薄的一层纸,一层剔透的玻璃,棱角分明的一块大的玻璃面,闪着熠熠的天光,从前的自己在镜子里,现在的自己在镜子外,触手可及。”张爱玲的目中波光流转。从她的眼神中,史茜妮知道她是喜悦的,欢愉的。难得张爱玲有这份自负的舒适。
日光的影子在卧室的墙上慢慢的移动着,从贴在墙上的棕木色书桌,渐渐的移动到黑珍珠般莹润的三角钢琴,再到摆放了文房四宝的方方正正的四角书桌,到了她们玲珑的绣花脚上,窗台下。一点点憔悴的日色,晕染了整个房间的暖意的对谈,这对谈中却有种凄凉的况味。
晚餐吃毕,史筠珩照例离家外出,史茜妮又拉着张爱玲的手,摆弄来,摆弄去,她就像这一双素手,是如何写出那种妙笔生花的文字的,怪道呀!
“茜妮,我该走了,你知不知道,我许久没有这么的开心。赶哪天有时间你到我那边一坐,我在霞飞路上的朝阳弄,来之前记得打个电话,我懒散的要命,没有朋友来拜访,我都是懒怠去收拾的。”张爱玲客套道。
“我读过你的《公寓生活记趣》,你的生活当真是满嘟嘟的肉腮的鲜活,哪像我深锁在大院里。”史茜妮有一些怅惘的神情,“幸好,宋主编让我到《万象》杂志社帮帮忙,其实我哪有那个本事,帮闲倒还说得上。”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笑声传到客厅里收拾餐具的吴妈的耳朵里,逗得吴妈也微微地莫名其妙地笑了。
史茜妮叫了辆包车,张爱玲等车后,两人挥手道别,史茜妮忽然文思泉涌,她匆匆忙忙赶回书房,把自己的这番思绪写下:
“轻轻地你走进我的心扉,
你勾惹起我的涟漪春水,
我躲匿入你的葳蕤丝垂。
岁月在这寂寂的午后,
消散了尘缘的清泪,
何曾暌违?”
在史茜妮的心中,这份情愫,唤起了她久违的生活的热切与执著。
第六十五回 弘中施策拯旧报 苏青濯手做羹汤()
兴冲冲地,史茜妮拨响了张爱玲的公寓电话。是一个陌生女子接的,估计这是房东太太,转接给张爱玲后,史茜妮把自己的诗句读给了张爱玲听。
听筒那边,张爱玲一个劲儿地点头称赞。史茜妮定要她给这首诗起个名字,张爱玲拗她不过,思忖再三,想到了“对照”着两个字。
“对照,对照。挺不错的,就像你下午打的玻璃镜子的譬喻。”史茜妮欢欢快快地挂掉了电话。明日个她还要到《万象》杂志社上班,父亲是接受了她这个新的谋职的,她晓得父亲要留她在身边的,这份心,她不是不懂。
“宋主编。”史茜妮进门后招呼道。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火红色的裘衣,头发散散的垂在耳际,细细想来,这是自己的第一份正是差使,她要伪装起来,一方面圆满自己的文学梦,另一方面也要试着和组织接上头。然而,人海茫茫,她自己都照顾不到,更别提其他同志了。
宋弘中是一个半旧半新的人物,据他自己的说法,先前在香港做过几种杂志,都颇为成功,前段时间,他来应聘主编时,一头油光的分头,贴着头皮在发亮,赵老板一眼就瞅着他炯炯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般透彻。再仔细地一对谈,果然是出版界的行家里手,什么类的文章能引起读者的兴趣,怎样子排版,如何与同行业竞争,这些宋弘中都条条侃侃而谈。《万象》的赵老板也是半路买过来这个杂志,对于期刊的发行并不是多么熟知,于是一股脑儿交到了宋弘中的手中,他只有一个条件,每年的营业额增长三成。
《万象》此前不过是sh的二三流杂志,没甚多少人关注,自从他找寻来苏青、张爱玲等一干人,抓住了乱世人那份不安分的心,窥探的心,好奇的心,欲望的心,杂志的销量居然红火的多了。
赵老板在庆功宴上,询问宋弘中其间的奥秘。
“这个年头,就得要靠女性作家来担荷。男作家野心大,写不上几篇上乘的文章,就寻思着进阶谋职,抑或是寻花问柳。女性作家绝不然,她们的心思较小,眼光也不长远,对于钱财之外的东西,一概无意。只会把自己的钱游街购物,装饰己身,以更加精致,更加细腻,这实在于写作大有裨益。”宋弘中格格地说笑着。
《万象》杂志社的上班,也不甚繁忙。史茜妮的工作,就是每日整理一下作者的投稿,兼撰写一些应景的文章。
“茜妮,你的文笔还需要凝练一些,多读一些书稿,会让你的文笔运用会更加精进的。”宋弘中勉励道。
日已西垂,史茜妮伸了个懒腰,她不想回家吃晚饭,便记起了张爱玲的约定,坐上滚滚驶来的电车,到圣雅各路的朝阳弄。
电梯是二十年前的旧电梯,除了脚底是一块实心的铁板,其余数面均是铁条连缀而成,四壁透风,开上去,轰隆轰隆地作响。
从张爱玲的文字中,史茜妮得知,她也曾是公侯人家出身,然而他的父亲不争气,把家产败得差不多了,因和后妈不合,又被父亲赶出家门,随了姑姑住在这阴森灰暗的筒子楼里。想到此处,她不禁凄然泪堕。
“爱玲”,史茜妮轻声唤道。
这种古旧的可以进博物馆的建筑,唯一的功用就是挡雨遮风,对于声音,则是万般无奈的。汽车叭叭的喇叭声,走廊里各家各户端着个炉火做菜的劈劈啪啪声,打孩子的斥骂声,还有熙熙攘攘的市声,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度日的?史茜妮心中疑惑。
“茜妮,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张爱玲推开房门,她蓬松着头发,穿着蓬松的绯红色睡衣。
“爱玲,没有打搅你吧?”史茜妮跨过对方在过道里的一堆杂物,到了张爱玲的房内。
“没有,正好苏青也在。”张爱玲回转身道,“苏青,这就是我刚刚提到过的史茜妮。”
对于苏青的名字,史茜妮自然耳熟,她算是sh文坛崛起的另一个新星,一本《结婚十年》不知让多少人哭红了泪眼。她在年岁上稍长,不过也就是三十岁左右。齐肩的短发,包笼着瘦小的面容,如同六月里映日的荷花,素净白洁。她是冲破了旧家庭的桎梏,抛夫弃子出来的新式娜拉。
一番寒暄后,三个人手挽手坐定了。
屋子的空间比较狭小紧凑,书本倒没有几个,张爱玲笑称道:“天天忙着撰文,哪有时间看书,而且此处看书氛围极差。我对吃穿不讲究,唯独是书本,非得是牛皮纸的线装书,摩挲着那页面,我就觉得心欢。我理想中看书的所在,是在细雨微蒙中,沏一杯酽酽的咖啡,浓稠的解不开的恩怨都在这咖啡色里,现在我都暂且把书本装在脑袋里呢!”
开饭时间到了,张爱玲推脱说自己四体不勤,没有做厨娘的命,不如出去到小街小巷里随便吃些。史茜妮应声地赞同。还是苏青爽快,她蹭蹭蹭下楼到对面的菜场买了几样蔬菜,挽起了袖子,有模有样地炒了起来。
张爱玲和史茜妮呆呆地立在她身后,搭不上手。
“你们这样子如何是好,以后想是嫁不出去的。”苏青边炒菜,边风趣地说。
“像你这般离异的人生,还不如不结婚,给自己留个念想。”张爱玲讪笑着。
没多久,苏青就炒了四大盘菜蔬。一份素炒三丝,一份清炒水芹,一份油焖春笋,一份白灼菜心。青的、白的蔬菜,配合着油汪汪地水色,勾起了各自人心中的馋虫。
整个房间里,满是油烟气,乌头胀脑的,看不甚分明。
“虽然我不下厅堂,但是我就喜欢问这种油烟气,汽车后噗噗的尾气,男子手指间淡巴菰的味道,我都喜欢。”张爱玲说道。
“那你可要寻思好了,找一个有车、吸烟、又有老妈子伺候的人家嫁了。”史茜妮打诨道。
三人边吃边说说笑笑,一炷香的工夫,剩下来的是杯盘狼藉、残羹冷炙。
第六十六回 史茜妮临危受命 郑颐玹漫叙前生()
谈闲天的兴致浓时,人总有头脑昏昏的感觉,似乎喝得酩酊醉意,心里的思索跟不上嘴说的速度。
史茜妮的嘴不住地瞎扯着各种事情,把她这些年来闷在心里的话匣子,全都打开了。不仅把自己的过往添油加醋地和盘托出,还生拉硬拽地把苏青和张爱玲的家底掏了个遍。
夜已近中宵,她方才辞去。
出门后不久,恍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个弄堂里出来。
她的脑子有些短片,回转不过来,半晌儿方才辨认的出那是父亲,然而父亲已经走远了。
父亲为何出现在此处?
她听秋津奈绪说父亲在76号受排挤,故而赋闲在家,在此处瞎逛些什么劲儿。
她打心底里鄙夷父亲,然而自古忠和孝就不能两全,史茜妮只能在对父亲的孝和对党的忠之间,犹疑徘徊,她肯定这种不偏不倚地姿态是最妙的一种相处方式,换言之,其实她就是逃避自己的问题。
她顺着父亲来时的路,悄悄地步进弄堂。
黑漆一片,这自然无甚可怕。
她从笼袖中握住刀柄,手指按在刀背上,寒光凛凛。
“笃笃笃”她轻叩了几下房门。
“茜妮,你终于来了。”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郑颐玹,但是声音多少颤微了些。
门开了一条缝隙,白色的灯光倾泻而出,堆堆挤挤在门前的通明的罅漏里。
“郑书记。”史茜妮心中忐忑不安,她不晓得郑颐玹居然死而复生,热切间,她推门入门。
“茜妮,我等了这数日,你果真自己寻索上门了。”郑颐玹心下甚慰,“我受伤后,多亏了你父亲把我颐养在此,病是渐渐地痊愈了,但是身子已经走不动了,他在汪政府身居高职,抽不得身,所以急切需要一个人能替我们前往。故而做了一出借尸还魂的计策,没想到还是被你参透了。”
“郑书记,你只要无大碍就好,上次我太大意了,和赵煜梵到闹市,估计他那时把消息传送了出去,暴露了行踪,差点葬送了您的性命。”史茜妮掩着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串通76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郑颐玹道,“革命就譬如大浪淘沙,不纯粹的、心怀鬼胎的,都要被浊浪冲刷了去。正如刘禹锡诗中所说,‘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十余年的革命生涯,分分合合,来来去去,我见得太多了。起初自己也颇有伤感,一些自己素日里交情匪浅的同志,摇身一变,成了敌人的座上宾,指认、诱捕、杀戮同志。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就是革命,革命就是不断地死肌剜却,生肌复起。”
一边说着,郑颐玹以手掩口,不住地干咳,背上披的锦棉缎衫也一嗽一嗽,像极了暗夜里的山峦。
史茜妮忙近身上前,轻轻帮她捶着后背,捋着脊梁骨下去,帮她顺气。
“茜妮”,郑颐玹眼前一亮,目中挂彩流离,“你没有让我失望,你凭藉着自己的嗅觉,和对革命的赤诚,挺了过来。”
“我……”史茜妮一时语塞。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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