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背对着康德,没有人能够看到他落泪。
康德感觉到了一种威慑力,他持着拂尘,缓缓地后退,绕过屏风,轻轻地掀开珠帘,站到了门口,缓缓地擦着泪。
“康大监!里面……”
杜构在门口浑身发抖,看着康德出来,他就预感到了什么。一旁杜荷脸色一变,顿时煞白起来,他知道,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克明……君臣一场,汝侍奉朕数十载,这一回,便让朕照顾汝吧。”
言罢,李世民流着泪缓缓地扶住了杜如晦,让他安逸地躺下。
“父亲大人——”
伴随着杜构的一声哭嚎,整个杜宅,里里外外,不管是杜氏还是旁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变化。
站在人群之中,张德目光凛然,他知道,杜如晦说服了皇帝,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时代,就这么开始了。
杜断,他断了一个时代。
“老叔。”
周围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开始哭了起来,唯有张德,就这么站在,牵着李象的手,神情虽有悲伤,却没有流泪。
“象哥是要做甚么?”
“我有点害怕……”。。
“那老叔带你去外间吃点东西可好?”
“好。”
言罢,张德也不理会周围人惊异的目光,牵着李象的手,缓缓地转身离开了外庭,左右回廊,庭前庭中,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他牵着李象,就这么不喜不悲面无表情地向外走着。
“操之!”
李震和张大象紧张无比,愣神片刻,立刻喊住了张德。
张德转过头看着他们,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怎么?忘了杜相之言?要热闹!要热闹!要热闹啊!”
“哥哥们,该操办事体啦,这光景,可容不得我们哭哭啼啼!”
年长的还在犹豫,年纪最小的尉迟环,反而是头一个跳出来的,跟着张德就走。
有人牵头,自然有人跟着,举凡是“忠义社”中的,居然都是神色一变,一咬牙,跟着张德就往外走。
此时此刻,里面的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出去,外面的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出来。
但是很快,四面八方早就准备妥当的队伍,都忙活了开来。
不明状况的长安百姓,哪怕是刚刚搬去隆庆坊的,一见有热闹,都是围了过来,明明晓得皇帝在里面,可也不知道怎地,忽地有人高呼“嘿,杜相给咱们派糕饼小礼呢”。平地一声雷,炸了半个长安城!
唢呐、琵琶、胡琴、优伶……吹拉弹唱的名角儿,广为人知的都知,一股脑儿就像是塞到了小小的逼仄屋子,果然是热闹了起来。
“嘿!崔莺莺果然重出江湖啊!”
“屁个崔莺莺,那是她调教的小娘,因跟杜相同姓,是杜相特意点了的角色,能唱三十几出戏,六七八种强调,甚是了得。”
“咦?莫不是崔都知手里的‘十色’之一,行十的杜娘子?”
“正是杜十娘!”
“这光景……请个杜十娘,这合适吗?”
“杜相特意点的,你待怎地?杜相的事体,还要你来指摘?”
“不敢、不敢……”
热闹之间,却听得一处戏台传来了腔调婉转的女郎之声。
“自古道,食君禄当报君心,怎能够图安乐享受太平……”
正啃着一只鲜肉馒头的李象歪着脑袋,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张德:“老叔?那女子唱的是甚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张德笑了笑,抚摸着李象的脑袋,正要回答,却听旁边尉迟环手里也拿着个鲜肉馒头开口说道:“殿下听过的想来有点不同,这是诸葛武侯的《出师表》。”
“噢,果然我听过。”
而此时,杜宅深处,李世民同样听到了这里的唱腔,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真有人按照杜如晦遗愿这么操办葬礼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变得相当难看。
第四十章 巨响()
“大监,这丹药……还炼不炼?”
小黄门小心翼翼地凑到康德跟前,洛阳有专门的丹房,早先是皇帝凑趣让人建的。正经说要服用丹药,倒是一次都没有过,反倒是内官分吃了不少。
这些个丹药除了有点甜味,倒也吃不死人。
“还炼个甚么。”
康德横了一眼小黄门,手中拂尘一甩,哀叹一声,“罢了,把丹房的‘仙长’,都遣散了吧。”
“是。”
这些阉人对长生不老丹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是马周在辽东明确说过,武汉那里对此是半点不信。谁在武汉谣传这个,都是要服重役的。最惨的,大概就是流放,刑部方面勾的比谁都快。十天之内,必定把人往西域送。
早先跑去武汉富贵人家投机的道士番僧不在少数,张德严厉打击之后,有些道士番僧还说是张德不愿武汉百姓长生得道。
然后江汉观察使府就明令布告,谁想长生,府内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风气一夜之间就扭转,可以说效率惊人。
虽说在老张眼里,都是一样弱鸡的官僚系统,但武汉的官僚,终究还是要高效一点,对付这些个不知道死活的,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武汉这里投机不成,五都投机自然就成了邪魔外道的乐园。
更何况,皇帝因为遗传性的呼吸系统疾病,每年都要受到困扰,加上贞观八年“断子绝孙”,这就导致皇帝不得不期望医术之外的东西。
可惜,马周是个坚定的朴素唯物主义者。
别的可以妥协,但事涉性命,马周跟皇帝就一句话:生命在于运动。
没瞧见太上皇都活了八十二岁还能生儿育女吗?论遗传性的“气疾”,人太上皇也没见少了啊。
而且看太上皇的节奏,怎么地再活上一段时日,也是不成问题的。
用秦琼之流来举例子未必能劝说李皇帝,但自家亲爹,李世民当时就觉得马周说的对。
此来长安,李世民其实还备了丹药的,但最终没有拿出来。拿出来只会是徒增一段笑话,而不是会佳话。
因为杜宅外边站着几百条恶狗,都是不信长生不老的。
此时此刻的康德,作为皇帝的家犬,对未来是一片迷茫的。一代雄主底下做狗,哪是那么好做的?
趁着皇帝悲伤过度而去休息,康德前往史大忠的府邸拜访。
“史公。”
“不在宫里陪着陛下,来老朽这里作甚?”
抱着个蛐蛐罐儿,史大忠耳朵凑在一旁听着响。房间内家具都很别致,地板平整不说,还铺了一层河套毛毯。就算只是穿着布鞋,踩在上面也是极为舒服,不会觉得脚底板难受。
“陛下正休息着,我也是抽空,来史公这里走一遭。”
“杜相丧事操办少不得内侍帮衬,你来老朽这里,这不是害人么。”
史大忠瞪了他一眼,“再说,杜相遗愿迥异常人,不若让孩儿们去撒撒欢,也好开开眼界。”
“唉……”
叹了口气,康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看着史大忠,问道:“史公,史公如实告诉我……当年,史公是不是同张梁丰交好?”
“嗯?”
史大忠手一哆嗦,连忙向外张望,然后脸皮发抖地看着康德,目露凶光:“你这胡儿,胡说甚么!”
被骂作“胡儿”,康德倒也不冤枉。不过史大忠自己也是突厥种,骂出这么一句,倒是有些滑稽。
不过这时候康德也不计较这个,他毕竟是史大忠提拔出来的,见了老领导,自然是要放松的多。
“史公啊史公,我当年大概是被张梁丰给骗了!”
“骗?”
“骗什么?!”
“当年翻修洛阳宫,我手上没钱没人,又被皇帝压着工期,内府也不是我的人,将作监……当时还是军器监,也说不上话。后来便是靠了张梁丰,这才把洛阳宫顺利修了起来,可以说富丽堂皇……”。。
还没有听康德说完,史大忠一个箭步,直接攥住了康德的手,“走,里边说话。”
算是个半掩的密室,史大忠盯着康德:“你是不是在洛阳宫埋了东西?”
原本只是紧张的康德,这时候眼珠子鼓在那里,一副不可思见了鬼的模样,直愣愣地盯着史大忠:“史……史公……你……你不要吓我!”
“狗日的江南子!原来不是坑了老朽一个!”
哆嗦着嘴唇的史大忠跺着脚,“太极宫埋的更多!那物事……老朽在南山见着如何用的,开山裂石,血肉之躯倘使遇上,连个全尸都没有。老朽本想把那些物事清了,可偏偏骑虎难下……当年出了宫内卫士行刺之事,偏偏那畜生还姓阿史那……”
这种事情,别人能开口,史大忠能开个屁的口。
你祖上可也是阿史那氏!
“后来呢?”
康德一脸懵逼。
“后来宫中卫士轮转,鬼知道塞了多少人进去,老朽能使唤的,一股脑儿都扔去了九成宫。”
“嘶……”
倒吸一口凉气,康德半晌才回过神来,魂灵归为之后盯着史大忠:“史公,如此说来,江南子莫非是要做乱臣贼子?”
“乱个屁!”
骂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史大忠,“要是反贼,倒是好了,宰了他就能立功。可他倒是反啊!”
“此话怎讲?”
“他娘的是反反贼!”
啥玩意儿?听不懂啊。
康德脑子都转不过弯了,只听史大忠道:“那些个滚去武汉厮混的,才是一个个真反贼,都想着掀翻皇帝。要不是江南子压着……嘿!”
“这算甚么道理?!”
见康德一副日了狗的模样,史大忠两手一摊,“你问老朽,老朽还想问你呢?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的?他就是个奇葩,不可用常理视之……”
砰!砰!砰!
猛地突然三声响,吓了史大忠一跳,竖耳一听,却是从杜宅那里传来的。
康德脸色一变,连忙道:“怕是皇帝要醒了,我这就走。”
“快走快走!”史大忠催促着出去,然后还说道,“切记,旧年事体莫要声张,羽林军之外的卫士,都不要当心腹。”
“大人放心,记下了。”
见他喊了一声“大人”,史大忠倒是愣了一下,旋即暗道:倒还是有点良心。
只是这一回康德过来,史大忠才有些毛骨悚然,他如何能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居然就算计着皇帝?这他娘的还是正常人?
上了贼船哪里是那么容易跑的,史大忠退休这么多年,从来不在外面浪,永远都是长安和洛阳两地打转转,永远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他是家奴,真要是事发,死了就死了吧,横竖也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比杜如晦可是强多了。
砰!砰!砰!
远处又传来了三声巨响。
史大忠咬牙切齿,冲着胜业坊咒骂着:“放你娘的炮仗啊,吓死你奶公,你给老子送终吗?!”
第四十一章 保佑()
“西秦社沉痛哀悼蔡国公仙逝!”
“杜公千古!太原会馆全体深切缅怀!”
“骑鲸西归,驾返蓬莱!三州百工沉痛思念蔡国公!”
……
花圈,一个个花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花圈,多不胜数的花圈,看的李世民几欲抓狂的花圈。
偏偏这他妈还是杜如晦自己要求的!
灵堂高处,挂着杜如晦的画像,黑白素描极为传神,抬头看去,只觉得遗像上的杜如晦,正用一双眼睛盯着前来吊唁的客人。
整个杜宅,充斥着热闹,非是富贵人家的唐皇,而是烟火气极为浓重的热闹。它就像是一个集市,就像是一场庙宇前的聚会,杂七杂八的汇聚在一起,天南海北的口音,搅合成了一锅酱,却是让人不再小心翼翼。
人人都能放得开。
换了明黄常服,戴着撲头行走的李世民压根都没想到,一个人的葬礼,还能搞成这个德性。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一场葬礼,它既不庄严,也不肃穆,甚至连最后一点点正经,都被一发发鞭炮炸了个七零八落。
“放炮啦——”
嗤!
一支点燃了的香,凑到了一挂鞭炮的引信上,吊在门口屋檐下的鞭炮瞬间就炸的欢快起来。
霹雳啪啪无比热闹!
“三千响!重如泰山,功业长存!杜公走好——”
“走好——”
话音刚落,地上一片的红纸,不知道多少女人小孩冲过去,有拣拾红纸的,有拣拾没炸响鞭炮的。还有机灵的小鬼头,将那些烧了半截的,直接拆了开来,然后用一支香滋上去,滋啦一声响,火苗儿窜起来极为好看。
“生前忠杰似松凌凛雪,死后高风如月照长天!”
“雪片糕来了啊——”
杜宅大门口,派发雪片糕是最热闹的时候,不知道多少百姓在这里等着。也不知道谁谣传出来的,吃了杜相公的雪片糕,将来也要做相公。
雪片糕,什么糕?步步高!
戏台上杜十娘腔调婉转,街市里长安城热闹非凡。于贞观大皇帝眼中,入娘的乌烟瘴气,入眼的妖魔鬼怪……
群魔乱舞的怪诞,在帝国宰相的葬礼上出现了。
“朕……”
本来李世民想说自己乏了,想回宫。
结果最后说出来的话变了味。
“朕还能坚持……”
“……”
“……”
康德一脸的纠结,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
胜业坊内外,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都是开了眼界,他们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丧事,居然还有这等操办的办法。
连偷偷摸摸溜回长安城的唐俭,这光景正猫在东市,看着自家物业里头的档头,正和人谈着买卖。
“哥哥诶,你家的纸颜色多,小弟不是不知道。可这价钱不合适,高了。”
“高甚么高?你一个花圈,用的是纸竹,至多再请个字写得好看的穷酸措大。就这么些物事,你十贯一个,拦路抢劫也没你这么赚啊。”
“我的哥哥诶,这买卖也是头一回,往前不曾有过,将来行市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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