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禾甚至怀疑自己因为“知道”得太多; 秦老板想要将她踢走,又怕她对外胡说八道,有损自己的光辉形象,是以采取怀柔策略,用表彰奖励的办法将她留下来,再徐徐图之。
是以当她看见秦老板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第一个举动竟然不是正襟危坐努力表现让老板改观,而是先抬眼欣赏了几秒对方被西装裹住的好身材,迅速在内心作出“这套颜色花纹还不错,低调内敛又有点闷骚”的评价,面上不失礼貌地打招呼。
“秦总早上好。”
她自知秦老板肯定很不想看见自己,只是出于总裁室需要人手的暂时性需求,才不得不把她调过来碍眼。
但老板可以不假辞色,她作为员工,却不能不视而不见。
打完招呼之后,薄禾就迅速低下头看电脑,不想看见秦川脸上可能会出现的冷淡或厌恶。
秦老板没有回应,似已走远。
薄禾暗自松口气,打开电脑里的文件夹,找到写了一半的文档,准备继续写完。
“你在写什么?”
一双皮鞋出现在眼角余光的范围内。
她倏地回头。
秦川就在身后。
薄禾:……
从未当过一日员工的秦老板,大约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有多招人嫌弃。
在薄禾的想象里,秦老板已经被她拎起来在半空转了七百二十度,就像奥运选手里的铁饼一样被甩向门口,身躯重重撞在门上滑落下来,鼻青脸肿呜呜哭泣,看着她一步步接近,嘴里还喊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这是真的舒爽。
可惜只能想想。
但脑海插上想象翅膀的薄禾,嘴角带着谜之微笑,心里的火气一点点消失。
她好声好气解释道:“这次展会上,我们公司会推出一部分单身公寓,采用拎包入住的精装形式,主要面向都市的高薪单身白领女性,目前内部设计方案已经做好,效果图片也都送过来了,但关秘对那边发来的策划文档不是很满意,他说我原来做客户接待,比较了解用户心理需求,让我重新审核文档并作出修改,我昨晚看了一下,发现需要修改的地方可能比较多,就打算重新做一份,让关秘来定夺。”
薄禾说得有点啰嗦,但主要也是为了不让老板有挑刺的机会。
上回海岛的会议,秦老板不像其他公司负责人一样拿着稿子照本宣科,宁肯将稿子事先背下来的举动,就让她发现,秦川是个注重细节,事事未雨绸缪的完美主义者。
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严格,对别人自然也精益求精。
她宁肯长篇大论,让秦川不耐烦听下去而离开,也不想再被他指着鼻子骂不用心了。
然而,这回出乎意料。
秦总非但没有半分不耐神色,反倒还挺认真地听完。
“那你新做的这份,跟原来那份,主要的不同点在哪里?”他问薄禾。
薄禾稍稍一愣。
听上去很像找茬,但语气不像。
印象里,她似乎从未听过秦川如此平心静气说话。
即使有,那也不是对她的。
刚进公司时寥寥几面的冷峻。
在地下停车场撞见时,对方的不屑冷漠。
误敲酒店房门时,秦老板的疾言厉色。
以及,在山中遭遇地震时的故作疏离。
唯独没有像现在这样和颜悦色。
哪怕是在两人一道赴宴的宴会上,满座衣冠楚楚,宾客言笑晏晏之中,她也未曾见过秦川像现在这样,融化周身冰雪,始食人间烟火。
薄禾觉得这只有三个答案能解释。
一,秦老板鬼上身了。
二,秦总中了彩票,谈了恋爱,刚达成一笔巨额合作,等等,总之遇到天大的好事,连带心情也变好了。
三,对方正在酝酿不为人知的阴谋,放松她的警惕,为了让她跳坑。
思来想去,鬼上身过于玄幻;挖坑的可能性也不高。
毕竟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员工,以对方的身份财富地位,想要对付她,完全无须如此大费周折。
似乎也就剩下心情好的可能性了。
薄禾没有放松警惕。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斟字酌句。
“原来那份方案侧重点在于绿化面积,和周围交通购物的便捷等等,其实也是有相当合理性的,不过对于这次我们想要面对的女性客户来说,她们最看重的,其实都不是这些,而是安全性和舒适性。”
换作刚入职的时候被这么提问,薄禾可能真会不假思索,憨憨地将对方优缺点给直接陈述出来。
但经历过上回的风波之后,她已经吃一堑长一智,学会委婉表达,不那么直白容易得罪人了。
秦川能明显感觉到薄禾的僵硬和疏离。
两人的距离不算近,起码没有近到能让一个异性感觉到紧张的程度。
秦川虽然想跟对方多说两句话,也不至于用这种下作的方式。
但他依旧能察觉到薄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声表达。
这是他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薄禾不喜欢他。
如果不是上司和下属的身份束缚了她,薄禾现在可能早就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秦老板有点委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方昨夜迟迟没有回复,可能出于在做这份策划案的缘故,而非彻底与他决裂。
“安全性和舒适性具体有什么解释依据吗?”
任凭内心翻江倒海,秦川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
“我看过不少报告,大多数认为,二十五至三十五岁这个年龄段,身体精力各方面比较协调稳定,是女性在事业上能够做出成绩的最佳时期,而在这个年龄段的许多女性,尤其是都市女性,对事物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和追求,但最大的共同点,一定是希望在劳累一天之后,回到家能有一个安静舒适,让自己得到充分放松休息的地方。所以我们的装修风格也围绕两点来进行,一是暖色调的风格居多,二是精装不代表花里胡哨,要尽量留出能够让她们自己布置的空间。”
她一口气说完,见秦川没有离开的意图,反倒拉了张椅子就近坐下,大有继续聆听的架势,只好继续。
“比如我们的设计师在涉及厨房的时候,就用了不同时下流行的开放式厨房的设计,又留出足够的位置,让户主后期可以添置烤箱和榨汁机等物件。这方面原来的宣传方案里没有体现,但我认为可以作为厨房设计diy的创意点来说明。”
“还有安全性。这些女性白领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不吝于花费一定金钱来布置自己的小窝,但另一方面一些社会案件新闻也让她们对独居感到忧虑,这个时候就得对小区的安全性和保密性做足够宣传,让她们觉得自己的隐私能够得到充分保障。”
“所以我认为,可以围绕这两点来做重点策划。”
“至于绿化和交通,这些不是不重要,但别的楼盘也都会这么宣传,什么住在城市的公园中央,俯瞰商业繁华之类的卖点,在所有楼盘里随处可见,这就显不出我们主推的特点。不过,原先的策划案里,对公寓面积和楼房与楼房之间的距离,采光等作了详细说明,我认为这些是非常好的,可以保留下来,就没有改动。”
总裁室的人陆陆续续来上班。
众人瞧见薄禾跟秦川面对面坐着聊工作,心头不乏惊奇,自然谁也没有表现出来,都像往常一样打了招呼各自落座,开始工作。
秦川的表情瞧不出喜怒,既未为她的言论喝彩鼓掌,也没有表示不悦否决,他施施然起身,冲薄禾点点头,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薄禾长舒口气。
众人暗松口气。
世界恢复安宁。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早上。
等秦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施羽才笑吟吟从对面探身。
“Hi,我是施羽,接替李玺的工作,以后多指教。”
唐蜜也笑道:“这边最近人手吃紧,都快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牛马用了,关慎说从别的部门调人过来,我们还怕调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生手,看见是你,我立马就放心了。”
薄禾忙道:“我之前在总裁室也没做几天,许多事情都得继续学习,还请两位漂亮姐姐不要嫌弃,中午我请大家吃饭可好?”
施羽刚来盛名不久,道听途说也知道了不少关于薄禾的八卦。
一面是薄禾为求上位夜访老板房间被训斥的传闻,一面又是自己亲眼所见,老板跟薄禾面对面交谈的情景,施羽暗道传言果然不可尽信,对薄禾的笑容也就更加热情。
“欢迎新人,应该是我们请你吃饭才对,怎么能让你请我们,好了中午我来作东吧。”
唐蜜笑眯眯附和:“就是,都别抢了,我来请吧。”
办公室的氛围极好,半点没有排斥新人的不愉快,这固然是因为薄禾不算新人了,另一方面,众人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或多或少也有影响。
薄禾忍不住看了唐蜜一眼。
上回她初来乍到,唐蜜请饭,她正是因为回来帮唐蜜拿卡,才会撞见秦川跟迟筠闹分手。
当然,两者之间很难说有什么关联。
唐蜜人如其名,无时无刻都笑得甜甜蜜蜜,人畜无害。
也正因为如此,她在公司里的人缘很好,对待级别不如自己的人,也不端着架子。
再度回到这里的薄禾,只觉得细节处处皆学问。
她告诉自己,可以小心谨慎,但别太多疑。
秦川有点心不在焉。
他不时瞟向电脑屏幕。
那里挂着QQ,一旦有信息就会闪烁。
尤其是他对某人设置了隐身可见,消息提示。
但一天下来,平静如初。
就算对方再忙,总不至于连发一条消息的工夫都没有。
米粒大小的企鹅咧着嘴冲他笑,似在幸灾乐祸。
一墙之隔的外面,对方正在埋头工作。
秦川可以在网络上催促对方回复,却不能跨过这道门,去当面问个清楚。
直到下班时间,小企鹅才终于闪烁起来。
几乎不过五秒,秦川就发现并点开。
提起来的心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一般,因为对方只回了一个字。
嗯。
秦老板长到这年纪,何时被人这么敷衍过?
就连跟他最不对付的亲生父亲,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能力,哪怕再不耐烦,都会抽出时间聆听他关于工作上的想法。
更不必说那些有求于他的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原因,对他笑脸相迎,就为了与他多聊两句。
此时此刻,秦川看着自己上百字情真意切小论文,下面一个嗯字,完全没了脾气。
……
收到语音通话时,薄禾已经走出公司,坐在快餐厅内。
为了写完那个文档,她今天主动加班了一小会,加上乘坐地铁回去的时间,到家估计得八|九点,来不及自己做饭,只能到外面吃。
周围尽是人来人往的喧嚣,充满世俗的热闹,每张桌子上,三三两两,或同事,或朋友。
只有薄禾孑然一身,捧着手机发呆。
她还记得,有一回,也是这样一个加班的夜晚,游戏里两个势力发生火拼,其中一个,就是“川川”所常驻的势力。
“八根胡须”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川川”已经在游戏里被杀了一次又一次,对面的战力比他高出一个层次不止,以虐杀低战力玩家为乐,尤其是“川川”这样认真的小号。
那时候,“川川”还没有大号,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她听说之后,连饭都顾不上吃,立马回家上游戏,将那个杀了自己徒弟的对家,灭了十几二十遍。
也就是在“八根胡须”告诉她真相之前的昨天,她刚刚从“川川”那里问到生日,正寻思着怎么给对方过一个有意义的生日,弥补对方亲情上的缺失。
在性别符号日趋模糊的都市,游戏里这种现象更是随处可见。
女玩家玩男号,男玩家玩女号,早已屡见不鲜。
游戏里越是漂亮娇嗲的小姐姐,说不定现实是个抠脚大汉,游戏里飒爽利落的髯须客,弄不好一开嗓子就是娇滴滴的女声。
薄禾自己就喜欢玩男号,省心少麻烦,但她没想到,“川川”也是。
那个在她想象里,有些孤僻却很懂事,行事自觉让人心疼的小女孩,竟然是个大老爷们。
网络是现实的延伸,彼此无法全然隔离,薄禾从来不谈什么网恋,但她难以避免,对“川川”投注了太多的怜爱,以至于真相揭穿的那一刻,她竟有些难以接受。
说白了,是自己太当真了。
薄禾看着手机屏幕,微微苦笑。
下一秒,对方的语音邀请弹了出来。
薄禾微怔。
接,还是不接?
她盯着屏幕上的字看了五秒。
那边锲而不舍,似乎非要等到她妥协为止。
一家三口迎面而来。
女儿走累了,闹着要妈妈抱。
妈妈提着包拍拍她的脑袋,让她自己走。
最后是爸爸把女儿抱了起来。
三人从薄禾身边走过,欢声笑语犹在耳边。
许是受其感染,薄禾迫切需要一个能与自己交流的人,排解寂寞也好,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也好。
在大脑作出最终抉择之前,手指已先于意识按下通话键。
“你好,是薄荷茶吗?”
年轻,中低音的男声。
挺好听,但似乎有点熟悉。
耳边吵吵嚷嚷,听得不大真切。
那头还有电流声,嗡嗡作响。
薄禾有那么一瞬间的局促。
她定了定神,答道:“是我。”
那边沉默了三秒。
然后传来一句:“对不起。”
薄禾善解人意地解围:“该说抱歉的是我,我现在在外面,有点吵。”
觉得耳熟只是一瞬间,她绝不会将语音那头的年轻男人,跟自己现实中认识的任何一个异性联系起来。
“没关系,我只是想对你说一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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