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了明月啊明月,你还是这般丑陋啊。”
这是一个连月亮在其面前,都只能显得丑态毕露清高女人。
“大局已定,可还要继续?”狐仙笑看着我,道,“围棋,我可早已参透了呢。”
狐仙的话再次震动了我的心弦,望着狐仙那被月光洗净的皓白面颊,那一刻,我竟然在她的脸颊上,看到了一丝不经意的泪痕。
那淡淡的泪痕,看得我我心头巨震,看着狐仙眼角的泪痕,我明白了狐仙的真意。
我也明白了狐仙真正的心愿。
她的心愿,从来不是什么溪山梦。
这个女人,内心始终是那么的寂寥,她,一直想要不再孤单
她能读懂她人,所以也渴望着,有人能够读懂她。
真正意义上的读懂她。
一个智识层面的读懂,心照不宣的明了。
她渴望着有那么一个人,读懂她,然后打败她。
数百年来,她一直在渴求着一败。
宛若闪电灌顶,我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我深深吸了口气,不甘地道:
“再来!”
“再来?”狐仙淡笑着,轻挑秀眉。“依我看,算了吧。”
“还没分出胜负呢!再来!”我咬着牙道,惨然一笑,道,“而且你的棋路,我也已经摸到了。我知道你的模式了。”
喘息了一阵,我胸中鼓着一口气,再一次不甘地爬了起来,迅速地把棋盒中的黑子提起,准备落下。
“哦?倒是说说。”狐仙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你擅长打反击战。”我眯眼看着狐仙,缓缓地道,“你的棋艺确实很不凡,境界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是,你最擅长的,还是在预先排布好的盘阵中和我对弈,你擅长布局,你能够胜过我,靠的是你积淀下来的底蕴,伏下陷坑,诱我深入,再打防守反击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共同点,都是反击战。而反杀,也是诸葛孔明最为擅长的路数,第二次北伐,王双追击诸葛亮,被反杀了。曹真伐蜀,魏将郭淮,费曜深入蜀地,却为诸葛亮以魏延反杀。
第四次北伐,司马懿派出挑衅诸葛亮,以张颌战,为孔明被反杀了。且除了杜预灭吴一战,吴国防守战也全获胜利。历史上,刘备,曹丕,曹休,司马师统统倒在了进攻吴国的路上。孙权,陆逊,诸葛恪则倒在了进攻魏国的路上。易守难攻,这是千年不变的道理。铁血首相俾斯麦胜法国,也是防守反击战。成吉思汗最初西征,也是自卫反击战性质,最后收不住缰绳,一路西进。在双方自愿等同之下,反击战,是最容易胜的。而围棋之中,双方棋子数量等同,一方打起防守反击战来,自然更有胜算。”
狐仙静静听着我的分析,终于瓠齿微露,唇角泛起了一丝浅笑,她侧首看着我,道:
“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既然你这般说,那就再来。”语毕,狐仙双手捧杯,发丝轻落袖上,微微欠身颔首。
我闷着一口气,双手却是在不住地颤抖着,一路棋下来,我也总算是摸到了一点狐仙的下棋路数,这个女人的计算能力相当可怕,尤其擅长借力打力,反受其力,让我吃哑巴亏。
但是,只要计算能力再提高那么一步,哪怕再多那么一丝丝,我也能够在狐仙香消玉殒之前追上她。
我和她的差距,不在于天赋,只在于经验。
我,有这个信心。
事在人为,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有不敢坚持的人。
狐仙的身影已经变得很淡了,可是棋局,却还在进行着。
接下来的棋局,我加快了步伐,我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达到了极限,我的目光在棋盘上飞快地来回扫动,无数种可能的未来一一显现,而棋子如同流星急雨般飞快落下,我的大脑甚至因为高速运转而开始隐隐作痛,但狐仙还屡屡拨弄着她的秀发丝,眼中几次掠过亮色,下手也依旧异常稳准。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着,在月光的照耀下,狐仙的身影越来越淡,她已快要离去,可是我的棋子,却依然没有追上她
直到偶然间,就在月光的光斑穿过竹叶缝隙,穿过窗帘,落到棋盘上的某一刻,我的手心突然一颤,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点。狐仙棋局上的破绽。
狐仙包围我的三枚白棋虽然步步紧逼,形成了虎口之势,但纵观整个棋局,狐仙却是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这个破绽,足以让我得以趁虚而入,反杀得胜!
那一刻,就仿佛被月光照亮,在我的脑海之中,整一块棋盘都亮了!
“找到了钳入之口!”我忍不住快慰地笑了起来,手中的棋子迅速地落下!
第一次,狐仙露出了几分惊迷之色。
“倒有寸许长进了。”狐仙冁然一笑,食指中指夹住了一枚棋子,轻轻放置于棋盘星位之上。第一次,狐仙用食指和中指夹棋子落棋,而不似之前那般用圆润白嫩的拇指肚和嫩草般的食指肚夹子。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洒然笑道,继续落子。
“是么。”狐仙信手提子,稳稳摆落,温声絮语道,“魔高一丈,佛高一寻。看我怎么扭你的羊头。王一生,尝尝断气的滋味。”
“那可没有那么容易我这边,还留了一手朝天拆二。绝路亦可逢生。”
我低头看棋盘,落下绝地反击的一子,然后冲着身影渐淡的狐仙笑道。
第二次,狐仙露出了惊异之色。
我冲着狐仙一笑,道:
“佛高一寻,妖胜一里。”
随着接连几步的紧追,我和狐仙的距离已经拉到了一目的差距。虽然临近收局,但是却也不是没有转机。
狐仙静静地看着我,尔后又把视线重新落回到棋盘上,尔后又徐徐抬起头,笑道:
“贫嘴。”
“继续啊。”我重复了一次,狐仙的眸光骤然明亮了几分。
她细看着我,莞尔道:
“呐,王一生,你可知道在我眼里,你像什么?”
我闭嘴沉吟了一阵,最后摇了摇头:
“我像什么?”
“金翅大鹏雕。传说,十万神鹰方出一只的雪隼海东青,十万海东青方吹一只金翅大鹏雕。”狐仙垂目道。
不待我插话,狐仙幽幽叹了口气,继续道:
“你和他很像。都像一只睥睨天下,认定了死理就一心向前冲,傲骨犟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海东青。”
略一顿挫,狐仙轻轻地抬起了头,感慨而悲恋地望着头顶之上的虚无地带,叹息:
“他有一只海东青。每次出战必然伴随其身,蹲伏在他左肩上。那只海东青就如他那般高傲,永远只知昂首挺胸,面朝东方云空,就算右转肩头,它也会顺势左转身躯,保持面朝东方的姿态。你也这般高傲。”
“他是谁?”我憋着气问道。
“把我列进七大恨的那位。”狐仙略显幽怨地道,她身上的白气已强盛到了极致,大半个身躯都已经浸入了后方的白色朦胧地带,我已经看不清狐仙身后的白粉墙了。
“懂了。”我抚了抚手背,狐仙的那一段故事,我还是知道的。我也知道狐仙所说的那个男人有多么的不可一世。
“继续吧。”狐仙淡淡地道。
“我已经看到转机了。”
我带着汗说。“我已经抓到了你的狐狸尾巴。”
这个从来都完美到极点的女人,在我无心算有心的引导之下,终究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因为狐仙露出了狐狸尾巴,接下来的对弈,才是精彩真正的开始。
我甚至已经忘记了我是怎样计算棋局棋盘格点的,我只记得,随着我下的子越来越多,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仿佛活了一般,如同星辰日月一般排布在宇宙之中,棋形变动,是天宫星象的转换,黑白棋子的交织,是阴阳理气的冲盈,盘上纵横交错的棋线,是天经地纬的交叉错构,而棋格的空缺盈满,也幻变成了八方六面、时节气候的转位更替朦朦胧胧中,一片浩瀚的星辰宇宙,在我的视野之中如同画卷一般缓缓展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下子的速度也是不受我控制一般越来越快,越下越急,我的手也如同脱离了我的管制,像是行云流水、水到渠成一般自热而然地从棋盒中取出棋子噼啪落下。
而与我相反的,却是狐仙的下子速度愈来愈慢,到了后来,甚至有几次停顿,踌躇沉思花费的时间也是越发的漫长。
只是,让我揪心的是,随着中盘向着终局推进,狐仙身上的色彩,也是越发的黯淡了,狐仙的身上弥散而出的白气已经几乎笼住了狐仙的身形,而狐仙的身体,也是越来越虚无,甚至,我都能够透过狐仙的身躯,看到后方墙面上的模糊挂毯了。
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我感到整个人都在发热,双手、双耳、面膛、胸膛,全都在像火焰一样燃烧着,我疯狂地扫视着棋盘上的一切,每一枚棋子都在我的视野中放大,渐渐地如同一座山岳,一颗星球,被我看得无比清晰,就连棋子表面的纹理、瑕疵和光斑都看的清晰可辨。
看着狐仙那渐渐通透的身体,我的眼眶湿润了,我咬紧了牙关,全身颤抖着,从拿着棋子的手指一直颤抖到手臂,再蔓延到整一条胳膊。
有那么一刹,我感觉到我胜券在握。
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到胜利在望。
因为,随着我的推进,狐仙被我吃去的子已经越来越多,甚至,我已经几乎要追平狐仙吃掉我的子数了。
只要再赢一步,只要再多赢那么小小的一步,我就能赢!
只要那么一丝小小的胜利!
我的心在欢吼着,深深地渴望着胜利。
甚至,那一刹,我已经抓到了胜利的曙光。
可是——
就在即将走下一步棋时,我却僵住了。
整个人像是冻结了一般,僵在了那里,一枚黑子也是悬在了半空之中,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之前的冲劲顿时受阻,一路的畅通无阻到了这一刻却是突兀地卡住。
看着棋盘上如同星海沙尘一样错综复杂的棋局,我居然不知道该如何落手了。
“千古一局。认输吧。王一生。到此为止了。”
冰冰冷冷的声音响起,浇灭了我所有的希望。
听到这个声音,我全身都颤抖起来。
缓缓抬起头,我看到了狐仙。
她整个人都已经变得半透明虚幻了,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就连她握在手里的那一枚晶莹润白的棋子,都比她那绝美的躯影更加的凝实真切。
三千青丝在空中无风自动,在周遭起起伏伏的雾气中猎猎飞舞,如梦如幻,穿着白袖长襟单衣的她安然坐定,沿着衣襟向下,是她那玉柳般纤细而娇柔的腰肢,被那一道靛蓝色腰带缠住,宛若雾中仙的绫罗飘带。
那一刻的她,静静地坐着,浑身玉润,清美透白,宽袖长裙把她包裹地那样绝美,美到了与天地万物同化的境地。
那一刻的狐仙,真的好美,好美。
真的是美的极致了。
我呆呆地看着狐仙。
大脑一片空白。
眼泪,却是忍不住从我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谢谢你陪我这下一局。”狐仙缓缓地站起身来,她那万千青丝连同长裙的拖尾一同绵绵落地,“这是我这一生中下过的最精彩的弈棋。今晚,我很知足。王一生,你是个千古未出的优秀男人。”
狐仙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知足,可是,在她的眼瞳深处,我却也看出了一丝极其隐没的遗憾。
一束微晞的越光从窗外穿透而过,在房间里洒出了点点碎斑,点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
那一束斜入的月光,一路蔓延,从一直覆在了狐仙的右脸之上,亮起了半层光膜。
那一刻,被月光点亮的狐仙,浑身都散发着白润的光芒,就像是云中下凡的观音。
“狐仙!!!!”
看着那月光照亮的透明化狐仙,我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我的情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
压抑了太久太久,这一刻,泪水再也止不住,从我的脸上打滑落下。
“呵,看来时辰到了呢。我是该走了啊。”狐仙微微眯眼,侧脸望了一眼那让人不可直视的月光,唇角牵扯起一丝悲切而苦涩的笑容。
那笑容中,有无奈,有悲凉,也有释然。
狐仙伸出手,轻轻地捧起了一寸月光,摊开在手心,如同打量翡翠般细细地端凝着。
好一会儿,狐仙方才转过脸来,淡和地一笑:
“不许哭。被我看中的男人,可以被打断脊梁骨,可以被卸去四肢,可以给人下跪求饶,甚至可以点头哈腰,血溅五步,但是绝不能哭。”
狐仙轻轻柔柔地说着,语气细柔嚅腻,一边说着,她那虚幻的身影拖着宽大的长袖,缓缓朝我爬了过来。
一只温润素洁的手,轻轻地盖上了我的脸颊。
一股温暖的感觉传递到了我的脸颊,继而传遍了我的全身。
那是来自于狐仙的温度。
我抽噎着,颤着身子抬起头,看到了狐仙那清明而幽深的美丽瞳眸。
没有了狐仙
从今以后,谁懂我心?
没有了狐仙,从今以后,谁为我知音?
狐仙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上,她扫视着眼前的棋局,缓缓道:
“好棋。真的好棋。气贯阴阳,势通四方,高深玄妙,以无生有,以有还无,五行通达,天干顺位,地支规整,狡变勾陈,迷朔腾蛇,虎据百川,龙翔青宇,这是集合了儒、禅、道思想的旷世妙棋了。古往今来,棋圣国士,不过如此。王一生,你是我见过最惊艳才绝的人。”
狐仙顿了顿,继续道:
“可惜,你我的对弈,最后的棋谱,却是形成了‘千古一局’。”
“千古一局?”我奇道。
狐仙微微颔首,捋了捋一缕鬓发,因笑道:
“没错,千古一局。百代王朝一樽酒,千古河山一局棋。这‘千古一局’,乃是昔年棋仙范西屏和棋圣施襄夏于浙江当湖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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