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仆腿脚机灵的跑到穆尧身侧,神色恭敬的说了几句话,就见穆尧挂着他标准形的笑容,翻身下马,几步就走到了萧清的车架。
萧清示意车夫停下,让穆尧进来。
车内空间不小,萧清随意的坐在左边的塌上,中间长案隔开,上面摆放着两杯茶,几盘水果点心,精致小巧,茶香悠然。
穆尧撇撇嘴,不客气的坐在右边的塌上,直言:“宁尚书有何指教?我坐不惯马车,早点说完我好下去。”
萧清习惯性以商业互吹起手:“在下佩服小侯爷为人,行路遥远,不如结交一番?”
穆尧:“……”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蜜汁尴尬。
穆大帅完全不知道这人想干嘛,他又懒得敷衍,问道:“我说宁箫清,有话直说不好么,不必用你对别的官员那一套应付我。”
这回换萧清无语了,这人身在朝堂,风光无限过,被众人冷落过,大起大落一遭,怎么说话还是这副德行?
萧清也不拐弯抹角了,状似无意的说:“身中剧毒还强撑着一路骑马,我该说不愧是穆大帅么?”
萧清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对面这个人,从原来毫无攻击性的气场瞬间切换,眼神锐利的仿佛一道剑光,直叫人睁不开眼。
“你是什么人?”
萧清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回答不好这个问题,这个人绝对不介意让她再也无法开口。
穆大帅可以被针对,冷落,但是绝对不能出事。
穆尧的存在就是大魏边疆安宁的基础,谁想毁了这个基础,穆尧绝不介意先下手为强。
这段交谈针锋相对,你来我往,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没人知道穆小侯爷和当朝堂堂二品大员户部尚书说了些什么。
没人知道穆尧和萧清达成了什么协议。
但风平浪静之后,穆尧安安稳稳的躺在右边软塌上,没骨头一般懒懒散散的,和刚才马背上挺拔如松的背影判若两人。
“穆云钦,庐山云雾。”
萧清脸色不善的把一杯茶推过去,不情不愿的。
穆尧,字云钦。
“宁大人费心了。”穆尧摇摇晃晃坐起来,毫无一点劳别人费心的羞愧,喝茶吃点心,神色惬意,压根看不出这人之前理直气壮的说坐不惯马车。
萧清牙痒痒,恨不得把刚才掏心掏肺的交流都吞回肚子里,当做没说过。
这人也太没脸没皮了些,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
舟车劳顿,整整十天,天子使节终于莅临河东群。
河东群守刘远,都尉赵亭,早早派了心腹在河东边境候着,等到人就一路护送,直达安邑县,河东郡治所在。
可奇怪的是,这两人居然分别在各自的府邸设了宴,同时邀请天子使节前往。
虽然早就听说河东郡,郡守都尉不合,但没想到连面子工程都不愿意做,直接斗到了他们面前。
这已经有些折宁箫清和穆尧的面子,再怎么说他俩都是代表皇上巡查来的,平时怎么斗都无所谓,但不能摆到台面上,遮羞布是一定要有的,这么玩,就是不讲规矩了。
萧清和穆尧兵分两路,穆尧去了都尉宴席,萧清则负责会会这个郡守。
穆尧对这些事完全提不起兴趣,全程挂着他招牌式微笑,该有的礼数却分毫不损。
郡守府,宴会设的相当气派,给足了他这个使节面子。萧清有心试探,奈何这人相当圆滑,七扯八扯,转移话题能力满级,全然不提一句正事,吃喝玩乐到是排的满满当当,可谓安排的极其贴心。
当天晚上,萧清委婉的拒绝了郡守送过来的两位美女,秘密派出了带来的手下。
她可不会天真的以为凭借她的身份就能让郡守坦诚相告。这一趟,可谓提前做足了准备。
翌日,听着手下打听来的消息,果然不出所料,起码在郡守呆的地方,安邑县一片和谐。
萧清也没指望能一晚上就发现猫腻,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直到第三天,打听周边县城的手下回来复命。
虽然知道不能高估官僚的下限,但她还是太过小看他们。
“蝗灾起于一个月前,当地官员并没有及时把控,致使灾情严重,属下去了闻喜县,灾情明显,当地百姓大多形容枯槁。而且,整整一个月,郡守都没有开仓放粮。”
“蝗灾极其严重,百姓家无存粮,粮价每天都在疯涨,很多人只能用树叶草根充饥,周边县城一片混乱。”
萧清听完这些,没有愤怒没有感慨,面无表情问道:“刘远为何不开仓赈灾?”
河东坐拥根仓,湿仓两大粮仓,常年储备数百万石粮食,没道理会出现这种情况,事态严重闹到京城对刘远有什么好处?
手下刚才回答的口齿清晰,这个问题却支支吾吾,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这个答案。
“据说……因为闻喜县是都尉赵亭的家乡,郡守和都尉不和,所以……
所以郡守下令,他不想在闻喜县看到一粒属于两大粮仓的粮食……”
萧清摆手让他下去,不发一言。
搭在扶手上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蹦出一排青筋。
第14章 心怀天下的官员(六)()
听起来荒唐无比的理由,萧清却信了八成。
郡守和都尉争斗,百姓不过是他们利用的棋子罢了,刘远不及时开仓放粮,即便被都尉赵亭参一本,这种错误也根本不足以扳倒一郡太守。
所以赵亭根本就不会做这种无用功,他在等。
刘远拒绝开仓赈灾,如果赵亭真的在意百姓死活,他完全可以用军粮赈灾,上报京城之后,户部自然会补足军队花销,都尉是有这个权利的。
可赵亭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眼睁睁看着闻喜县,甚至周边更多的县城被蝗灾祸害,百姓流离失所,他在等这些百姓撑不下去的一天。
只要百姓活不下去了,迟早会发生饿死,人吃人,甚至易子而食的惨剧。这种时候,老百姓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造反!
太守掌民政,都尉掌军事。因为郡守办事不利,没有及时开仓赈灾,导致民众造反。
这种罪过,性质就大不一样。别说一郡太守,就是官位再高一级都没用。
赵亭看戏看的那叫一个惬意,就等着刘远把自己给作死。
刘远眼看着套路不到赵亭,以他的精明,怎么会把自己陷于不利的境地?
果断上报朝廷,这样顶多是一个办事不利的责罚,对他这样的一方大员来说,不痛不痒,最多罚个俸禄而已。
萧清心思一转,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她最讨厌沾手政治斗争,因为实在是心累,每次置身其中,都恨不得马上抽身出来。
这次,是不沾都不行了。
……
郡守府,刘远书房。
“大人,一切如您所料,这位使节确实派人外出收集情报,闻喜县的情况,怕是那位已经知道了。”
刘远面色变换不定,神色却莫名透出一股狠辣。
当晚,郡守府飞出一只信鸽。
这些天萧清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她把很久远的记忆努力巴拉出来,勉强总结出几条灭蝗策,拿给刘远试用,在专家的改良之后,效果相当不错,起码将蝗灾控制在了河东范围内,没有继续扩散的趋势。
也正因为她这一副公事公办解决蝗灾的态度,才让刘远不得不警惕。
次日,萧清明确的与郡守摊牌,要求他开仓赈灾。
刘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信誓旦旦保证道。
谁曾想,一个消息惊雷般炸响,让萧清打碎了自己本就不多的天真。
两大粮仓同时失火,上百万石粮食几乎损失殆尽。
看着刘远依然赔笑的样子,萧清心里一寒。
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彻底想明白了河东的情况。
郡守,都尉确实势同水火,但没有永远的敌人,关系到利益,他们完全可以亲密合作。
官商勾结,倒卖国家粮食!
根仓,湿仓里怕是早已空空如也,一旦开仓放粮,什么都瞒不住了,这才是死活不赈灾的真正原因!
而现在,眼看上面派来的使节无法收买,赶在暴露之前,一把大火,让所有证据付之一炬。
这样说来,如果不是蝗灾蔓延到了周边郡县,俨然瞒不下去,怕是那所谓的八百里加急奏折,也不会出现在景帝的桌子上。
萧清第一次有一种无力感,猜到了又如何?没有证据,如何处置?
萧清深深看了一眼刘远,不发一言。
凤尾楼,楼上一处雅间。
穆尧请吃饭,八百年遇不上一回,可萧清兴致不怎么高,整个人有些没精打采。
穆尧吃的很开心,随口说的话让人很不舒心:“怎么,觉得无能为力?”
萧清嗯了一声。
穆尧笑了笑,又夹了一个大闸蟹,一边剥壳一边说:“先说说,你想做到什么程度?”
萧清看人极准,穆尧真的是一个比较靠谱的人。
这会也不矫情,直接说:“想给河东官场换血。”
说完又补了一句:“整个官场。”
穆尧比较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人话:“虽然眼光不行,勉强还算有点魄力。”
萧清:“……”
穆尧漫不经心的解释:“刘远是皇上当年还是太子时的追随人员之一,当今上位后,四处任用他的人,刘远也是其中一个。
五年前被皇上亲自提拔为河东群守,对皇上可谓是唯命是从。
暂且不去猜想刘远做这件事背后有没有皇上授意,如果有,那么在朝议中直接点出来,派人空降河东查访,就代表了他的态度,这个刘远,已经是皇上的弃子。
如果是刘远私自与当地豪强勾结,赚国家的钱,那么他就是欺君之罪,不需要证据,只要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面前,以当今的掌控欲,这个刘远,必死无疑。
所以,这把火,刘远放了是死,不放也是死。”
穆尧慢悠悠的吃完了自己的大闸蟹,接着片鸭子。
“再说赵亭,这人算是方敬儒一派的,这次有重新洗牌的机会,你觉得皇上会不会放过他?”
“证据这种东西,其实是做给人看的。”
“动这两个人不难,但如果要给河东官场大换血,就不容易了。”
萧清学到了。
政治真的是予取予求,在乎一念,猜对上位者的心思,看清自己的立场,才是重中之重。
她举一反三,接着道:“那么给整个河东官场换血的突破口应该就在方丞相身上。”
“方丞相这些年一直在任用身边为数不多的寒门子弟,想让我们形成一股势力和权贵世家制衡,但是哪怕有科举,寒门子弟依然太少。
如果我能助他完成这件事,为了给即将出现的大量寒门子弟腾位置,他肯定不介意给河东官场换换血。”
穆尧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想法的可行性,至于萧清要如何做,他一句都没问。
想通了这件事的解决方法,还点亮了政治斗争思维,萧清心情大好,看着一桌子菜,食欲一振。
吃饱喝足,随便往躺椅一靠,端起一杯茶,和穆大帅谈人生。
“我说穆云钦,凭你刚才那一通分析的水准,你要是不这么懒,至于混的这么惨么?”
穆尧顿了一下,说:“我要是不收着点,实在怕天妒英才。”
萧清努力把已经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喝了口茶,气稍顺。
哪怕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还是忍不住说了两个字:“呵呵。”
为了防止刘远,赵亭狗急跳墙,穆尧接着回军营坐镇,萧清回府写奏折。
八百里加急,不日,奏折便摆在了景帝案上。
次日朝议,景帝勃然大怒,下令抓捕河东郡守刘远,都尉赵亭,押送回京,严查不怠。
并且,一旦属实,直接问斩。
第15章 心怀天下的官员(七)()
一切并未出乎穆尧的预料,皇上抓住这个机会将郡守和都尉全部撤职查办,看样子他俩都要小命不保。
圣旨直接传给了两位使节,在穆尧掌控兵权的情况下,没有任何意外的将二人拿下,押送回京。
萧清尝试着问过穆尧对自己身上的毒有何了解,结果穆尧永远笑而不语,萧清看他不愿意说,也不勉强,只能自己查了。
回到户部,看了看她最关心的白纸进度,有具体的方向和充足的资金,这些经验丰富的匠人研发进度非常快,已经有模有样,萧清看了他们做出的成品,厚度,颜色都全部差的远,拿了几张成品,勉励了一番,她很有自知之明的不去添乱。
六月的京城,街道两侧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为生计奔走的小贩,讨价还价的行人,本是萧清最讨厌的吵闹环境,可置身其中,那一张张流着汗的脸,或疲惫,或幸福的神色,都成为京城这座巨大熔炉的燃料,各种情绪交织,融成最清晰的存在感,那么鲜明的喜怒哀乐,哪怕化作残渣,都是生命留下的痕迹。
萧清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穆尧想守护的东西。
回到府里,得知自己上门拜访的请求被方丞相许可,非常郑重的沐浴更衣,做到各方面都礼数周全。
原身对方丞相是格外敬重的,不仅因为方相的为人,还因为授业提携之恩。
宁箫清作为寒门子弟中最出息的一个,没有任何背景,能在三十岁就成为户部尚书,要说全靠他自己个人能力出众,估计原身听了都脸红。
可以说,宁箫清父母双亡,身无分文的时候,能够读书的机会是方丞相给的。
科举是方丞相顶着巨大的压力才通过的政策,为了让科举真正成为一条上升的阶梯,方丞相不遗余力。
方敬儒就像个倔强的老头子,他甚至不太会妥协,很多时候驳回景帝的政令,都直来直去,多次让皇帝黑脸。
而他之所以依然坐在丞相的位置上,是因为他在读书人中巨大的声望,皇上对他的态度代表了对士大夫阶层的态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