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将迟忽然开口,“陪我去你家墓园附近转转?”
乔苓眨了眨眼睛,没听错吧,大半夜,去墓园……?
见乔苓神色有变,将迟解释道,“不进去,我只是想再去看看早上看过的那尊雕像。”
将迟这么一说,乔苓大概就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了——在乔家墓园的入口,立着一尊巨大的荆棘鸟塑像,那尊荆棘鸟张开双翅,胸口紧紧靠着一条荆棘上最长最尖锐的刺,那根长刺将它的心口贯穿,而它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仰首高歌。
这是乔家人的家族图腾,那根铜质的荆棘上雕刻着他们的家训:万古如长夜。
这句话写在这儿倒是真的应景。
两人不急不缓地来到这里,将迟静静站在这尊铜像之下,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眼中的神色带着钦佩和虔诚,这让他看起来真的像个无知无畏的少年。他仰着头,长颈下领口的扣子没有系,隐约看见凸起的锁骨,将迟的身型清瘦而颀长,他的侧颜看起来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定然是被艺术家一丝不苟地雕刻出来,否则何以有这样严谨而流畅的线条。他的眼睛黑而清澈,与他的兄长将异方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想起将异方,乔苓眼色略暗,便也抬起头看向雕像。她幼年的时候听祖父讲过荆棘鸟的故事,这种鸟一生只唱一次,它们穷尽一生去寻找世上最锋利的荆棘,在找到了之后,就义无反顾地用刺贯穿身体,在这种极致的痛楚中,吟唱出世上最美的旋律。那时祖父正在书房中斥责人到中年依然不务正业的父亲,祖父的声音严厉里带着仁慈,在说完了荆棘鸟的故事之后,他说“人这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一生只要做好了一件事,把一件事做到了极致,到死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这就是荆棘鸟的全部意义。
将迟也微微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望向一旁的乔苓,“明天我打算去帝中,就不在你家叨扰了。”
“可你不是帝中的学生……现在正是假期,学校不对外开放。”乔苓睁大了眼睛,“……你去干什么?”
“帝中有专门为七执候选人准备的宿舍。”将迟说着,右手握拳举至胸前,然后伸出了食指,一道轻浅的光束就在他的指尖亮起,一个人偶逐渐在空中显现。
乔苓立刻认出,这是七执选拔入场的时候,放在包中的那个人偶。
“住宿。”将迟轻声说。
“正在为您检索附近的住所条件。”人偶机械的声音响起,是一个清冷的少女音。
半空中很快出现一副地图,这是弗里顿的全境,在这副地图上,一共有十一处标红的点,在帝中的校园内就有三处。
“以上是组委会为所有候选人准备的官方住宿区,是否现在前往?”
“不了。”将迟轻声道,“完毕。”
那光束随即消失。
“好神奇……”乔苓感叹道,然而随即她便想到,即便是如ril这样的庞然大物都能在使用完毕之后随风而散,一个这样的人偶又算得了什么呢?看起来,这人偶也是金屑凝结而成,金枝真是方便啊。
“嗯,人偶其实是官方地图。”将迟轻声道,“算是一个小道具,但只为能够事先打听到使用规则的人准备。”
乔苓一怔,“……诶?那景策怎么不知道?”
“他肯定知道,他是不需要。”将迟轻声道,“这里所提供的一切信息全部都是最保守的意见,如果一切按照人偶的指示来,只能保证自身安全,却不一定能够达成目标任务……所以必要的时候,也需要按照与它相反的那个方向做……”
乔苓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们回吧。”将迟转过身,招呼乔苓一道离开,乔苓仍站在原地,看着将迟离去的背影,略有些惊讶地问道,“你真是专门来看这雕像的?”
“是啊……”将迟头也不回地道,“万古如长夜,配上这荆棘鸟,让我非常喜欢。”
第11章 父亲()
将迟送乔苓回房,二人途中要经过乔芙的房间,远远地便能隐约听得碎物之声和一些尖锐的言语。两人脚步不约而同地放慢,乔苓心中了然,大约乔芙又在发脾气了。
路过她房门时,二人看见江里静静地站在门前,他见到乔苓与将迟,尽管在深夜也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微欠身,向着乔苓喊了一声,“小小姐。”
“江叔怎么不去休息?”
“夫人似乎还有事。”江里轻声答道。
“哦。”乔苓的目光略低,“她也在里面?”
江里点头。
尽管乔苓与江里的声音都已经放得极低,却依然让房间里的乔芙觉察,门倏然打开,乔芙怒气冲冲的脸在看见将迟的瞬间凝固,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回来了?”
乔苓一怔,乔芙这话,听起来像是知道她和将迟刚才出了去了似的。
“我找乔苓陪我去看了看墓园的雕像。”将迟轻声说。
“是吗。”乔芙的脸上浮起不自然的微笑,“都这么晚了,一定累了吧,江叔。”
江里脚下微动,转向乔芙。
“你送他们回房。”乔芙如此命令,她的脸还因为刚才的怒气而有些微微发白,乔苓迅速退了一步,摇手道,“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会走。”
乔苓脚步声渐远,将迟看了看乔芙与江里,亦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没有说,便随着乔苓去了。
那之后一路无言,将迟与乔苓在一处转角处分道扬镳,乔苓的情绪略有些低落,将迟能看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晚安,乔苓。”他轻声道,“明天见。”
乔苓重新露出一个笑脸,点头向将迟挥手告别。待将迟走远,她才收了手,转过身,发现江里就站在身后。
她“江叔”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江里将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江里缓缓走近,然后半蹲下来,手缓缓地伸向乔苓的右肩,将她肩带上的一朵白纱捆成的玫瑰翻开,示意乔苓去看。
乔苓略低头,身子为之一震——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方形金属块,她不止一次地见过这样东西,这是乔芙的窃听器。
乔苓突然间紧紧咬住了牙关,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紧绷,怪不得刚才乔芙在房中大发脾气,原来是因为今晚她全程都在监听自己和将迟的对话。乔苓看向江里,侧身指了指将迟离开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右肩的白色花朵。
——他的衣服上,也有这种东西么?
江里摇头。
乔苓略松了口气,也对,毕竟将迟是贵客,乔芙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是不敢对他动这种小把戏的。
江里伸出手,在空中写字。
“小小姐的行李中,还有很多。”
乔苓亦安静地在空中书写,“有多少个?”
“一共有十九个,但藏匿的地方不详。”
说罢,江里起身站去了一旁,为乔苓让开了一条路,乔苓心中感激,她轻轻走上前握着江里的手,在上面写下,“谢谢你,江叔。”
江里只是摇头。
乔苓深吸一口气,沉默良久,她继续写道,“我决定明天也和将迟一起离开这里,去帝中。”
“请务必注意安全。”
看着江里的微笑,乔苓也仿佛获得了安慰,她点点头,与江里挥手告别,然后向后转身,迈着平实的脚步离去了。
走过这个转角,乔苓将那朵带着窃听器的白玫瑰狠狠扯了下来,她在自家空荡而悠长的走廊上大步奔跑起来,直至奔行到尽头,她打开窗,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朵小白花扔了出去。
乔苓目视着它陨落在窗外无边的黑夜里,双手渐渐捏紧成拳,脸上的神情也微微变得有些坚决。
我再也不会是从前的那个乔苓了。
再也不会了。
这天的午夜,乔苓推开了祖父的房门,尽管她已经竭力保持安静,但祖父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乔苓的身影。
此刻祖父乔平易靠在他的轮椅上,而整个房间的地面上都布满了连接着轮椅与祖父身体的电缆,在轮椅的扶手两侧,镶嵌有四只机械吊爪,它们原本静静垂落在乔平易的大腿上方,在乔苓进屋之后,四只吊爪纷纷向两侧移动——乔苓快步上前,像往常一样,她灵巧地避开地上所有的乱线,然后静静地跪坐在祖父的脚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爷爷,我可能要离家一段时间。”
乔苓轻轻叹了口气,祖父一只金属吊爪轻抚着乔苓的头发,一道淡蓝色的方形屏幕投影出现在乔苓的眼前,“去哪里?”
这是乔平易日常与乔苓交流的方式,在这间房里,他可以自由操纵粒子屏幕,并将想表达的语言转化为文字。
“去学校。”乔苓抬起头,“我今晚听将迟说,学校为所有七执的候选人提供住宿……我,不想再呆在家里了。”
祖父的脸上略有些失落。
“但我会常常和您联系的。”乔苓轻声道,“爷爷,我今晚来,是有件事想再问一问……”
“还是关于你父亲的事?”
乔苓一怔,然后连连点头,“我问过您很多次了……但每次您都说还不是时候,今晚……”
乔平易眨了眨眼睛,他睿智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些欢愉,乔苓心中忽然升起希望,看起来,今晚的祖父应该不会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苓,你知道七执的来历吗?”
乔苓摇头。
乔平易右侧的吊爪忽然运动起来,它伸出细长的金属臂,精准地飞向一旁的书架,从中取下一本极厚的书,上面的灰尘因为突然的取用而在空气中弥散,乔苓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吊爪。
吊爪将书稳稳地放在了乔平易的腿上,四只爪子如同两双灵巧的双手,让这个已经年过耄耋的老人动作依然敏捷,书本很快被翻到了他需要展示的那一页。
乔苓这时才又靠近了些,这是乔平易年轻时亲自制作的札记,上面全是祖父的亲笔。
乔苓稍微扫了几眼,“神话传说?”
乔平易眨了眨眼睛,肯定了乔苓的判断,吊爪将书册向着乔苓的方向推了推,乔苓领会了祖父的意思,细细读了起来:
“在很早很早以前,村庄里住着一个年轻人,他天真善良,却无知蠢钝,人们都唤他愚者……”
乔苓一怔,愚者?
她记得,这是景策的代号。
抬起头,乔苓看见祖父正望着自己,目光微动,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愚者的院子里栽着一棵珍贵的苹果树,每隔十五年,上面会结出三颗金苹果,二十岁那年,金苹果本该再一次成熟,然而在采摘的前夜,三颗果子都不翼而飞。
愚者很伤心,去深山中向隐士讨教对策,隐士告诉他,可以去问问无所不知的金枝,可是金枝从不轻易回答人的问题,所以你必须先找到祭司,只有向她讨要三滴眉心的鲜血作为献祭,才能与金枝对话……”
献祭……乔苓微微皱起了眉。
故事里,祭司以自己的鲜血作为献祭,换取与愚者金枝对话的机会,读到这里的乔苓陡然想起,在a…101星的那天,景策曾经对她说过,他这一届的祭司陌珣为了平复那一次大河之舞,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乔苓不由得她忽然感到,似乎在冥冥之中,现实里的一些事情正与这个神话暗合。
“……愚者告别了隐士,回家去了一些面粉和玉米,去向祭司求助,祭司用银针刺破了眉心,去了三滴血赠与愚者,却没有收下愚者的礼物,而是说,当你见到金枝,摘一片你刚好能够到的最高的叶子给我。
愚者答应下来,拜谢了祭司,踏上了寻找金枝的旅程。半路上,他遇到一位形单影只的少女,少女拦下愚者,问他干什么去,愚者如是说了,少女请求道,请帮帮我,为我问问无所不知的金枝,为何至今仍没有青年向我求爱?
愚者答应下来,继续启程,又遇上一位衣着高贵的老妪,老妪穿着三件厚厚的裘衣,却在太阳下冻得瑟瑟发抖。她远远看见愚者,便拦下他询问,你干什么去?愚者如是说了,老妪道,请帮帮我,替我问问无所不知的金枝,为何我穿着三件厚厚的裘衣,却依然感到寒冷?
愚者答应下来,继续启程,又遇上一位铸剑的匠人,他愁眉苦脸地喝着闷酒,见到愚者一人风尘仆仆便将他拦下来。匠人问道,你干什么去?
愚者如是说了,匠人双眼一亮,好心的愚者,你能否帮我向金枝询问,为何我的剑永远逊人一筹,要怎样才能淬炼出无坚不摧的钢铁?
愚者答应下来,再次启程……”
乔苓眨了眨眼睛,这三个故事听起来略有些晦涩,像是给孩子读的睡前故事,她匆匆翻阅,直接跳到了愚者与金枝的对话。
“……愚者趟过一条大河,终于走到了金枝面前,他将金枝的血洒在树下,金枝便舒展了它七根茂盛的枝干。愚者便在这时摘下了他头顶的那片叶子,然后俯身跪拜,虔诚地问道,无所不知的金枝啊,是谁偷走了我的苹果?
金枝道,是海客,但你不要去找他,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的。
愚者道了谢,便说起了那少女,金枝道,我知道那个少女,她总是讥诮每一个失意的青年,从未真心聆听过别人的苦衷,你让她将她聒噪的嗓音献给我,一切就都好了。
愚者道了谢,便又说起那老妪,金枝道,我知道那个老妪,她总感到寒冷,是因为她穿得太多,你让她将自己的裘衣分给穷人,一切就都好了。
愚者道了谢,便又说起那匠人,金枝道,我知道那个匠人,他打的剑永远逊人一筹,是因为他的钢与铁从来没有品尝过敌人的鲜血,你让他去山里杀一个强盗,一切就都好了。
愚者道了谢,告别了金枝,再次经过那条大河时,河水泛起汹涌的波涛将他卷进了漩涡,就在这时,海客恰好经过河边,他将那三颗金苹果丢进了大河之中,河水吞噬了金苹果,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