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如此?何苦如此?天下俨然在望,现在难道不该收一收读书人之心?你难道还能马上治天下不成?德兴,治天下终究是要士大夫的……”
行辕的御书房中,不时有争论的声音传出,守在外面的杨婆儿连忙驱散了秘书官们,自己一个人守住廊道,不让他人靠近。这天家父子间的争论,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
书房之内,就看见陈德兴端坐不动,手上捧着杯点茶,只是看着自己的生父。陈淮清虽然已经过了五十,却丝毫不见苍老,头发胡子乌黑锃亮,身材高大结实,犹如一座铁塔,来回走动的脚步非常有力,踩得地板咚咚作响。
看来这老头子还有很长一段美妙人生可以享受呢!陈德兴看着自己暴跳如雷的老爹,心里面不知怎么,却想到了那个天竺来的空心母……
“德兴,你破蒙古,收北地时,也没有如此苛待北地豪族,到了江南为什么要如此?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临安子,为父也是江南士大夫!”
陈德兴听到这话,只是嗤地一笑,摇摇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大伯不会不知吧?所谓北地豪族,有几亩田,控制多少人口?能和江南士大夫相比么?而且北人悍狠,民皆持枪携弓,区区豪族焉能牢控其身?而江南却是截然相反啊!”
北地豪族,除了位列汉侯万户的那些人,其实都是三等汉而已,没有政治上的特权,又在数十年的战乱中被狠狠屠戮过,现在都没复元气呢。那些人聚族自保有之,奴役他姓的却不多。根本不能和江南豪族相比——江南士大夫可是真正的统治者!土地尽归其有,人民皆为其控,现在还堂而皇之有了团练军!如果不能瓦解他们的势力,只是得到他们表面的服从,陈明在江南的统治就会变成无根飘萍。想要巩固,除非恢复科举制度!
而且,陈德兴想要推动的事情,无论是黄化世界,还是跑步进入资本主义,都需要大量自由的汉人人口。而北地拢共一千余万人,又有那么多土地。再怎么整,民众也没有多少移民和发展工商的动力。
因此陈德兴就只能寄希望与江南了。平宋之战,其实是一场社会革命!要革的就是江南士大夫的命!要把江南的土地、人口、经济从士大夫手中解放出来!然后才能论及其他……。
第645章 没有免费的土地()
舟山行辕,御书房。
陈淮清只是在自己亲生儿子的御书房里头,烦躁的走来走去。父子两人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很久。和以往一样,父子两人的意见无法统一,两人之间是有代沟的——陈德兴有后世几百年的见识,当然知道世界是可以征服的,而现在就是华夏征服世界的最佳时机。
而且他还很清楚什么是时不我待。天道教三经和陈德兴催生的种种发明,早晚会被色目人、蒙古人带去欧洲。而且欧洲人也会知道新大陆的存在!
陈德兴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给了华夏民族一次统治世界的机会,同样也给了欧洲人提前走出黑暗世纪的机会……
如果华夏民族不能抓住机会,那么欧洲人就会和历史上一样获得成功。
而阻挡华夏民族抓住这次机会的,就是江南士大夫!倒不是这些人物如何保守落后不知道与时俱进,而是他们的利益使他们必然会和陈德兴的路线发生冲突。三百多年来,江南士大夫都是江南大部分土地和人口的控制者——他们的发展和生存模式,就是“科举义门”。
用义门模式组成人口众多的庞大地主家族,通过科举使整个家族获得政治和经济特权,攫取大量土地,奴役大∫批佃农。让佃农的劳动来支持义门子弟去读书去考科举,因为脱产读书的子弟众多,又有学问精湛的长辈和良师教导,义门子弟也基本上垄断了宋朝的文武科举。
陈德兴自己的家族。江州义门陈就是其中最庞大,最有权势的一家豪族!即便在奉旨分家之后。其中一支的安丰义门陈,同样是安丰军一等一的豪门。如果不是靖康之乱后安丰军成为南北交兵的前沿。陈德兴多半会走武举上升的途径,先中个武进士,然后被某个朝中重臣招去当女婿,官可以做到知州,再生上一大堆儿女,置下一大笔产业,将更多的贫下中农变成安丰陈家的佃户……
这样的模式,在宋儒看来就是最理想的社会!如果陈德兴顺着他们的路子,广大宋儒应该会非常欢迎他这位恢复中原的新朝天子的。
但是陈德兴偏偏要和他们过不去!
不仅废除了科举——科举和公务员考试仿佛一回事。但实际上却不一样,科举实际上更近于选举——而且还要剥夺江南众多义门控制的土地和人口。还要对江南的人口、土地进行重组,将其中一部分的人口,至于大明朝廷的直接控制之下。
陈德兴端坐着椅子上,只是瞧着陈淮清。这个亲爹和自己只有共同的利益,却没有共同的理想……不,老头子不是和自己没有共同理想,他压根就没有理想!老头子的权术、手腕、谋略都不差,但理想这种东西。他是没有的。他眼睛里面,只有利益!
归根到底,陈淮清就是个最传统的中国古代官僚。如果让他来日在印度成了君王,估计也会在印度建立一个儒家王朝吧?让那些南宋豪门士大夫跟着他去教化印度阿三倒是不错的……不过在这之前。还得掘了这些士大夫在江南的根!
要不然是没有人肯出去的,士大夫们不肯,贫下中农恐怕也不大肯动吧?
想到了这里。陈德兴突然咳嗽了一声,陈淮清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自己的亲儿子。
陈德兴缓缓的昂起头,双目当中。神采炯炯,他似乎在看着陈淮清,又像是越过了他,在看着远处什么地方:“……大伯您忘了天竺封国了吗?朕虽然封了您一个福王,可没有想让您老人家在福建享福啊!除了大哥儿,您现在有多少儿子了?七个还是八个?那个空行母怎么没跟着来?是不是有了身孕……为了这么多儿子,您老下半辈子也是清闲不得的。这么多弟弟,朕可不会一人封他们一个王爷养起来的。您老得替他们想办法打片江山!不过要为子孙打江山的也不止是您,还有朕,还有大哥儿,还有普天下的汉人。”
他顿了一下,仿佛有些感慨,“当今天下,不,应该是当今环球,汉人约有一万万!占环球生民百姓一半总有……蒙古人杀了恁般多的人,看这样子还要继续杀下去的,都快把环球杀空了!如今我华夏之人占了环球半数,但我华夏之土仿佛连环球十分之一也无啊!如今大明一统在即,百余年乱世将终,万万人民接下去要做什么?不去开拓环球,就挨家里生孩子?大伯您都快有二十个孩子了,朕的儿女也很快超过十个……太平盛世若是来了,子孙繁衍怕是更快吧?
华夏之土总是有限,朕估计有十七八亿亩便是上限了。若有两万万生民种十七八亿亩田,人不多,田不少,百姓安乐,朝廷也稳当。这就是太平盛世!若是过了这个数,有了三万万、四万万……就该人多地少,粮食匮乏了!朕或许看不到这一天,但是朕的儿子、孙子一定会看到!如果朕现在不多打下些地盘,好让将来的华夏子孙有个去处。这天下就得乱套!为了子孙的安泰,朕在平了天下之后仍然不能安逸,还得继续奋发!可是朕一个人奋发没有用,江南七八千万百姓必须跟着一起奋发!所以朕才要驱士分田……朕要在江南均田地,封军户!”
“均田地,封军户?”陈淮清皱着眉头发问。
陈德兴冷冷一笑:“天底下没有免费的田地!江南百姓也不会白白从朕这里得到田地……要得田地,就给朕一个军户!朕也不要他们永世当军户,就当一代。只有肯出一壮丁入军籍的民户,才能得到田地……一壮丁入军籍,不出征不发粮饷,还要自备弓矛,而且终身不得脱籍。如此,这一壮丁所属之户就可得良田百亩,五十年内不得转让(这些土地是壮丁不逃跑的抵押)。
如果不愿意出丁从军,那就继续当佃户吧,朕还有很多功臣士爵要封呢!”
良田百亩在北地,只要不是附廓(就是城墙附近)之田,最多就值千贯。而在江南,随随便便就是四五千贯!对平民之家而言,这是一笔巨额财富。
而这百亩之田的代价,就是一个儿子!用价值四五千贯的土地,换取一个壮丁的一生!
这样的政策不仅会在江南实行,将来还会推广到整个大明天下。仅以江南为例,可以分配的土地多当有两亿亩左右,其中五千万亩归属士爵、贵族,一亿五千万亩分给“军户”,至少可以换取一百五十万壮丁!
这一百五十万壮丁是用一亿五千万亩土地换来的……他们没有自由,也没有选择的余地。陈德兴可以把他们发往东北,发往南番,发往印度,发往新大陆。说不定还能捎上他们的老婆孩子……
实际上这些人,等于“卖”给了陈德兴!
当然,不会强买强卖的,也用不着强买。四五千贯的土地换个壮丁,这简直就天价了。
而且江南这地方,人多地少,最贱的就是佃户。有的是下无寸土,上无片瓦的穷光蛋,有了这一百亩地,立马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老爷了。
……
此时此刻,就在行辕旁边,一连片的明军大营之内。一所挂着江南预备官员学堂牌子的院子里面,数百上千个考取了大明官员资格的带路党,也得知了“驱士分田”和“军户制”。他们这些基层官员,自然是“驱士分田”和“军户制”两项政策的执行者了。
被陈德兴任命为江南预备官员学堂总教习的徐子元,就正襟危坐在其中一间课堂上,他刚刚讲解了这两项政策。现在只是冷眼看着底下的学生们开了锅似的在交头接耳。
今天课堂上的纪律是没有办法维护了,这两个政策太耸人听闻了——统治江南基层几百年的那些义门豪族,都要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大明的贵族地主和军户地主了。
而且至少百万的壮丁,也会成为大明镇压江南的工具——把他们送出国是将来的事儿。眼下上百万人武装起来,组织起来,还怕江南士大夫反抗?
徐子元冷眼旁观,底下的那些年纪都比他大的老学生们议论的声音可就更大了。
“一百亩地啊!我都想把自己卖了当军户了……”
“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江南毕竟是读书人的天下,几十万团练军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啊,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江南的士大夫门第可就没路走了,还不得拼了?”
“拼什么啊,长江天堑都没有了,数千里沿海处处都是漏洞,没有办法的……”
“是啊,依我看呢,只有弃暗投明,学赵与郁和陈子龙,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只怕多半不肯啊,不见到棺材谁也不会落泪的,这江南之役不好打的!”
不好打?徐子元听到这话,只是在心里笑笑,好不好打,过几日就知道了。第一批登陆的军队,就快出征了,自己也会跟着去当一县父母官的……。。
第646章 解放大军来了()
贾似道是当过淮东制置使的贾涉三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叫贾贯道,官做到从四品下中大夫,已经寿终正寝闷在坟头里当大宋朝的鬼了。姐姐名叫贾蓉,大美女一个,就是小美女赵琳儿的妈,早就已经过世了。二哥叫贾似德,托贾似道的福当过一任刑部侍郎,散官阶也个什么五品的大夫——别看贾似道是大权在握的太师平章,又是奸臣,但是对哥哥和儿子的提携就是点到为止。
而身为贾似道的二哥,贾似德现在不过派了知台州兼台州团练使的差遣。虽然坏了本地人不当本地官的规矩(在宋朝并不是一定不能当,有些资格很老的重臣在罢相出朝后会去老家当州府官),但是在如今靠团练维持的大宋,这也不是什么事儿了——不去本地做官,哪儿来的团练军?
而贾似德坐镇台州的任务就只有一个,便是帮他弟弟贾似道招募训练台勇。
不过他却没有他弟弟那份对大宋朝的执着。在他看来,大宋大明都无所谓。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他闺女是如今大明福王世子陈德芳的妻子。而且他那个闺女是美女,又知书达理,因此和陈德芳的感情很好,陈德芳虽然在大明位高权重,但是却没有纳妾,就专宠贾氏一人。去淡马锡岛当海峡总督也带着贾氏,两人更是生了三个儿女。
有这层关系,贾似德根本不担心大明朝廷会对自己不利。大不了他就带了家人和财产去那个什么淡马锡岛投女儿、女婿。
所以这些日子,他在台州也是在混日子,招募来的团勇也都从中挑了精壮送去临安给弟弟,在台州城没有留下多少精锐。其实也留不下多少精兵,因为除了贾氏故里天台县。还有和天台县一样处于内陆的仙居县之外。靠近三门湾的宁海县和靠近台州湾的黄岩县的名门,都不愿意把团练派到州治所在的临海县。而临海县的名门,又不大肯把兵派去临安。
这些团练军都是各县豪门掏了腰包。又号召族中子弟充当骨干才拉起来,首先当然是保家然后才是卫国啊。而且临安现在是贾似道的地盘。而宁海和黄岩的两大名门,宁海叶和黄岩杜分别的当下的右丞相叶梦鼎和已故宰相杜范的一族。门第不在贾家之下,贾似德根本指挥不动他们。
不过贾似德也无所谓,在他看来台州偏僻,也没有多大油水,肯定不是陈德兴首先要占领的目标,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
昨天晚上,贾似德和宁海来的叶梦庵(叶梦鼎的表弟。叶梦鼎本姓陈,过继给母家的舅舅才改姓叶),黄岩来的杜绅喝酒喝到了天明,这个时候才准备睡觉呢。现在已经是深秋了,上了年纪的贾似德都觉得有些寒意。身边的侍妾有些眼色,赶紧让下人给贾似德的卧榻加了一床褥子。又服侍他喝了一点陈德芳让人送来的高丽参熬的汤。陈德芳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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