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无能名曰神。
自神宗皇帝北伐草原到江南的定鼎一战,持续九年的乱世终于迎来尾声。
若是再加上先前的红娘子之乱,那么就是整整十年。
十年。
蓝玉默念了一声。
踏出这最后一步,那么就迎来了一个新的世道。
年号、国号,甚至小皇帝秦显的庙号、谥号,都已经拟好了。
祥瑞、劝进表、退位诏、登基诏,也都拟好了。
受禅坛也已经建好,就在东都城外十五里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夜色深沉。
两位当今权柄最是彪炳的重臣先后走出安国公府,在两座石狮前分道扬镳。
临走前,蓝玉回头看了眼那两座一丈高的石狮。
石狮脖子上有十三个鬓毛疙瘩,好像是谓之十三太保之意。
始于斯,终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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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韩文壁()
东都城外二十里处,有一座雄伟非凡的圜丘坛,坛分三重,为三层蓝色琉璃圆坛,原是大郑皇室举行东至祭天大典所在,不过在进入简文五年的冬天之后,陆续有大批工匠和民夫来到此地,将圜丘坛的蓝色琉璃改建为艾叶青石台面,设白玉柱栏。
圜丘形圆象天,三层坛制,每层四面出台阶各九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
简文五年腊月,中军都督魏禁亲率十万禁军来到此地,层层环绕守卫,外人再不知其中真切情形。
在圜丘坛的北面三里处有一座鎏金大殿,格局与皇城中的那座太和殿极为相似,面南背北,唯我独尊。此时大殿之中尽是朱紫公卿,除了统领十万禁军驻扎于此的中军都督魏禁,还有刚刚卸任不久的前中军都督林寒,大都督徐林,暗卫府都督曲苍等一众高官贵胄。
这里面自然也有蓝玉蓝相爷,不过此时距离蓝玉最近的却不是大都督徐林,也不是中军都督魏禁,而是一张年轻面孔,出身寒门的韩瑄韩文壁。
如今在西北老人这个圈子里,有个三杰的说法,分别是指大都督徐林的孙子徐琰,端木家的端木睿晟,以及被萧煜亲自提拔任用的韩瑄,此三人算是如今年轻人中成就最高的,也是将来仕途最有希望登顶的。
当然,这个“年轻人”的说法,不能包含蓝玉和魏禁两人,他们两人虽然年龄不大,但资历上却都是实实在在的西北老人,而且位高权重,已经可以说是位极人臣,自然不能再算是年轻人了。
蓝玉今日难得穿了身正一的华美公服,头戴乌纱官帽,甚有执掌一国权柄的卿相风范。相较于蓝玉,一旁的韩瑄难免就有些不起眼,虽说同样是一身公服,但不过是正四,与当朝一相差委实太多,难免会有米粒之光不敢与皓月争辉的意味。
两人站在一起,无言良久,最后还是位居高位的蓝玉率先开口,“文壁,再过不了多久,殿下就要变陛下了,这朝堂上的局势大概也要变一变,毕竟是新朝新气象,总不能还是以前的那老一套。”
蓝玉指了指四周,轻声说道:“到那时,萧家人想要上位,因为他们是与国同姓的宗室宗亲,谢家人也想要上位,因为他们是从龙功臣,还有我们这些西北老人,也不是圣人,都想着让自家子孙多占几个位置,另外还有天下百万士子,等着鱼跃龙门,可这座庙堂就这么大,位子就这么多,你说该如何分呢?”
面对蓝玉这番考校意味颇浓的话语,韩瑄略作思量后回答道:“蓝相所言,韩瑄斗胆归结为四点,宗室、世家、勋臣、寒门。先说宗室,天下初定,封王以屏四藩,所以萧家人不该在朝堂,而应在地方,不该在京畿,而应在边境,燕州、南疆、江南、东北、西北等地,均需一位萧姓宗亲镇守。再说勋臣,以功授爵,封妻荫子。按照郑制,异姓封爵有公侯伯三等,世袭罔替,代代相传,亚圣曾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勋臣既有爵位,子孙自是有一份荣华富贵,又何必苦求官位?故依学生愚见,勋臣不可不在庙堂,但也不可全在庙堂,最起码不能有太多的父子同朝之事,庙堂官位,十取其二即可。”
“好一个韩文壁”蓝玉拍了拍手,笑道:“真是好大胆啊,勋贵十取其二,宗室更是一个不要,那剩下的八分庙堂你要如何去分?”
韩瑄神情平静,不卑不亢道:“如今高阀根基虽未尽毁,但也不复当年把持朝堂之盛况,故而不可不用,但也不可重用,只因高阀子弟有一通病,家国二字,家前国后,不可尽信。不过用以制衡寒门子弟,却是一大利处,学生出自寒门,自是知道寒门子弟的穷人乍富之态,尤其于贪腐之事上,比之任何人都要变本加厉,也更为贪得无厌,反观世家子弟,倒是大多能做到爱惜羽毛,故而要用这世家子弟来压一压他们。所以在学生看来,剩下八分庙堂,三分给世家,五分予寒门。”
蓝玉不置可否,说了句有些诛心意味的话语,“文壁,你可知你这番话传出去要得罪多少人?宗室、世家、勋贵都不会放过你,就算是寒门,也不会念你的好,只会记得你说他们穷人乍富,哪里会想你的良苦用心。到那时,你可就真的是身陷死地了。”
韩瑄默不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蓝玉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并肩而行,在不少艳羡目光中,韩瑄跟随蓝玉出了金殿,来到殿外檐下。
此时灰蒙蒙的天空中有雪花稀稀疏疏飘落,看样子还有渐长的趋势,说不准就是一场鹅毛大雪。
韩瑄伸出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掌,接了一片雪花,缓缓说道:“韩瑄虽是出自寒门,却是没有受过太多的苦,一日两餐可果腹,一年四季无冻虞,又蒙王上青眼,以布衣之身踏足庙堂,实在是没有什么怀才不遇的积郁之气,只觉得要以一身所学报国,方能不留遗憾。刚才蓝相说宗室、世家、勋臣、寒门都想让我去死,此言不错,但蓝相却漏了一点,那就是皇帝陛下肯定会让我活。”
说罢,韩瑄转身往殿内行去。
蓝玉笑了笑,对于韩瑄的话语毫不感到意外,轻声自语道:“孤臣吗?”
雪越下越大。
所有人都进到殿中去了,只有蓝玉还站在殿外,任凭风雪吹拂在自己身上,怔怔出神。
有一人姗姗来迟,见到蓝玉独自一人在此,不由笑问道:“瑞玉,站在这儿做什么?”
蓝玉回过神来,同样报以一笑道:“是怀瑜啊,怎么现在才过来?”
来人正是萧瑾,他披着一袭黑色披风,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道:“梅山那边有点事情耽搁了。”
蓝玉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刚才在想,韩瑄这个人很有意思。”
“韩瑄,韩文壁?”萧瑾看了眼殿门,眯眼道:“很有才华,不过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瑞玉你能做首辅,不要让他抬头,这样对你们都好。”
蓝玉愣了一下,笑道:“这件事恐怕我说了不算。”
萧瑾摇头道:“事在人为。”
蓝玉陷入沉思。
萧瑾笑了笑,感慨道:“我和林寒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定下,将来一个西去草原,一个东渡卫国,至于朝堂这边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所以我也不顾忌什么,再送瑞玉一句忠告,如今的三杰,韩瑄、徐琰、端木睿晟,其中韩瑄是寒门,端木睿晟是世家,此二人与你不是一路人,若是让他们掌权,这朝堂可就再也不是一家之言了。”
“如今你已经位高权重,他们还只是初露头角,你该当如何?要知道,放任自流和养虎遗患,其实也就只有一步之差而已。”
一步之差。
三十年后的冬天,同样是大雪天气。
此时的蓝玉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朝堂第一人,执掌文渊阁三十余载。
这一日,蓝玉站在城头上目送着另外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乘着马车,孤身离开东都,一直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然后想起了萧瑾当年所言,不由感慨万千。
回身再望城内时,飘飘洒洒的白雪之下,却是满城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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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受禅坛()
殿内,文臣少,武将多。
不过今天没有人披着甲胄,而是统一换成了武官常服,一个个或是麒麟纹,或是狮子纹,还夹杂着几个飞鱼、蟒袍,当真是满堂的富贵气象。
曾经的西北军内部山头林立,如今西北军得了天下,这种山头也蔓延到整个朝堂,除了原本的五军都督,又多了一个以萧公鱼为首的归降派,再有就是以徐林和羊伯符等人为首的上一辈功勋老将,权势虽大,但后继无人,再过几年就要处于半退隐状态。
在这些老将之下的年轻一辈,自然是以魏禁最为风光,尤其是蓝玉转为文臣,林寒和萧瑾离场已成定局的前提下,魏禁成为大都督的下任接班人已成定局,而定鼎一战时,诸将中唯独他可以独领一军更是可见一斑。
如今的庙堂,文臣以内阁首辅为首,武将以大都督称魁,如今的内阁首辅是孙世吾,大都督是徐林,此二人虽然名义上是文武第一人,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位于他们其后的次辅蓝玉和中军都督魏禁才是实实在在的掌权人,此二老就等着熬够了日子,得一份殊荣荣归,然后朝堂上一代新人换旧人。
如今的萧煜可谓是春秋鼎盛,最不济也有三十年的时间执掌国柄,蓝玉和魏禁的年纪与萧煜相仿,有这份一起打天下的香火情分,两人只要不犯什么太大过错,多半能留下一段君臣佳话。
从这点上来说,两人新的仕途不过是刚刚起步,所以这满朝上下哪个敢不捧着?自然是人人拾柴火焰高,风光得如同烈火烹油一般。
魏禁走进大殿后,立刻被众星捧月地环绕起来,地位相差不多的,关系亲厚的,喊一声文则,地位差一些的,关系稍微疏远的,便称呼一声文帅。
在这殿里的都是头面人物,许多言辞也颇有些肆无忌惮的味道,尤其是本来就不怎么把规矩放在眼中的林寒,此时更是言谈无忌道:“我听说内阁那边最近正在议定封爵事宜,文则,以你的战功而言,一个国公爵位是跑不了的。”
魏禁笑道:“我也听说了,冷乾你可是要继承草原的汗王之位,那是实打实的亲王爵位,我这个国公,比你差远了。”
许多人闻听此言,颇有些恍然大悟之感,难怪林寒会卸任五军都督之首的中军都督之位,原来是要返回草原当藩王去了。
不过细细想来这也在情理之中,草原汗王之位本就是林家的,林寒作为林家人继承王位乃是理所应当之事,而且萧煜最初起家就是依仗着妻族林家的家业,曾经暂摄王位,如今已然夺得天下,马上就要登基称帝,这草原王位自然要还给林氏后人,而林寒是他的小舅子,跟随他征战多年,无论功劳苦劳,亦或是亲疏远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林寒笑了笑,道:“平心而论,宗室外戚封爵终究是差了那么点意思,比不了堂堂正正的以功勋封爵。”
刚好走进殿门的萧瑾听到此言,笑着接口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冷乾此言可谓大善。”
林寒转过身来笑道:“我道是谁这么文绉绉的,原来是怀瑜,手头的差事办完了?”
萧瑾摇头道:“没那么快,今天算是偷空得闲,完事之后还得回去接着做监工。”
徐林刚好也走过来,问道:“对了,王上和王后什么时候到?”
萧瑾和林寒同时摇头。
徐林无奈道:“你们这两个做弟弟的都不知道,那还有谁知道?”
萧瑾嘿然道:“越是到了此时,最信不过的便是兄弟二字。”
徐林神色一僵,不知该如何接话。
林寒突然咧嘴笑道:“天地君亲师,以后可就是君臣有别了。”
萧瑾意有所指道:“会凌绝顶多风雨,已是琼楼最上层。其中冷暖,唯人自知。”
徐林轻咳一声,不敢让萧瑾继续说下去,转开话题道:“我瞧着瑞玉一个人在外面赏雪,要不咱们也学着江南名士们的做派,一起出去瞧瞧这场新雪如何?
魏禁第一个点头:“大都督此言甚好。”
徐林、魏禁、林寒、萧瑾,四人一起并肩走出大殿,殿外正值大雪纷飞。
除了最中心处的祭坛,周围还有近十万森然铁甲,层层环绕,肃然立于这大雪之中。
在十万大军之中,留有一线路径,一直延伸到祭坛的白玉台阶之前,由此便可步步登顶。
此时祭坛之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说是祭天之坛,应该称作受禅坛才算准确。
就在昨日,大郑皇帝秦显已经正式颁下退位诏。
先帝崩殂,天下大乱,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朕承大宝于将倾之际,即位于危难之间,至今已有五年矣。
五年以来,天下荡覆,刀兵四起,九夏沸腾,生灵涂炭,虽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实乃朕之过也。
今仰瞻天象,俯察民心,大郑之数既终,行运在乎萧氏。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迹,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历数昭明,信可知矣。
故有诸将主张于前,文臣劝进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朕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用是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效仿上古先贤,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禅位于齐王。
王其毋辞钦止。
得此诏之后,萧煜并未假惺惺地推让,更没有让底下臣属来个再三劝进,坦然受之,并下令于次日在东都城外的受禅坛举行禅让大典。
于是,今日诸将诸公云集此地,只等萧煜现身,走出那最后一步。
不多时,一道身影缓缓走上祭坛,不过在第一层位置就停下脚步,手中捧着一方紫檀托盘,托盘上则是放有一个黄金三足酒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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