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外赈济灾民去了。
何顾抵达城门不久,一条条线报便走马灯一般的报进了总督府和巡抚府。
一,京城客人要在明日除夕之夜开烟花大会,地点选在南门之外,现在有两位京城客人已经跟烟花厂下了定金,正去南门外选址的路上。
二,京师客人要在明日除夕之夜开普天同宴,言曰:天公无情,天子有义,以万岁之名,广赈饥民于守岁之夜。
三,西安知府来报,近日城里似乎来了粮贩子,致使城内粮价短短几天之内暴涨两成,正准备带人去拿来审问。
四,花溪楼忽然采办了两车粮食,说是感念京师客人之仁,虽名微身贱,亦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五,另有三位京师客人忽然去了马市大量采办马匹,不知何意。
胡廷宴首先做出了第一个决定:先去命令西安知府立刻停手,这几天城里万万不能出任何乱子,一切等到京城里来的客人走了再说。他并不知道导致粮价暴涨的另有其人,还以为这价格浮动是几位京城爷爷连日赈灾导致的。西安知府真要对这几位爷爷动了手,那自己和几位同僚之前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再者,以胡廷宴其人行事作风来看,就算他知道粮价暴涨的真凶是谁,此时也多半不会让去拿办。几个锦衣卫现在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再审出个流匪进城,那这述职之罪算谁的。
勒令知府住手以后,胡廷宴钻进轿子直奔总督府——自己已经老了,脑子不灵光了,体力和精力也跟不上了,像总督大人这种正值壮年的,一定死死跟他绑在一起啊……
两个时辰以后,当何顾从南门外赈济好灾民,选定普天同宴的地点,返回城里的时候,整座西安城的行政机构进入了满负荷运转的状态。
大明朝的年假是从腊月二十四开始的,地方政府虽然不能全部放假,但也会根据各部门的具体情况进行减岗轮休。如今原本在家置备年货的各级公务员,无论是正式的还是临时的,无论是朝廷编制还是衙门编制,统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赶赴工作岗位。
无论是‘普天同宴’还是‘烟花大会’,都需要提前做大量的安保准备,至少这城门八成是要通宵开着了。好在这决定做出来的突然,外面的一些巨匪大盗应该来不及趁机闹事,只要认认真真的把锦衣卫老爷们的活动落实好,这一关差不多就算过了。
锦衣卫下乡,大致上跟钦差巡访没啥区别。虽然七品巡按也被号称天子巡狩,但两者的权利绝对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万岁爷的自己人,一个出自大明朝廷的纪检委部门,在这个皇权至尊的时代,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更何况,大明纪检委,也就是都察院,可是受党派影响极深的地方。
万岁爷的自己人说要与民同乐,为万岁扬名,身为地方长官的史永安和胡廷宴是万万不敢阻拦的,不但不能阻拦,甚至还得尽点地主之谊。
而且,对方既然开始如此大张旗鼓,那显然是要表明身份对本次私访盖棺定论了,自己这些人的金锭也算没有打了水漂。那么接下来,这些锦衣卫应该就是按照提供的名单抓人,去马市买马多半就是为了押解犯人所用。
虽然花了不少钱,但史永安和胡廷宴几人仔细想想,不但解决了自身难题,还能去掉几个有可能对自己造成麻烦的政敌,这点金子实在是物超所值。
几位大人见锦衣卫已经亮出了身份,便又凑到了三边总督府来,商量着是不是该登门拜访一下去。不料,下一条线报传来——锦衣卫的首领,去春闺街了。
胡廷宴啧啧赞叹:“这位锦衣卫大人的身体真是好啊!连续鏖战四天身体还能吃得消,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三天花酒就下不了床了……”
夜间的春闺街何顾同样是第一次见,通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色灯笼,这满街的灯笼和街边站着的风骚小妹们,让何顾想起了自己老家的发廊一条街。
虽然天色刚黑不久,但街上文人骚客已经不少,最靠近街口的三家勾栏院的老鸨和门子很快就在人群之中把何顾认了出来,一起饿狼扑食也似的抢了过来,捏腔拿调的尖细嗓音旋即开始此起彼伏:“哎哟,大爷,您今天下午怎么没过来挑院子呀,我们等得脖子都细了。”
“今天是想进院子里玩耍一会子吗?大爷,我们这院子里面可是别有洞天。”
一瞬之间,何顾觉得自己都快聋了,仿佛有七八根尖针刺在耳朵里一样……到底是没有见过世面……七八个山贼围上来可以拿刀就捅,可是被一群老鸨门子和姑娘围住,何顾就傻了眼。
幸好有替他解围的,几个大汉忽然从何顾身后闪出,背靠背把他护在中间,为首的大声呵斥道:“都让开,不要打扰了钦差大人游玩的兴致!”
钦差二字一出,围上来的老鸨姑娘们顿时噤若寒蝉,纷纷低着头退了下去。退是推开了,但大华夏优良强大的看热闹基因使她们并不肯错过了眼前的机会——这可是钦差呀,一辈子能看见几次。
当然也不止是看,女人的嘴是闲不住的,尤其是这种特殊从业者。安静片刻,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便又响了起来。
“看看人家这位钦差大人,当真是气宇轩扬,仪表不凡!”
“你看他的眼睛,怎么就觉得和平时见惯的那些糙汉子不一样呢?”
“哼哼,钦差大人前天晚上可是摸过我的手的!”
“呸!我给钦差大人倒过酒呢!”
何顾无视了这些叽叽喳喳的婆娘们,将视线投向周围的几个大汉,为首之人对他深施一礼,恭声道:“奉三边总督史永安大人、陕西巡抚胡廷宴大人之命,特来为钦差大人开道。”
对于这些人的身份何顾并不诧异,自南门外公开普天同宴和烟花大会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等于是公开身份,私访在那一刻就已经宣布结束,这些平时跟着自己的暗哨也旋即变成了明哨。。
有了这几个大汉的护卫,何顾被衬托的官威十足,路也顿时宽敞起来了,可何顾怎么都觉得怪怪的,就好像是自己嫖娼被警察抓了现行,正在被游街一样……
还好这条街不算长,没有多久何顾就站在了花溪楼下。还没等他仔细打量一下这花溪楼,就听到身后的楼上响起脆生生一声喊:“喂,我住这边。”
(第十章在作品相关,造成不便还望海涵)
第40章 花轻凝的问询(补发)()
何顾转身望去,首先看见了一个牌匾,上写‘萤火照月影’。这个牌匾十分有趣,不是之间那些木制粉底红字的牌匾,而是一块不规则的长方形铜板镌刻而成。
“这,这!”那脆生生的声音又叫道。
何顾抬头向上看,一个把头发扎成马尾的姑娘正趴在三楼露台的栏杆上,笑嘻嘻的望着自己。只是脸上带着一块块煤灰,好像刚从煤矿里钻出来似的,只能看见那一双眸子在夜色下亮亮的闪着光。
这声音有点耳熟,但这个姑娘的模样何顾却完全没有印象。
何顾正在回忆之中,身后吱呀呀门开左右,花轻凝和四个丫鬟一起迎了出来,盈盈拜道:“我现在应该是称呼您钦差大人呢,还是何公子呢?”
何顾夹在两边愣了片刻,出于礼貌还是对着马尾姑娘拱手示意了一下,然后才转身对花轻凝拱手道:“在下亲军都尉府,北镇抚司张江。之前实是公务在身,报以假名实非得以。”
花轻凝笑道:“折煞小女子,张大人里面请。”
那马尾姑娘趴在对面露台的栏杆上怔怔的看着何顾和花轻凝一群人簇簇拥拥的进去了,只留下十几个大汉守在门口,眼圈蓦然一红,但旋即柳眉倒竖撅起了嘴来。
她的贴身妈妈走过来,看着对面楼里的热闹景象撇着嘴说道:“整日里说你也不听,就知道使性子嬉戏玩耍,也不晓得干点正事,否则这钦差大人此时还不是咱家的座上客。”
马尾姑娘忿忿站起:“这也不过是个见色眼开的粗鄙糙汉!我秦小影并不稀罕!”
这正是那个戴着银质面具的女乐师秦小影,前些日子听说春闺街上来了个古怪客人,生性活泼的她便忍不住想去看看热闹,但碍于面子又不想以真实身份前去,就央求自己的贴身妈妈去给三个院子说了好话。
说自己这半年不曾开张,一些乐师已经饿的受不住,请求她们给夹带一下,戴着面具去保证只管奏乐,绝对不闹其他幺蛾子,这才让秦小影冒充乐师混了进去。
而这秦小影,正是春闺街十一院双楼里的另一楼,和花溪楼花轻凝齐名的月影楼秦小影。
她贴身妈妈此时见大主顾被对面楼里抢了去,再加上秦小影又使性子半年不肯见客,心里早就气不过,此时便酸她道:“早就让你摘了面具,现在倒好,起了个大早,晚集还让对门给赶去了。”
秦小影存的和花轻凝是一个心思,花轻凝早上自以为在客栈门口报出名号,必然会将何顾震慑当场,结果人家根本就没听说过她。秦小影也是,想着凭自己在西安的名声,昨晚报出名号对方还不颠颠的送上门来,没想到何顾先是十分冷漠,刚才更是做出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
秦小影越想越气,伸手解开发辫,任由一头秀发像瀑布般散落下来,恨恨道:“不就是喜欢美人么!真当本姑娘不会呢!来人呀,给我梳发修妆,拿我的百鸟凤尾裙来!”
贴身妈妈先是惊的大张着嘴巴愣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的往楼下跑:“快点快点,人都死哪去了!咱们姑娘终于振作起来啦!哎呀呀,想想上次化妆都是半年前了……”
何顾走进花溪楼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膜拜华夏老祖宗!
大华夏只要是关于吃喝玩乐的奇技淫巧,就真真是宇宙宗师级的。但凡要把造盆景和堆假山的心思分一半到科学研究上,现代历史也没有欧美什么事了,没准早就统一了全地球。
脚下是潺潺小溪,墙体以大块山石砌成,山石之上凹刻出一幅幅精美的山水风景,而这凹刻风景的底部则是一个通风的深槽,内置火炭,使得室内温暖如春。
眼前这番情景,即使白居易再世恐怕也难以用言辞形容,何顾这个半文盲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勉强让他形容一下这栋小楼,那他多半只能说出“这楼搬到现代,至少能换一座长安街边上的四合院。”这样的话来。
两人落座,何顾多少有点手足无措,只能竭力想象自己是身在横店,眼前这些都是泡沫搭起来的道具……用想象来支撑出自己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花轻凝拿水波一样的眼睛横着看着他,轻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叫你何公子。”
何顾被对方的眼神晃的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他算是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水是眼波横’,早上见她的时候心里装着千钧重的心事,因此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心头的压力已经去了一半,又是这种水雾缭绕温暖如春的环境,对方一个眼波接一个眼波荡漾过来,他还真是忍不住有点心旷神怡。
当然,以上这些心理活动脸上是万万不能露出来的,何顾挤出一个微笑,问道:“为什么?”
花轻凝道:“只觉得‘张江’不是你,何公子才是你。”
所谓做贼心虚,何顾听到这话心里忽的一跳,什么意乱情迷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故作轻松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花轻凝思忖片刻,无奈的摇了摇头:“想不出,或许是女儿家的一些莫名心思吧。何公子你知道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何顾道:“哪里,姑娘虽身为女子,其志其才却远胜一些所谓大丈夫。”
花轻凝微笑道:“公子过誉了。”
这其实是何顾的心里话,无论眼前这个姑娘是什么出身,肯为城外饥民尽一份力,在当今这个世道就已经实属难得。那些平日里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上的人倒是铁公鸡一般根毛不拔。
因此何顾整一整衣衫,拱手肃然道:“实乃肺腑之言,在下今日方知鸿鹄之志并非专出于庙堂书阁,烟花风月之地亦有为国为民之心!”
花轻凝这种人,表面上骄傲无比,实则因为自己的身份自卑到了骨子里,猛然听到何顾这一番话,顿时鼻子一酸,眼圈一红,一颗颗眼泪犹如珍珠一般滚了下来。
何顾见状,急忙四下寻找纸巾,看了半晌才想起来这东西还没发明出来,自己身上又没手帕,一时间抻着双手愣在了原地。
花轻凝看见他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带着鼻音道:“想不到堂堂的钦差大人,竟似初入这风月之地似的。”
何顾苦笑道:“实不相瞒,只是几个同僚所好,在下还真是不谙此道,奈何官场交际如此。”
花轻凝闻听,问道:“既如此,公子今日肯来,必然不是专为奴家而来的了。”
何顾尴尬的摸了摸下巴:“既是,也非是。”
花轻凝道:“愿听公子赐教。”
何顾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今日所来,一为姑娘邀约,二为城外饥民。明日我想以天子名义举办普天同宴和守岁烟花会,以此慰藉身陷灾年的众多饥民,扬万岁赤诚爱民之心。既是一场全城同乐的盛事,我想邀请姑娘出席。”
花轻凝动容道:“明日之事我已有所耳闻,只是届时西安府的各级官员必然全部出席,小女子何德何能,敢于诸位大人同列一席……只怕会招人耻笑,反而坏了公子一番心意……”
何顾才不理会那些官员怎么想,他有自己的计划,花轻凝不去这效果则大打折扣,因此做大义凛然状,慨然道:“只问德行,不问出身,我不说话,哪个敢多嘴!”
花轻凝定定的看着他,半晌后方道:“公子,冒问一声,可愿意带奴家进京吗?”
何顾身体一僵,顿时定在了原地。
而此时,楼外对面的月影楼楼门大开,十八只大红的灯笼分做两串,从楼上高高的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