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尧哈哈大笑,亲手为她斟杯清茶递过去,“瑾妃娘娘请消气,是小人口拙,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次。”
羽瑾接过杯子,却不饮下,只继续眨了眨蒲扇般的睫毛,“陛下,您方才在想的,真的只有王后娘娘一人么?”
“那还会有谁?”
伏尧反问,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笑道,“阿瑾泡的茶,还是这般香。”
羽瑾抿起唇来,安静地望着他,忽地莞尔一笑,“不知道,那名汧国公主是名怎样的女子呢?”
不可思议的,四围的风倏然便凝固了,亭里静可听针,仿佛时光也被这一句锁住了般,一动不动。
“你怎地突然问起她来了。”
伏尧抬起头来,望着她笑了笑,赭玉眸里春意和煦,轻描淡写的一句,听在对方耳里,却有了那么丝微妙的异样。
羽瑾握杯的五指收了一下,而后,她斜了身子,以手撑住粉颊,望着宫墙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句,“金风玉露初凉夜,明珠美人挽玉箫……阿瑾只是觉得遗憾,北地幽兰这般传奇的美人,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便要天人永隔了。”
“她么……”
瞳眸澜光流转,似是忆起了什么,伏尧缓缓转动茶杯,温和的声音里竟夹了一丝深沉,“你不见也罢。”
“为什么?”
羽瑾诧道,“莫非……她名不副实?”
“是的。”
他徐徐说出这几个字,以最沉缓最凝重的节奏,“十分地……名不副实。”
——北汧有佳人,清丽若幽兰,娇柔体孱弱,人见我堪怜。
即便气息奄奄,也要挺起脊梁与他对视;
即便身陷重围,也要以命相搏冲出生天;
即便**尽泄,也要反客为主将他一军……
娇柔孱弱,人见堪怜,这名“汧国公主”岂止是名不副实,她根本,便是过了啊……
“可是……”
羽瑾再一次地眨了眨眼睛,“即便如此,阿瑾还是很想见见她……”
她想见见,那名亡了国的公主,究竟是如何的女子,才会让眼前这名扬天下的帝王露出那般微妙而复杂的神情,他抵触得越是决绝,便越是显出不寻常。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9()
“不行。”
他果真干脆地拒绝了,“她是一只刺猬,你靠得近了,一不小心,便被扎出血来。”
羽瑾眼波转了转,忽以水袖遮住樱唇,吃吃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伏尧长眉一挑,故意肃了脸色,“看来寡人是太宠你了,让你越来越放肆,你在这宫里都待上两年了,是时候让你出宫找个婆家了。”
“别别,阿瑾还小,可不想嫁给外面那些臭男人。”
羽瑾连连摆手,骇得俏脸微白,“这宫里挺好的,阿瑾只望这般一辈子陪着萃姐姐跟小瞬儿,陛下您可别把阿瑾赶走。”
伏尧笑而不语,仰头只顾饮茶,羽瑾望了他好几眼,确定他真没那意思后,才松了口气。
“老实交代,你方才,偷笑些什么。”
他以胜者的姿态眺了她一眼,不经意间,帝王那睥睨天下的风骨便流露出来。
“阿瑾说出来,陛下您可不要生气。”
羽瑾小声试探道,见对方不过“嗯”了一声,提了茶壶在斟茶,这才微微一笑,“阿瑾只是在想,陛下这般不肯带阿瑾去见那汧国公主,究竟是陛下怕她伤到阿瑾,还是说……”
纯澈无垢的眸光里,悄然涌起一丝促狭。
“——根本是陛下自己,忌讳再见到她呢?”
‘
‘
……
“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了。”
凉牙抬头望着天色,那红日已有了西沉的意思,晚霞似锦,桃花一般灼灼绽放开来,簇拥在视线尽头,燃起一片又一片的火焰。
“再等。”
辛夷闭目躺在舒适的藤椅上,头慵懒地靠着软软的头枕,棚子上厚而密实的篷布替他挡去了一整日的日光,听到这话的时候,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你倒真是优哉游哉。”
凉牙一挑眉梢,望向宫墙下方轮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围观者,“到了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你难道就不担心,那狗贼舒祠今日真的不来么?”
“如果他要来救人,恐怕便是在等候最后时分我方自己先松懈,如果他不来,就更加没什么好紧张的。”
辛夷不急不缓地分析道,而后,睁开眼朝他一笑,“何况,我今日介意的,不过只有一个人的生死,至于汧王舒祠,他落网不过是早晚的事。在我看来,一个可能成为女祸的女子,比一个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亡国之徒可要危险得多了。”
凉牙默然,侧脸望了那十字木桩上的女子一眼,只见对方臻首低垂,一动不动,乌白的嘴唇晒得干枯脱皮,恐怕,即便不从这宫墙上跳下,今日这一番折腾,也要去了大半条命。
他提起酒葫芦,灌了好大一口,想起那时对方温柔中带着悲悯的眼神,心头忽地有些不是滋味,口中的清液,竟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然而便是此时,忽闻墙头一声惊呼——
“……舒祠!汧王舒祠来了!”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0()
“——什么?!”
凉牙满满一口水顿时喷作一片雾气,而几乎是同时间,一直闭目养神的青色身影一跃而起,飞奔至墙沿俯视下方。
果真,那离宫门最近的红瓦屋檐上不知何时立了一名男子,玉冠高束,体态修长,锦袍华贵,长袖飘摇,然因隔得有些距离,只见得那清俊的风姿,五官却是朦胧不清。
唯见得其手中高举一面旌旗,上书**字——“冤有冤头,债有债主,以人换人,以命抵命!”
“以人换人,以命抵命,亏他也想得出来!”
抵达外沿的凉牙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顿时哑口失笑,“我如今是明白为何自陛下刺杀先任汧王后,汧国会一蹶不振了,这新王舒祠,当真幼稚得可以!”
一挥手,“——来人,将他拿下!”
“等等!”
忽地有人将他手臂一拽,竟是辛夷一拧眉心沉声道,“你再看……”
凉牙一怔,将目光移了回去,却见那锦袍男子竟又将旌旗反了过来,另一面上写着另外一行大字。
“德京水源已投剧毒,饮者四时辰内毒发身亡,欲要独门解药,以吾妹千翎来换。”
此时已有不少王城百姓注意到此人,此语一出,顿时群情骚动,噪杂不已,显然是被惊骇到——水乃生命之源,一旦王城水源被染剧毒,城里数十万百姓势必举步维艰,活活受苦!
而更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这毒什么时候下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身中剧毒,四个时辰的时间,究竟还剩多久!
不过这么一瞬,骚乱恐慌便如瘟疫一般往外蔓延而去,恐怕不消半个时辰,水源有毒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德京城!
仿佛江河入海,浪潮激dang,原本的窃窃私语愈演愈烈,愈来愈响,化为一片吵闹喧哗,最后撞ru了那昏迷之人的耳中。
兮予气息奄奄地睁开眼,朝下方扫了一眼,不明白为何那些看好戏的人突然都变得如此躁动不安。
然而当目光不经意滑过那屋檐之上的华服身影时,顿时瞳孔一收,整个人愕然僵在那里。
那个是……
“——去他大爷的!”
目睹这突如其来的骚乱,凉牙脸色大变,眼神刀一般刮向身后的守卫长,“你们是怎么守城的,不仅让要犯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还让他下了毒!”
守卫长霎时面无血色,抖抖索索跪在地上,“属下疏忽,属下该死!属下真不知道这狗贼是何时混入城里下毒的……”
“速去查清投毒之事!”
辛夷紧盯檐上之人,面有凛色,“他敢一人前来,要么便是胸有成竹,要么,便是虚张声势,有离桑在,中毒虽然事大,却并非无法可解,倘若王城人心乱了,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1()
“无论如何,把人围起来!是死是活都不能让他跑了!”
凉牙长袖一掸,冷冷地下了命令,霎时有二十余人从埋伏处蹿出,将那华服男子立着的屋檐围了个严严实实。
“属下这便去水源一查!”
脸色煞白的守卫长抄刀便要去将功补过,被冷汗湿透的衣服,被风一吹,便是飕飕生凉。
然而刚带人奔了两步,视野里陡然现出一抹飘渺白色,彷如春日里一树梨,微风拂过,忽地便绽开一片雪白。
在别的国里,白色或者并不代表什么,然而在这羲王宫,这白色的存在,甚至盖过了君王之色明黄的光芒!
他自是知晓那白色意味着什么,顿时骇得双腿一软,仓皇跪下,“……陛下万岁!”
凉牙辛夷俱是一惊,回头一望——果真,那抹神祗般惊艳脱俗的白影,不是他们的主子,又是何人?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高呼着俯下身来,心头却是惊愕万分,这个时候,主子怎地来了?不是说昨夜惹了王后生气,今日要陪伴一整天作为赔罪么?
“你们这是怎么了?怎地脸色都那么难看?”
忽有莺啼般清脆婉转的女声响起,白影之后,不知何时现出道丁香色的倩影,正望着他们咯咯发笑。
见得那女子俏美秀雅之貌,二人更是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守卫长这惊弓之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拜了再说,“臣叩见瑾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
伏尧淡然一笑,拂袖辞了侍卫送来的藤椅,只缓缓走至墙边,将目光投向那屋檐之上,见得那道身着华服的影子,赭玉般的眸子微微地眯了起来。
辛夷这才起身,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伏尧默然听着,眸里隐见涟漪细碎,似在思索什么,不做回应。
反倒是那俏皮聪慧的羽瑾,一边立在伏尧身后听着,一边朝那架在十字木桩上的女子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水眸里满带期许探寻,却又似有所顾忌,不敢真的走近。
“……便是这么回事。”
辛夷禀报完毕,悄然留意主子的反应,“臣已让人去查水源的事,若是真的下毒,恐怕有些棘手……”
“不必那么麻烦。”
伏尧出乎意料地平静,微微一笑之后,便走向了墙头,那里,被灼烤了一日的女子,正咬紧了下唇,紧紧凝望着那屋檐上的人。
“怎么,很担心么?”
他双手背在身后,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在同一人上汇聚,“你可是不曾料到,汧王舒祠竟真的来救你,救你这个冒牌之人?”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2()
兮予沉默着,并不回答,一日滴水未沾,她此刻已嗓喉干枯,说不出话来,二来,她根本便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她怕她一开口,敏锐如他即刻便会知晓,此时的她,有多么焦虑,多么激动,多么地……惊惶不安。
若是被他发现……
一切都完了……
“你猜猜,寡人会不会以人换人?”
他微侧脸斜眺着她,似是在说着什么笑话,语气是那般轻快温和,“说不定,你猜对了,寡人会考虑让你们换种更舒服的死法。”
她忽地想笑,这种时候,他何必还来说这些风凉话?
这一手掌控两国苍生的人,人生人死,不过他一念之间,他早已做出决定,又何苦来逗弄她?
干枯的眼眶涌出了雾气,原来,人都快晒干了,却还是哭得出来的。
血不尽,泪不休,眼泪这东西,竟是要羁绊到死,久世不得离。
“不答,便当你放弃了。”
他扬唇一笑,侧过身去,“拿弓箭来。”
凉牙不解其意,与辛夷对视一眼,默不吭声,而一旁的锦衣却已迎上前来,一把威风凛凛的云纹宝弓,便这般递入了那白玉一般的手中。
长长的桦木羽箭搭在青玉扳指之上,看似纤弱无力的五指夹住白色尾羽,轻轻松松地便将那绷紧的牛筋拉成了满弦。
“可惜了,是名忠心的丫头。”
薄唇微微一勾,右手倏地放了开来,几乎是同时间,兮予猛地张开嘴,用尽最后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菇菇!快逃!”
声音几乎与弓箭同时抵达,然而,预想中的血色却没有出现,身着华服的人显然始料未及,近乎呆滞地望着流星一般飞来的箭矢,头上的玉冠啪地一声被击破了。
一头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勾勒出一张俏丽动人的脸庞,霎时引来万千惊呼——“居然……是个女的?”
“菇菇……你这个傻瓜。”
兮予眼里的泪一下子便涌落而下,声音沙哑得仿佛噎着乱麻,想要捂面哭泣,却是半丝动弹不得。
很快,那假冒汧王的女子便被愤怒的羲国兵士从屋顶上揪了下去,柔弱的身子被粗暴地抵在泥地上,众人将其围成一圈,将无数恶毒的咒骂与拳脚接连不断地朝其身上招呼。
很快,那女孩身上的锦袍华服,变得比街上的乞丐还要污浊不堪,嘴角流出的鲜艳的血,在地上滴作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然而即便饱受殴打,女孩晶亮的眼眸一直盯着墙头上的她,嘴唇一张一合,尽管她听不见看不清,却被一声声撞击着心腑!
——小鱼,我们一起来的,要死一起死!我绝不丢下你!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3()
“不……不要打她!”
兮予嘶哑着嗓子,挣扎着哭泣着,扭头望着身旁的男子苦苦祈求,“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情……你放她走,你放她走好不好……”
“她既然敢妄图冒充疏祠来救你,必然已做好了死的觉悟。”
他一身白衣胜雪,笑容也带着雪的温度,“为了救人而死,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死得这般伟大。”
她血液也冰凝了,悲愤之余,心中之词脱口而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