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银屏带着轻微的哭腔道:“我小时候,曾经有一伙金发碧眼的西域人穿过漠北草原到达王庭,在那伙人里面有一个画师,我跟着那个画师学过一段时间。”
萧煜笑道:“真巧,我也有过一点涉猎,不过是水墨画,日后咱们可以交流一下。”
林银屏泪眼婆娑道:“现在不好吗,给我画一张吧?要不我给你画一张也行。”
萧煜摇头道:“我还有事。”
林银屏几乎是在哀求道:“别走好吗?”
萧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点点掰开她的手,轻声道:“我真的有事。”
长久的沉默后,林银屏低声说道:“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不坚持了,可我每当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想要挽留你,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了,就能留住你,现在我知道了。”
萧煜叹气道:“你先回中都,我过几天就回去。”
说罢,萧煜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身后的林银屏用手捂住嘴唇,却是泣不成声。
门外,秋叶和张雪瑶并肩站着,张雪瑶开口讥讽道:“当了皇帝被称为孤家寡人,父子兄弟之间都要讲究一个君臣有别,萧煜你现在就想要先尝尝孤家寡人是什么滋味?忘了当年林银屏是怎么真心对你的?这会儿她没用了,你就把她弃之如履?啧啧,不愧是萧家人,这心性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煜没有动怒,只是很平静地说道:“儒家亚圣曾经说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确实从认识林银屏之后就一直在亏欠她,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秦穆绵只占了很小一部分的原因,归根结底,我想要一个漂亮的花瓶摆在家里,没事的时候可以解闷,有事的时候就抛之脑后。而林银屏呢,她不愿意做这种花瓶,她向往的是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夫君最好是那种为了一个有点露水姻缘的女人就敢去挑战一个王朝的猛士,最起码也要像东尘先生和西尘夫人这样生死与共,可惜我也做不来,该装孙子到时候我绝不会去充大爷,是老虎的时候我也不会去扮猪,我们不是一路人。”
萧煜破天荒地在外人面前说了很多,“在以前最艰难的日子里,每天就是想着怎么从红娘子、徐林的手中活下来,根本无暇去顾及这些事情,只是到了后来,不再颠沛流离,富贵荣华之后,反而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来了。到底是我不愿共富贵,还是不能共富贵?”
“我不知道是否该感谢自己的老泰山,他把她保护的太好了,都已经是可以当娘的年纪了,她还是天真的像个孩子,总是觉得事情该是这样的,有情人可以白头偕老,好人会有好报,坏人会有坏报,现在做些善事将来自己的孩子就会有福报。她不太聪明,言辞笨,少心机,没城府,什么事都挂在脸上,也难怪她会被秦穆绵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
张雪瑶不为所动,仍旧是冷笑道:“当初你还是萧驸马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来说这些,给谁看?”
秋叶皱了皱眉头,轻咳一声。
张雪瑶毫不留情面地瞪了他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初去了道宗,置婚约于不顾,把我置身何地?你知道公孙家的那帮老顽固都在背后说我什么吗?一个叶家不要的女子,就算她是张家的嫡女,也配进公孙家的正门?”
秋叶颦眉冷声道:“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张雪瑶冷笑道:“是他们说的你又能把公孙家怎么样?别忘了卫国是剑宗的地盘,你这个道宗首徒在那里可没什么用。”
萧煜平静地打断她道:“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对的。”
张雪瑶冷哼一声道:“最瞧不起你们这种男人。”
萧煜没有说话,只是与秋叶对视苦笑。
萧煜在心底感慨,这些成名的“仙子”们,果然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
溪尘大真人逾期不至,但是玄尘真人却是如约而至,萧煜此番就是要去见只在江都停留一晚的玄尘真人。
玄尘真人虽然没能更进一步,在真人前面加上那个“大”字,但论资历排辈,却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虽然因为不是出自掌教一脉的缘故,这些年略有沉浮,但威望资历却是谁也抹杀不去的,更可况这位道藏殿殿主已经有半步逍遥境界,只要能踏出那临门一脚,一个大真人的称号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又与天尘真人一起被掌教真人委以重任,大有要压过微尘真人一系的势头,由不得萧煜不慎重对待。
道术坊角落里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道观中,萧煜见到了道宗一别后久违的玄尘真人,这位尘字辈年龄第一人还是与萧煜在都天峰上见面时的模样,若不细看,还真会以为是个行将朽木的残年老人,不同的是,这次玄尘真人换上了一身只有大真人和峰主才能穿着的黑色道袍,这让萧煜心头一跳,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玄尘真人见到萧煜后,微笑道:“萧煜小友,许久未见,你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啊。莫不是用了什么拼命的法门?否则体内怎么会如此亏空,竟然要损耗气运来弥补。”
萧煜苦笑道:“真人慧眼,确实如此,萧某就是因为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动用了天魔解体,才会变得如此。”
虽然已经满头白发面容苍老,但是内里丝毫不见腐朽干枯的玄尘真人了然一笑道:“小友如此急迫地来见我,想来就是为了此事吧。”
萧煜不怎么高明地恭维道:“真人洞烛千里,萧某所来正是为了此事。”接着萧煜便将自己这段时间里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包括杜明师赠给他的那篇逍遥游,以及“逍遥”之后的吞噬气数化气运一事。
玄尘真人略微沉吟了一下后,说道:“相信不止一人对你说起过破后而立四字,可到底怎么破,又怎么立,没几个能说得清,若是真听了那些人的混帐话,自己没头没脑地去破了,那下半辈子八成是立不起来了。凡事都讲究一个机缘,天尘能在东都城一步登天,这是他立的机缘,你这次用天魔解体而一身修为尽失,是你破的机缘。你想破后而立,这个立的机缘一半在道宗,一半还是在你自己的身上。”
萧煜也是灵透之人,此时被玄尘真人一点,立马明了,道宗的一半机缘无非就是那篇由庄祖亲笔写下的逍遥游,至于在自己身上的另一半自然不言而喻,恍然道:“难道真人是说天魔策?”
玄尘真人笑眯眯地点头道:“都说解铃还得系铃人,庄祖的逍遥游只能治标,想要治本还是得从根源上入手。”
“好了,贫道能说的都已经说尽,能否破后而立,甚至是再上一层楼,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条鞭法()
玄尘真人带着萧煜和秋叶走出这座小道观,走在夜色下的小巷中,轻声道:“道宗千年大计的根本,绝不仅仅是祖庭的那八座峰,而是遍布天下的各地道门,这些道门有大有小,大的可以如江南道门这般,道观无数,香火鼎盛,即便是比起七峰中的没落几峰也不逊色太多,甚至在四都之一的江都中占据一坊之地,要知道江都大都督也不过只占据了半坊而已。至于小的呢,有时候不过是一间道观,大猫小猫两三只,甚至上无片瓦遮身的游方道士也是大有人在。不管大的还是小的,这些才是支撑起整个道宗的庞大根基,而贫道呢,这次受命掌教真人谕令,负责巡视天下道门,纠其不法,责其懈怠。”
萧煜讶然道:“掌教真人是要效仿当年的张江陵旧事,以一条鞭法鞭策天下道门?”
玄尘真人点头道:“差不多,当年的张江陵是儒门中的扛鼎人物,甚至横渠先生那种隐士人物也对这位张相公心服口服,他是最有希望将四分五裂的儒门重新整合的人,可惜成也庙堂,败也庙堂,乾坤独断十余载,张相爷的均旨比皇帝的圣旨还要管用,一朝身陨,满门皆斩。是不是很凄凉?张江陵之所以败,无非两点,一是皇帝,皇权相权之争,二是天下士绅,一条鞭法之故。”
“有人说一条鞭法虽然本意是好,但最终是残民害民,以此来诋毁张江陵,其实依贫道来看,逃不过人亡政息四字而已,不管什么法什么度,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什么人来施行。天底下能入掌教真人法眼的人不多,这位张江陵张相公就位列其中,若非江陵相公的十年之功,大郑在郑帝登基时就已经是摇摇欲坠,可以说江陵相公当年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延长国祚,可比我们这些道门中人延寿还魂来得壮哉。掌教真人曾言,若无我道宗的千年大计之故,大郑本是能够延运二百载的。”
“非常时行非常事,此次掌教真人取用一条鞭法,不取全部,只取其中的考成法,不问持身如何,只问能力大小,以此考校道门弟子。”
萧煜笑道:“如此说来,真人如今可是代天子巡狩天下,手中权柄之重,不下于钦差大臣左都御史。”
玄尘不在意一笑,道:“那又如何比得过你这位封疆大吏和秋叶真人这位太子殿下?”
萧煜笑而不语,秋叶一笑置之。
玄尘真人停下脚步,注视着两位名义上的晚辈,缓缓说道:“这次西北不会在贫道的巡查范围之内,而且萧煜小友你带走张雪瑶的事情也会一笔勾销。但是贫道想要向你二人求一个人。”
萧煜皱眉问道:“谁?”
玄尘真人轻声道:“萧瑾。”
萧煜默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玄尘真人可能告知缘由?”
玄尘真人摇头道:“此事非贫道一人之事,故而无可奉告,还望小友见谅。”
萧煜转而看了秋叶一眼,秋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后,接过话头说道:“此事由我负责,不出三月,我一定将萧瑾交到你的手上。”
玄尘真人一拱手,道:“那贫道口静候首徒佳音,先行告辞了。”
说罢,玄尘真人一步踏出,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中。
萧煜和秋叶并肩走出小巷,站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一旁,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马车从街道的另一头飞快驶来,马夫是个长相平凡的老头儿,青筋突起的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将它平稳地停在两人面前。
萧煜和秋叶一前一后走上马车,车厢里的张雪瑶蹙着娟秀的眉黛,问道:“你们俩到底想干什么?是放我回卫国,还是去道宗,能不能给个准话?”
秋叶干脆是装没听见,充耳不闻。
萧煜则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雪瑶瞪了他一眼,恨恨道:“萧煜你以前跟着叶秋不过是为虎作伥的做派,现在倒是有些狼狈为奸的默契了啊。”
萧煜不以为耻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拔高了不少。”
张雪瑶冷哼一声:“为虎前呵道耳,狼狈不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萧煜笑道:“作为阶下囚还这么大的排场,张公主你这公主病已经病入膏肓了。”
张雪瑶反唇相讥道:“你家的林银屏倒是没有公主病,可她这个王妃还不如我这个阶下之囚。”
萧煜脸色骤冷,寒声道:“那是我的事情,还不用你来多嘴。”
张雪瑶讥讽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一个连自己媳妇都照顾不好的废物男人,还好意思妄谈天下大势?!”
被揭开伤疤的萧煜勃然大怒,语气森然道:“张雪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张雪瑶针锋相对道:“我当然知道。”
“够了!”
沉默了许久的秋叶一声冷喝打断了两人的言辞攻击,然后只是轻轻一挥袖,就将修为十不存一的萧煜和被封了气海的张雪瑶彻底隔开。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一个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一个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妻,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由有些无奈道:“都少说两句。”
一道元气屏障横贯车厢,将它一分为二,萧煜和秋叶坐在一边,张雪瑶独自坐在另一片,既看不到彼此,也听不到声音。
萧煜木着脸,瞧着这道将他和张雪瑶分隔开来的元气屏障,没有说话。
秋夜语气略显疲惫地问道:“慕容现在在哪?”
萧煜平静道:“中都。”
秋叶挥了挥手,似乎是要把什么往外驱赶一般,说道:“让张雪瑶和林银屏一起走。把她交给慕容看管,等这阵风头过去后,让慕容再选个合适时机把张雪瑶送回卫国去,这次的事情,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萧煜脸色古怪,他其实很想告诉秋叶,让这么两个女人在一起,后宅失火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他萧煜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即便没有失火,恐怕也是暗地里的刀光剑影不见血,这种福气可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不过萧煜最终还是只说了一个好字。
秋叶叹息一声,道:“作为朋友我还是劝你一句,凡事都给自己留些余地,免得日后追悔莫及。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秋叶挥散那道元气屏障,重新变为往日里冷漠淡然的秋叶真人,强行带着略有不甘的张雪瑶径直下车。
萧煜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中,脸色变幻不定。一双细长的丹目眯起,在晦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阴冷,就像一条暂时被冻僵的毒蛇,在等待着苏醒时的致命一击。
萧煜从怀中取出一卷黑皮书册,拿在手中翻开第一页。
车夫不知何时由张九霄换成了去而复返的紫水阳,他在车厢的墙壁上轻轻敲了下,问道:“王爷,咱们接着去哪了?”
萧煜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刚才你见到杜明师了吗?”
紫水阳摇了摇头,隔着车厢回答道:“杜明师好像早就知道咱们要来,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过老朽并没有见到他本人。”
萧煜嗯了一声,睁开眯起的双眼,道:“回东湖别院。”
第二百二十五章 深夜访客()
在毗邻江都的江左,谢家是可以称之为一手遮天的世族高阀,历经六朝而不衰,族中子弟英才辈出,且多有出仕,在江南官场上文武兼备,根基深厚,而谢氏家主谢公义更是名震天下的江左第一人,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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