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沃尔夫大人吗?”略微耳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只手拽了拽被举到半空的沃尔夫的衣角“刚定大人需要您的帮助……里昂·巴赫就在城里,他希望您能享有这份荣誉。”
第238章 无可赞美的世界(三)()
“克比,你得瞄准那些诺德人的脑袋!”
最后的城楼上,老军士教训着年轻的弩手。
风吹雨打的钢铁只会变得生锈松弛,而经历过反复锤炼的心脏,却会比敌不过时间的金属更加坚硬。
“不要浪费时间,每一次射击都要尽可能命中目标!弩箭有的是,甚至够给你做一副棺材!但不是永远有下一秒给你喘气!”
弩手克比切喏着装填弩箭,巨大的压力让他如同机械一般快速地完成所有的命令,完全没有思考的空余。
老军士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却又不敢流露出任何一点其他的表情,在这绝望的时刻任何一点软弱都可能摧毁最后的防线。
但他实在累了。
“你多大了……”老军士突然问道,声调像是潜行者的低语“有孩子吗?”
“我……16了”小克比的眼睛里有了几分色彩“我媳妇怀孕了,出城了,去萨哥斯的娘家避难。”
“你怎么不走啊。”老军士接着低声说道,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多人趁乱跑了,真是懦夫。但你得跑啊……说不好能活。”
“孩子快出生了……”小弩手的眼神里写满了骄傲“俺不能叫他被人在背后说,他爹是个懦夫、软蛋!”
“你不想看他吗?”
“想……但我要保护他和孩子妈。”弩手悄悄低下头抹泪,老军士装作没有看见朝下面放箭“您……不也没走吗。”
“啊……我就不一样了。”老军士狰狞地笑了起来,但克比看得出来,他笑得其实很开心“我所有的兄弟都死在这里,我怎么好意思,死在别的地方呢?”
源源不断的诺德步兵包围向提哈最后一处要塞,也就是中央处的城堡,里面守护着斯瓦迪亚王国最后的尊严。
“不许放箭!”拉格纳和他的皇家侍卫们巡视在城堡下,这个威风堂堂的侯爵按耐住那些躁动的弓箭手“活捉里昂·巴赫,不要用箭射杀掉这样的勇士!”
诺德士兵也没有贸然顶着箭雨冲上去,在城堡下将盾牌举过头顶,伤害没能渗透到盾牌下的步兵几分,那层层叠叠的盾垒与恐怖的矛林剑雨,悠然地盘绕在城堡周围,如同狮子在玩弄已经落入爪中的猎物。
而诺德人也似乎并不急于去攻击严密封死掉的大门,既没有着了魔一样用锤子和斧子去砸门敲门,也没有和堡垒的墙壁过不去。
“里昂大人,顺着暗道走吧!”昏暗的指挥室内,里昂正从容不迫地为自己身上的锁子甲衫打理边角“只要人还活着,提哈就有夺回来的那一天!”
“夺回来的那一天……也许会有吧,但我看不到了。”
里昂对着水盆看着自己的面孔,轻轻笑了起来,他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勇敢无畏的骑士,皱纹密布,却依旧刚毅不屈。
“东方人说过,万事万物都有春夏秋冬、交替轮回,我不晓得斯瓦迪亚是否还会有春季……我只希望这冬天可以温暖一点。”
副官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已经追随了这个男人足足十五年,再也没有人比他熟知这位其貌不扬的将军脑海里,蕴藏着怎样的智慧与刚毅。
但这般如出鞘之剑般锐气四射的里昂·巴赫,却是闻所未闻。
当沃尔夫和他的黑加仑军,用牛车拉来一大截不知从哪里拆掉到的柱子时,诺德人才在欢呼与咆哮中开始动了起来。
“干得漂亮,黑加仑的沃尔夫!”沃尔夫和他的士兵收到了热烈的欢迎,那些北海武士喊着他的名字,作为一个从底层翻身上岸的雅尔,他已经得到了许多人羡艳的声望“我们的聪明人,提哈城墙的克星!”
黑加仑的狼面带微笑接受了这些欢呼叫好,他知道这些确实非常让人开怀,如果他现在决定结束自己的战争生涯,掠夺来的金钱和这些故事也足够他的后一代奢侈地享用。
但声音永远是虚无的,金钱迟早会像没有源头的水那般枯竭。他仍旧迫切渴望着更多的刀剑与土地,就像是快渴死的鱼渴望着水。
沃尔夫看了看拉格纳,那个带着渡鸦披风的卡德加特侯爵、永远神秘莫测的雅尔,看到拉格纳也在笑着看着他,这个聪明得力的小祭司、燃烧着野心的无地封臣。
他明白,自己从来没有一次选择,比当初选择成为拉格纳的封臣那一次更加明智。
沃尔夫将在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诺德人手下,获得他自己全部想要的,就像自己也从未让卢瑟、希尔他们失望过。
“小伙子,你知道吗?我是一个魂淡……一个不可救药的混账。我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了,我们一起扛起北方军团的大旗,现在,我却把他们遗忘在坟墓里,连看都不看。”
里昂站了起来,副官向后退了一步,从来没有人用魁梧形容过北方军团的军团长,但现在这个词语全副武装的他比,又显得太过柔弱。
“过去,我需要指挥他人挥舞骑士剑,保卫这座城市。”里昂闭上了眼睛,从桌子上捡起磨得雪亮的无鞘之剑“我真是懦弱,像是一个老鼠把自己包裹在阴暗的指挥室内。”
数不清道不尽的北方人冲了过来,城楼上的斯瓦迪亚弩手一时忘记了射击,密集而又狂暴的诺德战士拥簇着要塞,不可计数的头盔涌动着,甲胄闪烁着虾蟹皮壳般的鳞光。
那一刻似乎整个北海的怪物都被堆积在堡垒下,等待着新鲜的血液从要塞喷涌,他们好大快朵颐。
斯瓦迪亚人向那些搬运撞门柱的士兵射击,不少士兵倒在了提哈最后战役的台阶上,沃尔夫踩着他们的尸骨靠近大门,沾了血的锁子甲在打滑,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几个骑士从外面急不可耐地走了进来:“里昂大人,快些……”
他们说不出话来了,和那位副官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身穿锁子甲衫的里昂·巴赫,如执掌雷霆一般握着那柄无鞘之剑。
这些年轻且对自身武力相当自信的骑士从来没有想象过,应当被他们一直保护的军团长会有这样一面,忘记了里昂对哈劳斯那漂亮的一剑,是他被流放到北方的宿命起源。
“现在,提哈不复存在了,北方军团也不复存在了。”里昂挺直了腰杆,像是一柄骑枪一样笔直,对那些骑士大声说道“我不再是提哈的守卫,不再是北方军团长,我只是里昂·巴赫!”
“我将为自己而战!”
十多名最强壮的士兵搬起那沉重的木柱,向大门玩命地冲了过去:
“嘿吼!嘿……哎,特娘的!门没有锁,啊啊啊啊!”
诺德人错愕地看着那大门被一撞就开,完全没有阻碍,仿佛冲掉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张透明的纸张,巨大的惯性令合抱着士兵们飞一般闪进了大门内扑到成一片。
至于突兀的惨叫声——
“斯瓦迪亚人冲出来了!他们冲出来了!”
所有诺德人与斯瓦迪亚人都看到了,被围困的滴水不漏的城堡内,一名没有佩戴头盔的骑士挥舞着雪亮的双手巨剑,身后跟随着重新捡来勇气的斯瓦迪亚士兵,如同闪烁的星辰君临大地般冲向诺德人的阵线。
“盾墙!”皇家侍卫与首领们在阵线中大声吼道,但混乱的人群中重新组起来阵线,那些红着双眼疯狂咆哮的骑士与战士,如同一把滚烫的尖刀切在奶酪里,瞬间飘洒的人头与鲜血,让诺德人有一种不知道谁才是战争胜利者的错觉。
有些色厉内茬的北方人竟在人数占优势的情形下忍不住后退,一定要被割了几个脑袋在稳住阵脚,最后一排的瓦格良持枪步兵们架起战矛先前推进,用东海岸方言吼着:
“龟孙儿!滚回去,别丢咱的人!”
诺德人抽出斧子,和涌出来的斯瓦迪亚人战成一团,双方已经完全失去了阵型与对垒的趋势,像是街头的混混那样厮打在一起,喷涌的新亮的、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动脉静脉染红了地面。
沃尔夫迷茫地转过头来,看着街边的一条无人的道路,诺德人彻底摧毁了这些建筑,熊熊燃烧的大火把整个提哈映得满堂红。
如此喧闹的战场,他居然只能听的到道路尽头,穿过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那熟悉的嘶鸣:
“骑兵!”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沃尔夫目眦欲裂地看到,罗斯·科迪,那个打不死的小蟑螂骑着黑色的骏马,身上的战袍像是烈焰般燃烧,手持一杆不知道哪里找到的、同样遍体燃烧着火焰的超重型练习骑枪,和他一起燃烧的骑士,如同疯子一样冲向诺德人的后背:
“诺德佬,斯瓦迪亚人还没死光呢,尝尝这个吧!”
沃尔夫感觉胸前一痛,最后的视角定格在半空中,就此失去了意识。
第239章 无可赞美的世界(四)()
“冈定是优秀的元帅,这一辈子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指挥家,不是说这一次……而是很多次,他几乎没有战败过。”
站在一座被拆毁的房屋上,雷克斯看着不远处正在扑灭提哈城内最后抵抗的刚定,对自己的儿子勒斯汶说道。
“他很危险吗?父亲。”
勒斯汶自从被当众收拾过后,开始变得收敛了许多,只不过看着那儿子阴翳病态的脸色与目光,雷克斯终究觉得非常不爽,然而儿子到底是儿子,别人再好也是别人的儿子。
雷克斯深深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王者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儿子远远不是王者:“无论如何,棋子终究是棋子,而绝对不是玩家。你要小心的人很多……但危险不是用来逃避的,懂吗?”
被父亲说得云里雾里的勒斯汶点了点头,那迷茫的眼神让雷克斯根本不敢直视——怕禁不住又一次踹上一脚。
国王一生有十四个妻子,现在还活着陪伴他的有十三个,其中四个已经年老珠黄,另外九个也是迟早过往云烟的玩物。
回忆起来英勇而又诺德式的一生,他快忘记了到底有多少女人的白净脸蛋在他手上承欢,也渐渐将这看做无所谓中的无所谓。
当年,一名腰佩日耳曼剑、手持大斧的男孩扛着从树林里猎得的熊皮,把自己掠夺来的金银器皿铺在鲜血淋漓的熊皮上,在河边姑娘家门口高歌了整整一天。
全村的姑娘都羡慕地听着,以至于他们的丈夫和父亲不得不把她们撵回家里关起来。
少年就那么一直唱着,苍茫的的格陵兰是那么空旷寂静,人们还能在这片还冷的土地上坚毅地活着,劫掠只是少数勇敢且有能力出资者的战争游戏。
直到嗓音沙哑说不出话来,他就坐在那里等待,瑟瑟的寒风吹拂过他单薄的兽皮衣裳,他像磐石一样坚韧等待。
终于黎明破晓,蒙着面纱的女孩从屋内走了出来……雷克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眉宇间的调皮,背着手站在那里,晚风将她身上的香气传到少年时代的鼻腔内。
“岁月真是残忍啊……”雷克斯默默地坐在废墟堆上,漂亮的银质掠夺品上倒映着他的脸庞,那花白的胡子、沧桑的皱纹、堆着眼屎的老眼,她看到一定会笑起来吧。
勒斯汶手足无措地呆立在一旁,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诺德人在用斧子敲击着每一个房屋,雷克斯已经不再好奇那里面装有怎样的财物,也懒得欣赏被杀者惊慌失措的表情。
战争、劫掠、杀戮、征服。
不知道何时,成长后的脑子里就剩下了这些。
雷克斯嘲弄自己也就会干这些,但他没有别的女人,也不会去玩弄女俘。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他,期待着他战争得胜归来与他分享喜悦,战败也只有她的怀抱才能安慰。
雷克斯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在这四季如冬,日耳曼剑的剑柄永远如寒冰般难以把持的格陵兰,春天一直没有抛他远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想要一个孩子……啊,一个会缠着自己、揪胡子叫爸爸的孩子,他看向勒斯汶,空洞的眼神内难以寻觅到慈爱与关怀。
如果孩子的代价就是她的离开,那么这王座,还是留给更加幸运的魂淡吧。
现在,孤身一人的国王抛弄着手中的金币,上面印刻着斯瓦迪亚开国大帝的人头,他与他都是王者,隔着薄薄的金属相互凝视着,雷克斯突然觉得很想笑——
所谓王者,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王座主人。
雷克斯哈哈大笑起来,勒斯汶把身子收得更紧了,破碎的城市内,一个老人苍老却依然有力的笑声在四壁回响。
在血污中打滚的拉格纳似乎听见了什么,却又摇了摇头,这位正值壮年的雅尔可没得那么多愁善感,现在要紧的是里昂究竟被谁逮到,又是谁来分最大的瓜。
“长矛手,阻拦那些骑兵!”拉格纳命令还有些阵型的军队去支援被冲的难以招架的黑加仑军。
托曼用左手抱着昏迷过去、肩膀流血如注的沃尔夫,右手挥舞着一面盾牌,把一个双手剑士硬生生拍的坐到地上招架,刚刚那一瞬间骑兵砍崩了将近五十多号士卒,好在除了沃尔夫都是些非骨干与小角色。
长矛在周边架起圆形的拱卫圈,提防着骑兵的再度冲击,士兵们在和疯狂的敌人玩命搏杀,依靠着优秀的组织度与荣誉的支撑,将防御守的密不透风。
对于黑加仑军而言,这又是难过的一天,对于罗斯而言,这是绝望却又充满希望的一天。
他骑着马,像疯狗一样剁开一个皇家侍卫的脑壳,一刻也不停留地冲向人数最密集的地方。
“里昂大人,拉住我的手!”
罗斯的长剑划破了一个诺德战士的腹部,伤痕累累的里昂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心头肉居然又傻子一样冲回来,面庞上写满了难以形容的担忧与欣慰交错的颜色,那紧皱的眉头在成堆的尸体边舒展开来。
“里昂大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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