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由此希望玲珑不要将她的伤痕之事告知府中。
她伺候的那个小姐,沉静如水,善良多愁,便是念着牡丹亭的段落都会吟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的女子,时常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小鸟一径温婉的笑,总是笑得如一汪春水女儿家情结娇羞体弱的女子。
“庆儿呢?”温清玉放下方巾,这才问道。
庆儿是与喜儿一同伺候温清玉的。
玲珑笑意渐渐淡了,音调也微微低了些:“衔姑娘去蜀国带去了,三夫人说庆儿的名字意头好,有福气,便让她跟着去照顾衔姑娘。说来哪里是什么意头好,衔姑娘本就没人伺候,索性便在小姐这儿寻摸一个跟过去,落实她的嫡长女身份。”玲珑说着,看了一眼温清玉,方知不妥,“玲珑不该妄议主子的心意。”
“你说得没错又哪里算妄议?”温清玉表情未变,只淡淡道。
此时喜儿打了水,将屏风后的浴桶灌了大半。
“衣服留着,你们去阁楼外候着,等会儿陪我去探探我那个四妹。”温清玉眼角一挑,言语淡淡,身形微动,压下身体的痛意强撑着走到屏风后,“毕竟今日若非古氏,我还真会被赶出去。那个二姨娘的人情也是要去谢上一番的。”
屏风后的温清玉形姿绰绰,背影单薄,从未有过的孤高冷清。
玲珑看着温清玉,总觉不妥:“玲珑留下伺候小姐吧。”
温清玉手背带着伤回来,还在府外下跪淋雨三个时辰,若是从前那个娇小姐,恐怕已然一身孱弱昏倒在府门前。
“出去吧。”温清玉压低了声线。
玲珑只觉这简单三个字有着不可商量的口吻。
山水通翠的屏风上林间朱雀仰起了小小的头,翘望着另一头溪涧间饮水的白鹭。陆上是走禽安详贴在地面,仿若聆听着天地之间每一寸呼吸。周边绿意缭绕,惬意幽美。
温清玉环视了白露阁四面,一片静谧。
大早上,温清玉知道这个时候该是府里下人侍候主子们早膳的时辰。
缓缓走至铜镜处,铜镜镜面光滑,与人齐高。
温清玉抚着自己的脸颊,眸光稍显憔悴,面色苍白,唇畔也有些干裂。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狰狞乌黑的伤疤,不禁无力笑了,想她温清玉这一生,实在是占尽了福气,拥着嫡女的地位,享受温府如此高贵的待遇,竟也会有这样一天,实在笑话一场。
解开这身衣裳的衣带,丢在自己脚边。镜中女子眉头一皱,本就苍白的脸颊因为恨意而现出了一抹潮红。咬咬牙,只手揭开衣裳的左肩处。温清玉的肩胛之处,清晰可见的是一道由匕首刺进去的伤痕,如此一成不变的刀锋伤口,是正面迎来刺进去的结果。
温清玉手指轻轻抚着这道伤疤,没有任何的凹凸不平,似是神迹一般平展得不真实。竟成了一道伤痕模样的印记。
霎时间,三日前的一幕幕如噩梦一般在镜中浮现。
第4章 舍弃良善()
霎时间,三日前的一幕幕如噩梦一般在镜中浮现。
她孤身一人翻窗而出,躲开了温府众人,甚而从温府的高墙摔落,膝盖印血。四周月色照下的疏影落在她身上,她亦是无惧。
月光下,她一袭淡衣,长衣广袖在风中翻飞若蝶。除了手中握着的一只蓝色苏锦制的香囊,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侍女没有包袱,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奔赴心中的幸福。
只是她以为的幸福。
她隐在云国都城外护城河边的城墙下,望着回头近处城中疏落的灯火。如她心中那颗窜动不安的火苗,在这个夜透亮无比。亥时,护城河的河水趟趟流过,天边月倒影依稀,波光粼粼。
城下墙边草地一声窸窸窣窣,脚步的节奏无比熟悉。
她守着夜半月光,唇角弯弯,看那身影缓缓靠近,只道了一句:“你来了?”
月光打在温清玉欣喜的容颜,男子走近。
温清玉略略娇嗔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很久,黑漆漆的多吓人呢。”
片刻后,男子伸手淡定推开了她:“那就回去吧。”
温清玉霎时愣住,抬头看他却看不清此时的他是何神情。
“回去吧。”他复道,提醒她没有听错。
温清玉面上挤出一抹笑:“你不是应该带我走么?”
“我是来劝你回家的,城门还没落锁。”他一句话,云淡风轻,“这封信,你没有写过,我没有看过,今夜我们也没有见过。”他的手上,是温清玉亲自送到他太子府的书信。
不错。襄侯府的嫡长女温清玉,当今云国太子府的太子伏引,亥时的都城城下,护城河边。
她不想和亲,唯有私奔。
温清玉悠悠摊开手掌静静躺着的苏绣锦囊,抬着头端详着他:“你说这是你亲自为我画的图案,特地督宫中用苏绣造的。”
“好看么?我让阿四去锦绣轩里买的,四钱银子,你若喜欢还有其他颜色。”他忽然勾唇一笑,眼中嘲弄:“你是温千山唯一的嫡女,父王想我娶你为太子妃,我自己也想着可以娶你,不想你却被蜀君要了去做妃子。”
手掌收起,温清玉狠狠攥住锦囊,咬咬牙:“那你就该放任我自生自灭,省得我纠缠。”
“清玉。”伏引忽然伸手握住温清玉紧攥的拳。
温清玉惘然抬头,手间力度也松动了几分,只想他说几句怜惜她的话。
伏引掌中温度寸寸传递给她,声音顿时温柔了许多:“做我的眼睛,入蜀国成为我最需要的人。”
做他的眼睛……温清玉以为他希望她成为他的唯一,却原来他只想让她成为一枚棋子,成为一个在蜀宫的细作。
温清玉拨开他的手,此刻他掌心的温度已然在她心中化作冰凉一片,笑得不可抑制,笑中含泪,苦涩至极:“接近我是君上的主意,只是可惜蜀君指定要温家的长女去和亲,于是你们便想要我做你们的棋子?这世上竟有这样荒谬的事?”
“不然呢?离开这里我们就什么都没了。”面对温清玉的声声诘问,伏引道,“难道你想看着我没有太子的身份,没有这些荣华富贵,从此砍樵网鱼,还要陪你一起被父王通缉?”
温清玉听到此处,才终于恍然大悟:“是啊,都没了。”
她可以抛下襄侯府嫡女的身份,可他却舍不下他的荣华富贵。
她拭干颊边的泪,音调稍冷:“你回你的太子府继续做你的太子吧。”
伏引声音有些低:“你可会……”
“我们没有过去,有的只是王储跟臣女的关系。对谁我都会这样说。”温清玉冷声打断伏引的话,“至于清玉的去处自然就关系不上太子您。”
“好,好。”伏引将黄底的书信交到温清玉手中,这才满意笑了。
笑容那样刺目。
错身而过,温清玉回头看着伏引离开的背影,走态姿势皆是太子殿下的风仪架势。
“清玉,我定会娶你。”脑海恍惚那人一骑白马,奔驰过她身际,将她一把捞到马上揽入怀中。他俊容翩翩,靠着她的耳鬓轻道。
舒展开手中尚且崭新的信件: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亥时护城河城下见。——清玉。
她的记忆里,有一个男子,一身贵重华服总是对她温言细语,情意绵长。可惜,自从君上的和亲谕旨下达至今,那个男子却始终不给她只言片语,她只能等待,直等到嫁期在望,直等到没了等的耐性,却没想竟换来这样的结果。
她呆坐良久,望着手中的黄色信封,只觉自己真心可笑。摊了这一厢情愿,却比不过那个人的荣华富贵。
不多时,却猛地笑了,笑得无声苦涩,双拳紧握,眸中甚而露出了一抹自嘲的沉痛。
“落匙了。”城中护城兵立在都城城上,高唤一声。
竟就这样呆坐至子时。
望着护城河下滚滚的流水,再看周围这寂夜,城中的点点稀疏灯火似乎都与她没了关系。
她应该回去的。为了这个男人她万分挣扎,终归还是负了温家。
既然幸福是假的,爱情是假的。冷静下来,温家接了君上的旨意,若她弃温家于不顾,她才真是不孝。
强自起身,沿着护城墙壁小跑,城门渐渐合。
“呼。”一抹剑光突然闪出,刺目尖锐。
温清玉只觉眼中剑光一闪,下意识抬手一挡。
“你是何人?”温清玉手背一阵刺痛,直被剑气逼得退后几步。
天边的乌云绕过月光,光影直直打向她眼前这个身形高挺、面上蒙着一块黑布的人。
“太子有旨,不留祸根。”面前的蒙面男子声音清晰,字字刺入温清玉的心。
“为何?”她明明告诉伏引,她与他从此没有瓜葛,为何还要杀她?
蒙面男子似鬼魅一般向她靠近。剑锋过处,一片杀机。
温清玉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了,看此人杀机尽现,保命要紧。只想此刻赶紧进城,入了城她的安全便可保证。
岂知已是追赶不及,温清玉下意识后退几步,身后城门合并的声音落在温清玉耳中,竟似死神的魔音。
剑光影擦过空气,拂过地上的枝叶,由下而上直直劈上,温清玉借着月光色定睛一看连忙闪开一步,发拂剑身,她发尾一缕被长剑斩下,随风而落。旋即,剑锋顺势转向,以垂直方向直向温清玉脖颈横扫。温清玉急急后退,几乎躲闪不及,衣领处被割断,只差一点便要划伤她。
温清玉虽说是将门女,可温千山实在迂腐古板,府中的女儿家只学了几招招架之数,只知文不知武。
此时已经不容温清玉去思考了,此人武功之高强难以招架。
顾不得其他,温清玉反身便跑,此刻她的脑中除了保命应该已经没有空隙去想旁的了。
蒙面男子紧跟其后,剑锋在风中肆虐,呼出阵阵剑吟,剑身擦过空气,留下一片杀机与阴狠的气息穿过,直直冲向温清玉。
温清玉跑了良久,却猛地刹住脚步,霎时怔住。此刻她的眼下,只剩下护城河下的滔滔流水,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只觉身后一阵阴风略过,她猛地回头,蒙面男子正缓缓靠近她,剑气充斥着她每个神经。
蒙面男子冷哼一声,似在嘲弄着她的天真。
长剑刺出,尖锐狠绝,剑气直直刺入温清玉的胸口,温清玉瞪大了眼睛。
杀机尽现,蒙面男子出力,正欲将已经刺入温清玉胸口的剑再推进一寸,直刺入心,不留半分生机。
岂料此时温清玉的身体一空,身子也顺势一倾,长剑被这一倾从温清玉身体拔出,血即刻涌出,没入了暗夜之中。“扑通”一声,护城河流水滔滔,温清玉的身体随水而去,水面浮出一大块殷红。
如此,也真是算没有活路了。
温清玉只觉痛意袭来,流水冲击着她的伤口,她的身体,直将她带入河道下游。没有气力,她快死了。
伏引,伏引,你当真就这样绝情?
隔着奔腾的护城河水,朦胧之中,她似是看到天边一处光亮滑过,流星的影子拂过天际,便也是在祭奠她这可怜的一生么?她如何甘心?
可惜,她阖然闭目,已然没了呼吸。
若有来生,她定不要做这可怜的痴人,定要弃了这良善贤淑,做回恶人,让那些看轻她,欺凌她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天边流星一抹细微的光亮从流星的正轨闪下,恰巧与温清玉胸膛的殷红汇入一处。恍如神明有灵,一道强大的光自她胸膛一亮,温清玉身子一震,下一刻,光亮隐入黑夜。
这一刻才明白,所谓真心,只有对自己。
翌日五百里外的柳林涧岸,温清玉辗转苏醒,看着四周的绿意葱茏,迷蒙间的不现实感充斥着她。手背被划开的剑痕传来的痛意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缓缓抚上自己的胸口,原本应该有的伤痕处平坦无比,她记得自己的胸口明明被那蒙面男子一剑刺入毙命。拨开衣襟颈间的衣角,胸口处能见到的只有一道印记,一道平坦的印记。而印记的确是那道剑痕的模样无疑。
思及最后一眼的那抹流星,温清玉笑了,笑得不可抑制:“连老天都要助我。”
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便要让她重生再活一次。
笑意平缓,温清玉看着天色,该是辰时了。
世上本该没有了温清玉这个人了,可偏偏老天眷顾,让她重生复活。
温清玉紧紧攥了手心,连老天都不忍她死,她又怎可怠慢老天的心意呢?
第5章 姐妹试探()
许久之后,站在门外守候良久的玲珑终是见到白露阁内室的门敞开:“小姐,你……”
话音至此,玲珑声音一滞,目光凝在了此刻,盯着面前的温清玉一时无法言语。
温清玉双手仍然扶在门上,一身端庄的紫色长纱衣,内里是白底衬银,外头裹着绚美的华服,长腰带细致盘住其腰腹,红玉镶嵌,美轮美奂。不同以往的素净妆容,温清玉原本苍白的唇色被细密的红色盖去,梅花妆冷艳娇美,眉目如画间若远山近水,两相照影。一抬头、一低眉之间净是惊艳,就连发髻都整个拢上了发顶,不留一丝拖沓。
“这身衣裳不曾穿过,不想竟然这样合身。”温清玉嘴角嗪出一抹笑意,安详不醒目。
玲珑回神,复又端详一番。这才想起温清玉这一身装扮分明就是两个月前南陵织造那边送来的,当时的温清玉明明说这一身太过张扬夺目,故而一直留在衣柜之中不曾穿过。——喜儿为她拿的那套淡粉色的素雅衣裳她没有穿,却穿了它!
“很合身。”玲珑压下心中的疑惑感,回答道。
温清玉看到了玲珑手中提着的纸伞,望了望阁楼之外,雨绵绵不断,落在泥间的细叶之上,弹起复落下,晶莹透彻。
“走吧。”温清玉贝齿轻启,两手交握于胸前,唇角一勾,明媚的色彩一改过往。
玲珑看着与她错身而过,走到前方的温清玉,那样端庄的背影,那样笑靥如花。玲珑也不知怎么形容了,只得在身后撑伞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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