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总给他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不会出现在这里。
要离开的时候他还是神使鬼差地开口了:“姑娘还是快些走吧,那些流浪汉晚上说不定会回来休息。”
无阑从来不知道纪黎疏也有这么好心。
为了不被他发现,她一直在这里坐了这么久。
她抿紧了唇,只是慢慢点了一下头。
纪黎疏微微蹙眉,本来已经走得远些了,却忽然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琥珀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在下略通岐黄之术,姑娘若是不能言语,可否让我替你看上一看?”
拢在袖中的一只手慢慢捏紧,纪黎疏绷紧了浅色的薄唇,在最后一级台阶前停下了脚步,低眸淡淡地望着她。
无阑咬唇,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纪黎疏心中微微一痛。
原来有时候他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的。
是你吧,无殇城,无阑。
他抿紧了唇,忽然微微倾身,伸出手指想要去撩她的白纱。
无阑忙不迭将身子后仰,乌黑如檀木珠子似的眼珠深了又深,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纪黎疏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隔着面具晶石和薄纱,他仿佛看见了她终年不变的漆黑冷瞳。
他微微勾唇,嗓音仍旧温和,却缥缈如同月光,“原来是你。”
无阑藏在轻纱中的手指微微一抖,以为他认出来了她,正要开口,却听见男人突然轻笑出声:“三年前,东府巷口,你和我的小厮发生了冲突,那个时候你明明还能开口说话的啊。”
原来那个时候才是我们的初见。
一如今日,你头戴幕篱,我脸覆面具。
三年前的纪黎疏是否能想到,三年后的今日,再次相逢,此情此景,不能相认,他心中竟会这么痛?
纪黎疏收回了手,站直了身躯,声音里含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看来姑娘这三年过得不太好。”
无阑抬眸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像有一团棉花堵在了喉咙里,艰涩,轻轻地疼。
纪黎疏却已经转身离开了,温和如初的嗓音随着他的身影一起,慢慢融入了周围无边的夜色里,“今日一见,我们也算是有缘,姑娘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长长的剪影也被黑夜吞没,然后再也看不见,好似那人从未来过。
无阑这才慢慢站了起来,坐得久了,一时竟有些没站稳,她的身躯晃了一下才渐渐稳住。
她抿紧了唇,环顾了一下空茫破败的庙宇,在心里轻轻发出一声叹息,点足离开了此地。
第1417章 公子无殇(179)()
她并没有急着离开东府巷,找了个客栈住下之后,第二天一早便往东府巷附近的无名山头走去。
废了有一会功夫,才在一个长满野草的土堆上找到昔年为徐爷爷立下简陋的墓冢。
木头做的墓碑早已经被风雨侵袭,不成样子。
“我来看你了,这么久才过来,你是不是又要骂我不孝了?”
四周只有风呼啦啦刮过荒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无阑刷地一下拔出腰间长刀,开始除起那疯长的半人高的杂草来,等到终于有点样子之后,又草草地削出了一块木板,重新上书写了碑文。
又狠狠插进了那土堆之中,无阑这才拿出沿路上买的香油线香纸钱等物,像模像样地开始祭拜起来了。
“你死了的第八年才给你烧一回纸钱,希望你不会怪我。”
无阑开口说了一句,但之后都不曾再说话,对于这位老者,她是感激的,但却又是陌生的。
祭拜完了之后,她直接起身准备离开,“以后还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
然后就直接转身走了。
纤细的身影穿行在婆娑凌乱的枝叶中,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她忽然停下。
眼眸稍抬,嗓音冷冽,“都出来吧,既然要杀我,又做什么缩头乌龟?”
话音刚落,她的周围便齐刷刷地落下了七八个蒙面黑衣人。
一句话都没有多说,齐齐亮起了手中雪亮的宝剑,狠辣地朝她围攻!
无阑轻飘飘地跃起,手中长刀如虹,动作迅疾地划破了其中一人的颈项!
以一敌多!
无阑始终气定神闲,素净的脸庞面无表情,漆黑如夜的眼瞳波澜不惊,手中的长刀如臂指使,另一只手袖中则是不时飞出几枚飞镖,在最恰当最合适的时机划破一人又一人的喉管,轻功也运用了极致,飘忽不定,如烟如蝶,捉摸不定。
当最后一人也死在她的手上时,她毫发未伤地立在其中,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衣衫上的灰尘,嗓音轻慢,“真当我是软柿子了,可以随你们屠杀?”
她点足而起,直接离开了此处。
回到东府巷正好是午时,她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去了当初她呆的最多最久的地方。
棚户区——东府巷最混乱不堪的地区,这里的生活水平远远低于东府巷的平均水平。
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各种连房子都没有的流浪汉以及乞丐。
这里也有着东府巷最多的乞丐窝。
六年过去,这里的人恐怕也已经换了一波,但毕竟是曾经住过的地方,认识最多人的地方,无阑想着,或许能有什么发现。
怕太过显眼,她换了身灰色的粗布麻衣,深青色的纱帐裹着姣好的脸庞,才慢慢朝着那里赶去。
棚户区是永远不变的棚户区。
这句话果然没有说错,即便六年过去,这里的条件还是没有好太多。
无阑走在街上,路人基本上都是那种眼神麻木浑浑噩噩形容无状之人,或是一看就心术不正眼神浑浊之人。
这里风气不正的现状恐怕没有人能够改变。
第1418章 公子无殇(180)()
无阑抿紧了唇向记忆中那个废墟走去。
“……别打了!别打了!我真的没钱了!没了!”一道哀嚎声忽然在一处隐蔽的巷口响起,却没有任何人过去看一眼,俨然是已经屡见不鲜。
“啊!哎唷——贵人施舍给我的那点早就没了!都三四年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剩?!”
那人继续哀嚎。
无阑却觉着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慢慢走过去看了一眼,看到了几个身材消瘦的流浪汉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流浪汉们凶神恶煞,时不时地踢他一脚,给他一拳,嘴里脏言脏语骂的厉害。
躺在地上的男人不住地求饶,一个侧身间,无阑看到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黝黑脸庞,有些鼻青脸肿,却仍然掩盖不了她的熟悉感。
无阑抿紧了唇,直接走了过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群围攻的流浪汉全部打倒,下脚毫不留情,只踢得他们抱头疼得嗷嗷叫,一直喊着“女侠饶命!”才刻意用着粗嘎的嗓音说了一个字:“滚!”
那些流浪汉直接抱头鼠窜。
被围殴的男人靠着墙角,有气无力的模样,看见她蹲下身来,也只懒懒地说了一句:“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很是没有诚意。
但这性情跟当年却一般无二。
贪财,好色,又虚荣。
有时候却能表现出非常仗义的一面。
无阑仍旧粗着嗓音道:“麻子叔,你还认得我吗?”
李齐和麻子叔并不熟,因为真的看不上他穷困潦倒还堕落其中的模样。
男人掀了眼皮子看她,一骨碌坐正了,“女侠认得我?”
“你就算真的不记得我了,但也该还记得徐爷爷吧。”
“……老徐?这名字真久违啊!”男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可我真的不认识你啊!”
无阑抿抿唇,忽然说起了一个往事,“你不记得,我帮你想起来,大概十年前的时候,我和徐爷爷太饿了,都没有力气讨饭吃,我便偷偷溜了出去,去了包子铺偷包子,结果一条野狗追了我整整一条街,还把我胳膊上一块肉都给咬下来了,是麻子叔你帮了我。”
麻子嘴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眼睛浑浊迷蒙了一瞬,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摇头,“不可能!你到底是谁?”
无阑见他如此警惕的模样,微微蹙紧了眉头,环顾了一下周围,见这阴暗的巷子里都没什么人,袖中短刀滑下,她直接干脆利落割开了臂膀上的衣服,恰好露出了那道陈年旧伤。
丑陋的伤疤有些狰狞,合着周围白皙的肌肤,格格不入。
无阑给他看那道伤口,嗓音粗嘎而平静,“麻子叔,你不相信我,你总可以相信这道伤疤吧,你当年还笑话我身上有这道疤痕,以后怕是嫁不出去了!”
麻子虽有点惊讶于她干脆的行为,但他都年过半百的人了,心里早就不想那事了,见无阑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还真的确有其事,便探头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那疤痕,再听着女孩清晰的话语,顿时如遭雷劈!
第1419章 公子无殇(181)()
“你……你真的是丫头?你还活着?”麻子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还活着,那一年冬天,我在破庙里被人救了,并没有冻死。”无阑慢慢陈述道。
麻子顿时惊喜得握住了她的手,嘴角的笑容咧得大大的,鼻青脸肿的模样颇有些怪异,“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啊!你还活着!老徐在天上都会笑醒的!”
无阑抿紧了唇,压粗了嗓音,尽量不说废话,“麻子叔,我这一次过来是有事情要查的,有关我的身世,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好!好!没问题,去我那里吧。”麻子有些艰难地爬了起来,走在前面带着她回到了他那个简陋的木头房子里。
麻子将门密密实实地掩好,搬了小房子里唯一的一条板凳给她,他自己则是坐在了一个干稻草结成的蒲团上,他的神色严肃认真得很,还没等无阑问什么,他便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道:“丫头,实话告诉你,你的身世的确大有文章。”
无阑微微挑眉,洗耳恭听。
“本来嘛,别人丢在东府巷的孩子啊,弃婴啊,每天不要太多,我也根本不会去记,但老徐捡到你的那天我偏偏就记着很清楚,因为那天是香恒区观音庙半年才有一次的香会活动,去那里烧香拜佛的人特别多,弃婴孩子什么的也很多。老徐不知道,我坐在街头看得可清楚了,有一个岁数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娃也是在那几天被人遗弃了。”
无阑微微一震。
竟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不用觉得巧合,在东府巷,这种事情发生得不要太多。我只是印象深刻,记得而已,本来没什么特别的。但直到三年前,有人找上了我,问的就是当天遗弃的女娃。”麻子拿起地上的一个铜壶,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脸又慢慢道,“是一个带着面具的公子,他身边跟着一个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娃娃,他们想要找回当年遗弃了的女娃,不知道从哪里查到我可能会知道,便来问我了,丫头你也知道,麻子叔哪点都好,就是特喜欢钱!”
无阑听到面具那里便心中微微一动了,按捺住想要询问的想法,继续听着麻子絮叨。
“他们用钱来买我的消息,还不辞辛苦地跑到沧州那边去采集药材,治好了我的陈年腿疾……”
无阑捏紧了手指,已经猜到了那人是谁。
“我就说了,当年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娃娃运气可比你好哩!被一对路过的富商捡走了,我还说了你,并告诉他们你应该已经死了。然后他们就没问什么了,只是要求我务必不要将此事到处说出去,我便走了。丫头啊,我估摸着这位公子要找的人可能就是你啊!”最后麻子直接道。
无阑抿紧了唇,捏紧的指节微微发白,“那位公子是不是带着金色的蝶形面具,还穿着青色的衣服?”
“对对对!就是那样的面具!但衣服颜色,这个我是不记得了……”麻子搔了搔一头凌乱不堪的头发,肯定地道。
第1420章 公子无殇(182)()
无阑心头巨震。
纪黎疏当年也是把纪梨丢在了东府巷,还正好是香会那天?
那个被富商捡去的女娃一定是苏青萝没错了。
如果苏青萝不是真正的纪梨,那么她才是……不,这副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才是纪梨!
无阑抿紧了唇瓣。
她在好几次梦中,都能听到另外一个人在对她说话。
她说她是纪梨。
无阑在此时此刻,终于确定了,自己并非此世之人。
这副身躯,这具壳子,属于那个叫做纪梨的女孩,而她,是鸠占鹊巢。
无阑猛地从本来就不稳的板凳上栽倒,瘫坐在地……
麻子手忙脚乱地去扶她,无阑却双耳失聪了一般,一时间竟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么她呢?
她姓甚名谁?她是什么人?
抑或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无阑的大脑有一瞬间空茫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听见麻子叔不停地在她耳边嚷嚷:“丫头!丫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
无阑微微张唇,声音不做刻意的伪装,已经是嘶哑难听,“……我没事。”
麻子将她扶好坐下,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说你这孩子!也真是怪让人心疼的!从小到大就没个好时候!不对!瞧我这嘴!还是有的,你不是被人救了吗?这几年过得咋样?”
“我很好。”
“好!好就好!”麻子猛地拍了下大腿,忽地神秘兮兮地挪了下屁股,坐到了蒲团旁的地上,把蒲团拿了起来,开始刨地,一边刨还一边摇头感慨,“以前啊!你们这群小家伙最喜欢骂我贪财鬼吝啬鬼守财奴了对不对?你们这群小萝卜头哪晓得我啊!我攒钱是想好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本来打算就这几天走的,哪晓得你这丫头找过来了……”
土堆到了一旁,里头的东西慢慢见了影,是个小瓷坛子,麻子拿出来的时候还嘚瑟地晃了晃,发出了哐哐当当的声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