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千古一局。百代王朝一樽酒,千古河山一局棋。这‘千古一局’,乃是昔年棋仙范西屏和棋圣施襄夏于浙江当湖下的‘当湖十局’中的最后一局。虽然世传当湖十局只有十一局,但事实上,却实有十三局。而那一局的结果乃是千古以来棋道之巅峰,范西屏与施襄夏斗了数日,始终不见分晓,陷入胶着,最后施襄夏苦苦不解棋局中破绽为群众耻笑而不得不服输,不了了之。然施襄夏虽然口上服输,施襄夏却执信棋局之中尚存一丝活路,只是即便以他的棋艺,也难以察觉其中的那一线生机,施襄夏称那一局为‘千古一局’。认为谁能够解得其中奥秘,便是窥得天机,寻得众妙之门,悟出了神来一手,足以所向披靡,称霸棋界,围棋之道,便已日落西山,走到尽头。”
狐仙浅笑着:
“当年我游当湖,也有幸见证那仙圣二人对弈,虽然棋谱失传,但我已记忆在心。你我之间的这一局,便是那‘千古一局’,王一生,你便是施襄夏,而今你已输了。即便尚存一线生机活路,也已经没有时间任你挥霍浪费。”
我攥紧了双拳,目眦尽裂,嘴唇都被我咬出了血,看着狐仙变得越来越淡的身体,一种无助的痛楚酝酿在我的心头,但是看着下方错综复杂的棋局,我却又是无可奈何。
狐仙淡淡笑着,她托起手,眸光落在她那迅速淡化的指尖上,脸上却是铺满了释然解脱之色。
狐仙。
她,是一个尘世男人永远求之而不得的女子。
这个孤清的女人。
这个绝美的女人。
这个高傲的女人。
这个一颗冰心独霸天下的女人。
狐仙静静地凝视着我,我也静静地凝视着她。
我哭着,而她笑了,花枝招展。
她抬起头,颀长雪白的天鹅颈沐浴在月光的照耀之下,莹润白透。她叹息一声,目光缓缓地扫过了自己这古老的房间,扫过了地上那张简陋的草席,扫过了房间角落书架上的那一排百眼柜,扫过了青瓷瓶里的那一束干枯了的水仙,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窗外,凝停住了。
她侧首望着窗外的莹润月光,就连原本黑色的修密睫毛都被阳光点染成了雪白色,如同鸟羽。
而也在这月光照耀中,狐仙的眉宇间,却是浮现出了一丝的牵挂。
被蓝色月光点亮的那一刻,这个女人想起了什么呢?
是想起了她那英年早逝的双亲,还是她魂牵梦绕的故土?又或是在某个在漫漫寒冬里给她罩上狐裘,对她和蔼微笑的人呢?
我永远也无从得知了。
最后的最后,她收回了落映在阳光中的视线,打理了青丝,长裙飞舞,以最美的姿态缓缓转过头来,用一种近似于释然的神情看着我,幽幽地说:
“诸事已了,王一生,你封存的记忆,我也当还给你了。”
狐仙的话语,让我微微一颤。
“封存的记忆?”我喃喃地道,眼角含泪。
狐仙柔淡一笑,道:
“你应当倍感疑惑,现已过了午夜,为何那位贵人,还未曾到来吧?”
我的呼吸,开始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
“为什么?”我怔怔地看着狐仙,问道。
狐仙嫣然一笑,道:
“他已经在这里了。只是你一直未曾察觉。”
狐仙轻轻地指了指月光下,我那淡淡的影子,尔后缓缓地道:
“你就是蓝月亮。王一生。自始至终,就不曾有蓝月亮这个人,蓝月亮便是你。所有的布局,都不过是你借用蓝月亮的名号,让自己陷罗困局罢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大脑轰然炸裂。
“我就是蓝月亮?不不可能”我摇了摇头,“你之前对我说过,我没有再对我自己使用勾魂术难道说”
狐仙灿然一笑,道:
“可是,你没有对自己使用勾魂术,可不意味着,我没有对你施了忘心术。这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现在,那些尘封的记忆,我归还于你。那是你作为蓝月亮的记忆。”
诚如狐仙所言,当狐仙解除她在我身上的忘心术的刹那,倒海翻江般的记忆重新灌入了我的脑海之中,那一刻,所有我记忆世界中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碎片画面,都穿针引线般连接了起来。
为什么蓝月亮每次都能够在第一时间里知道我的动向
为什么蓝月亮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物会一次次针对我
为什么尉文龙的妹妹、阿雪和烟烟会遭到蓝月亮的绑架
为什么蓝月亮会和爱新觉罗家族、佛道协会合作
为什么,蓝月亮会千方百计想要手中的世界之书
从一开始,蓝月亮就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
我利用这个虚构的人物,故意将我的核心情报透露给我虚构或者真实的敌人,让我自己一次次陷入渡劫的危机之中,但同时,在真正的危机到来时,蓝月亮这个虚假的身份,却又可以保护。
因为除了常胜之外,没有任何人的妖术能够延伸到大洋的彼岸,所以这位藏在地球另一端的蓝月大师,就可以避开读心术,同时又进行各种信息贩卖操作另一方面,蓝月大师的神秘性,还可以让佛道协会和妖术师陷入猜疑的怪圈,认为他是一位修为如圆照、云天那般高深的隐世大师。
但是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符号而已。
所有的谜题,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都解开了。
随着狐仙解开了我身上的忘心术,我的记忆在迅速地恢复着。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却还藏着一块小小的禁区。
仍然有一块小小的记忆区,是封印着的。
根据狐仙还给我的那部分记忆,这块封印区,同样也是我自己对自己下达的。
“剩下的那一块禁地,若是你还能再渡一劫,自然会解开。但若是不能渡劫,那么,它便会永远保留。”狐仙清清淡淡地道,眸光如秋水涤荡,话音落下间,她的身影已如点点碎芒,缓缓化散,望着窗外的明月,狐仙的脸颊也敷盖上了一层雪白的光膜,“死是多么奢侈的感觉啊。王一生,一生王,呵王一生,你有人王之资,只是如今你所要倾力一搏的,却是那诸天上帝但以你的才识谋智,终有一天,你会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
狐仙欣然一笑,细细诉说着,眼中闪烁着莹莹水光。
她的话语里带着些许鼓舞之意,可是这一刻,我的心中,却全然没有了胜负生死之意。
最后的最后,她收回了落映在月光中的视线,打理了青丝,透明的长裙飞舞,以最美的姿态缓缓转过头来,用一种近似于祈求的神情看着我,幽幽地说:
“呐,王一生”被月光照亮的狐仙,脸上闪过了最后那一丝淡淡的忧伤,
“你是知道我的名字的。可以再叫一回我的小名么?”
我的心一沉,鼻尖却是泛起了酸意。
再叫一回她的小名
那是狐仙最后的一个心愿。
也是她对我的最后一个请求。
我的嘴唇在抽搐着,因为我的双手和脸蛋都在颤抖。
我盯着狐仙,看着她已经通透的白色身影,我含下了嘴角苦涩的泪水,强笑道:
“好。”
然后,我轻轻地念出了那个即便翻遍天下所有的历史资料,也找不到的名字。
当我道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我看到,狐仙的眼眶忽然红了,她轻轻地唤出了一阵抽泣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那波光闪烁的眼睛一角,也缓缓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那一滴淡淡的泪珠,从她的眼角盈出,划出了一道透明的弧线,一直沿着她那光滑白润的脸颊迅速滑落,最后缓缓凝聚在她那削尖的下颌。
啪嗒。
一滴泪珠,于空中缓缓飘落,无助地落于黑白分明的棋盘中央,溅起几点小小泪沫。
看着狐仙脸上那一丝泪痕,我惊呆了。
因为,就在那一刹,我忽然明白了狐仙真正的心声。
我忽然明白了狐仙的心意。
也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读懂了这个女人。
狐仙,根本不想走!
没错,她根本不想走!
尽管嘴上说阎浮污浊,虽然口口声声说已经看淡红尘,但是,在这离去前的最后一刻,她依旧是在伤感着。
她还在留恋着这个人世间!!
她,其实不想走。
我哭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浑身都颤抖着,滚滚的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滑下。
因为我知道,眼前这个旷古绝今的女子,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份简简单单的真爱而已。
她只不过是看倦了人世间无尽的欲海,看遍了无数因为表象美貌而忽视真情的欲望男子,想要在这繁乱污浊的世间寻求到她的一份真爱而已。
她不想倾国倾城,她不想国色天香,她不想艳压群芳,她更不想被万千男子宠爱,她想要的,不过是最最简单朴实的小小真爱而已。
如果可以,她只想做个其貌不扬、蒲柳之姿的凡俗女子。
然后,在合适的时间找一个不会娥皇女英的男人,与他灶边炉台、篱前舍下、结发合卺、执手偕老而终。
这就是狐仙的心意,在红尘欲海中迷乱了的她,所求的,其实,是那么的简单。
什么妖在王侧,独霸天下,君临万朝,都不过是她在寻到合适男子前庇护自身的说辞而已。
可是,直到这一刻她离去,我才真正明白,真正大彻大悟。
“不对,狐仙,不对!”我突然放声吼道,“蓝月亮并不是我的头衔,那也是你的头衔!”
听到我的话,即将身陨的狐仙那澄澈的双眸微微睁大。
“蓝月亮是你与我共有之名。这些天来,是你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在我一次次陷入危机之时出手,是你在我一次次渡劫时,在暗处默默护着我,让我渡过难关!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听到我的话,狐仙欣然一笑,眼中尽是慰藉,但是月光下,她的身形,已近乎散去。
“狐仙!!”我疯狂地冲上前去,张开双臂,用力一抱,想要拥抱住她,永远地拥抱住她。
可是,我却从狐仙身上穿透了过去,扑了个空。
我愕然。
“晚了呢。”
回头,我看到狐仙笑对着我,美眸一眨不眨,仿佛已经看透了我的心。
“王一生,狐与鹏终究不同,狐死首丘,留恋家园,而鹏鸟,便是死,也终究是要怒冲九霄的。”
我也看着她,看着她那化作无数光点的身躯,痛不欲生。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低下头,想要擦去眼角的那一抹泪水,但是,目光一瞥的那一刹,我的视线,却是落在了那一局未走完的棋盘之上。
黑白棋子争锋交错的棋盘交叉点上,居然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晶莹的水点。
那是狐仙的眼泪。
看着那棋盘上的那一滴未干的泪珠,我的大脑中仿佛划过了一道闪电,拨云见日,顿然开悟,甚至,浑身都忍耐不住剧震起来!!
我重新走到棋盘前,颓然坐下身,抬起头,湿着眼睛,用颤抖着的手,从棋盒中取出了一枚黑子,盖在了狐仙那一滴眼泪之上。
“你看,其实这盘棋,是我赢了啊。”
我喃喃地看着狐仙,指着棋盘说道。
狐仙顺着我的指尖望去,美眸中闪过了惊异之色,随即变为惊喜,最后,眼眶中闪过了一丝欣慰。
这个倾城绝世的女子,终究在临走前看到了这旷古绝今的神之一手,再无遗憾。
月光在她的身上流转,过往的业障魔障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对我笑着,身影渐渐虚化,在光与影的暌违中化作了一道白烟,飘飘袅袅,最终消散于无形。
适才还热闹非凡的小楼,在这一刻,却变得无比空寂。
棋盘上的围棋子依旧安静地坐落着,在月光的斜照下蔓延出短短的黑影,棋盘旁的白瓷茶杯楼还冒着腾腾热气,水面上的几片悬浮的青色茶叶是那么鲜绿欲滴,尚未沉底。
只是伊人,早已化去。
空白。
无尽的空白。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填补这一份空白,也不想去填补。
我只是孤单一人,呆呆地坐在被月光洗净的房间里,望着狐仙消散的空白地带的那一件堆叠的白色单衣,沉思良久良久。
就在不久之前,在棋盘对面的那一件白袖单衣所在之处,还跪坐着数百年来这个世间最美的女子,那个颠倒众生,姿容倾城、让无数男子为她而刀刃相见的奇女子,恐怕人世间也再无处寻觅。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红颜多薄命,佳人易早夭。
如今,所有的芳华,所有的美丽,都已经随风而去,只有那一方盘棋,却依旧静静地卧在那里。
即便到了最后香消玉殒的那一刻,她依旧保持着她的冰清玉洁,她的高贵孤雅。
红颜易逝,韶华易老。
当五百年的时光化为泡影,过往岁月中的人,却又是为什么而喜,为什么而忧呢?
红颜弹指空,天下若微尘。
我静静地托颌坐在依旧没动的棋盘前,苦苦地思索着,狐仙离去前的音容笑貌,依旧历历在目。
我思考着种种种种,从个人到世界,从过去到现在,从天空到海洋,从海洋到宇宙,想着世间万物,还有梦想。
千百年后,谁还能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奇女子走过、笑过、流泪过?
甚至莫说千百年,便是百年,数十年,数年后,我又会在哪里?
谁也说不清。
狐仙走了,留下了我。
而我,明天,又该去向何方?
我对狐仙的情感,我是清楚的。
或许,狐仙也清楚吧。
小爱缠绵,大爱放手。
既然狐仙的决意是洁身而去,我也绝对会尊重她的这一抉择。
我该懊悔么?
答案或许是
永远不会。
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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