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三千这孩子刚回来?”宗政青荣问询道,声音苍老,却不失族巫的威严。
“劳族巫大人费心了,三千这孩子着实不叫人省心,多谢您还念叨着他。”弘良打着哈哈,毕恭毕敬地回答。
他心中疑惑愈重,却不敢在脸间表露出来,这两位族巫,每一位都是极厉害的存在。他们察言观色更是老辣。
“听说他回来的时候,还差点在那块山地里着了九幽瓣的道?”
“小孩子不知深浅,还好族人及时赶到,无大碍的。”弘良隐隐觉得宗政青荣今夜的来意不善,句句不离三千。
以他这般的地位身份,在族中可是无人敢这样问询他的家事的。但对方是宗政青荣,她是族内的巫师。弘良不敢有不满的情绪。
宗政青荣略微颔首,像是在确认什么。话题中止,屋内暂时陷入一片沉寂。
屋外树梢枝头,晚风轻拂,一片枯叶落下。
一个多小时过去,宗政青荣欠身告辞。竹屋的大门敞开,四名苗巫护卫尽忠职守地环卫在竹楼外。三千焦急地在竹楼前来回跺步,族巫的突然驾临让他心生不安。
宗政青荣拄着拐杖的苍老背影渐渐隐于夜幕下,那四名身形魁梧的苗卫亦一同跟随而去。
三千这才敢抽身回屋。“爷爷。”三千轻唤了一声。
弘良端坐在次席间,那张竹凳上。他面色已显苍白,气息紊乱,胸口剧烈起伏,他在喘着粗气。
三千赶忙上前扶起弘良,拍打着他的后背,他后背的衣裳已被汗水浸湿,族巫的威压是如斯沉甸。
弘良端起桌前的一碗米酒,咕噜噜地下咽,辛辣的酒气绕喉,他的心绪方才平定下来。
三千发现桌子上不知道何时留下了一个木盒,木盒的做工质地自是极好的,那一定是族巫大人留下的,三千暗想着。
“三千。”弘良艰难地张口唤着这个孙子,眸中尤有不甘,亦有后怕。
三千坚毅的眼神观望着爷爷,这不是好事,爷爷要对自己说的,必是出乎自己意料的。他尊敬这个老人,弘良对三千是极度溺爱的。
“水牢里的那三个人,你绝对不可以伤害他们。”
弘良顿了顿,似在缓着气息,“把他们放了。”
“爷爷,这,这是为什么。”三千一字一顿,生硬果决的语气携着疑问,携着愤恨。难道宗政青荣是为了水牢里的那几个人来的?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水牢里的朱北辰是他唯一的希望,哪怕立时放了另外两人,也独独要将朱北辰留下。
弘良手臂青筋骤起,皱纹斑斑的枯手往竹桌间一拍,再微荡下,桌面竟生生映出手印来,印记入竹三分。
三千骇然无言,弘良怒了。
“别问了,明天恭敬点,把他们三人请来我们家住着,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说完,弘良抱起桌前的木盒返身回屋。留给三千的是一幕凄凄然的背影。他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会突然改口,会突然让自己放了朱北辰一行人,更要待他们礼若上宾。
三千觉得,他已经离心目中那位姑娘愈来愈远,遥,不可及。
弘良关闭房门前,三千正愣愣地呆立在屋中,神情落寞,他亦不忍心看到自己唯一的孙子这般的模样,却不得不再次出言警告。
弘良太明白这个孙子的性格,三千爱的是他这辈子不该爱的人。“记好我的话,你千万不要再去打那个汉人的主意。”
内屋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幽静漆黑的竹屋内,弘良一行老泪滴落,他不是不愿意助三千,只是他有太多的无奈。
宗政青荣留给他的话,他不得不慎重,不得不遵从,因为对方的地位,因为那幢竹楼内的那位大人物。
他发怔得盯着手中的木盒,抱得愈紧。三千,希望,这东西能够帮助到你。
第59章 黑水河畔(七)()
黑水河畔的夜极寒,黑水河的水化为股股黑浆。三千的心陷入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一个小时前,在点着盏油灯的竹屋内。
宗政青荣面色一改,慈颜不再。冷冰冰地语气向弘良问道,“今夜听闻水牢中多了三个人,守卫也多加了一倍。”
她的言语直指水牢中的那几个汉人,她终于点到了正题。
弘良半悬的心一沉,一直隐隐担心的情况真的出现了,宗政族巫大人果然是为了那三人而来。“是,是的,确实是有那么三个汉人被关了进去。”
他强撑着身子捧起酒瓮,往宗政青荣的碗中斟满一碗酒,他在借着动作隐瞒心底的不安。
“几日前,外间旁系黑苗守护的那片林子,那三口井应该已经出事了罢。”宗政青荣的语气极淡,他们几位族中的掌权者自是知道,那几口井中育养的是什么。
那只蛊是极为重要的,育植也是耗时繁杂的,更为重要的是,蛊虫是那位大人当年亲自|顶|点| 仿照典籍繁育成功的古物。
但弘良未从宗政青荣的神色间捕捉到一丝的紧张凝重,她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不相关的事,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弘良不敢搭话,事关重大,他虽已是族中的大祭司,亦是不可妄言的,更关键的是,他心中有愧。
“这么多年来,你我同在佟佳族长的手下修习,自你晋为大祭司后,族中的大小事务你也亲历亲为,你对于黑水河,对于我们黑苗都是有功的。”
宗政青荣语调一改,面复慈色,一紧一放的谈话风式深扣着弘良的心弦。这就是族巫的本事,一言一语便可洞察揣摩人心。
弘良的心依旧是不定的,冷汗自额间汩汩外溢。“不敢说有功,但求无过就好。”
宗政青荣深叹一口气,她不想再继续用这样的方式恫吓下去,直白的点醒道,“你和你的孙子在雨林里做过什么,你们在算计着什么,那位大人可都是睁着眼看得一清二楚的,那东西不是为你们准备的,也不是你们能够自取,能够掌控的。”
她在巫蛊一途比弘良的感悟更深,懂得也愈多。可能弘良只是浅显的知道那种蛊虫存在用途,但他真的不知道,那种形式存在的蛊虫生命,不是他这个层次可以控蛊把握的。
弘良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苗地的惩罚是严酷的,而黑水河畔的刑罚更甚,已不是骇人二字可形容的了的。
“你也不用太过担忧,今夜我来这,自然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宗政青荣渐而娓娓道来,“那位大人念及你们一家对于我们苗地都是有功的。”
她很会把握谈话的节奏,生老的面孔难掩岁月的痕迹。她是佟佳慕秋生前最为贴心的弟子,最为知晓佟佳慕秋的心意。
自十年前佟佳慕秋逝后,她一直留在佟佳慕秋唯一的遗孀身畔,也自是知晓那位大人的心意。
“水牢中的那三个孩子就留着,我知道你也就三千这么一个孙儿,自是盼望他成龙成凤,但你应该知晓,有些事不可为。这已经是大巫大人格外的恩典了。往事都已过去,她也不会再追究,她毕竟是心善的。”
宗政青荣的语速很慢,她不能过多刺激自己这位同门师弟,黑水河畔的苗民自是高傲的,特别是他们这类身份地位极高的存在。
弘良表情黯然,是的,事不可为。他自始自终不敢直视宗政青荣的目光,他终究还是小视了竹楼中的那位大人。
自佟佳慕秋死后,年仅九岁的她便接任了她姥姥的位置,成为黑水河畔众苗民的首领,两位族巫皆表示臣服,愿诚心辅佐。
无它,只因那年,九岁的她已经是族巫之身。她的天赋至高,远在当年的佟佳慕秋之上。她一直隐居于竹楼之内,多年间鲜有外出。
据传,她现如今已是上千年来苗疆唯一的一位大巫,论及巫蛊之道,她早已远胜族内两位族巫。
作为黑水河苗民,弘良是自傲的,他苍老的容颜,话诉着岁月的磨砺。那位大人的天赋是惊人的,但同样自傲的他,不相信,现年仅十九岁的她已是大巫之身。
作为远古九黎族的直系余脉,他深明大巫在苗疆意味着什么。
那是远古时期九黎族中统领八十一个部族的长老才会拥有的巫蛊之能,何况现今几千年过去了,巫蛊之术衰败至极,黑苗中能同时出现两位族巫已经是千百年来难得的胜景了,又怎么会有天赋如此妖孽的大巫出现。
但,他现在确实感到害怕了。
大巫之能,能通晓过去未来,洞天机明万事。纵使是为了自己的孙子,他所使的那点小心眼亦被窥视得通透,那位大人不愧为身俱大巫之能,统率苗疆的首领。三千啊,你,也该死心了。
“弘良在此叩谢宗政族巫的大恩,叩谢族长大人的大度宽恕,我对黑苗绝无二心,可以死明志,只求族巫大人善待我的孙儿。”
弘良已是老泪纵横,他一直把竹楼内那个丫头看得太轻太轻,一切诡计在这些族巫大能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自是不必再虚言掩饰什么,因为这样毫无意义。弘良只求一死,能让三千得以活命便足够了。
呵呵,呵呵。宗政青荣微微一笑,笑声爽朗!可落在弘良心里,却是冰寒如冬日的雪。
“没那么严重的,你还是我们苗地的大祭司,明一早把他们接来,他们是大巫大人的朋友,你需对他们礼敬有加便可。”
宗政青荣的身子有些乏了,这一番的交谈下来,略感到体力不支,他们早已是知天命的人了。外间,夜色愈深,她想早点结束这里的事,她需要回去休息了。
“大巫大人让我给你送来一样东西,她说,不能让大祭司家太过吃亏的。这孩子总是那么心善。”
宗政青荣从衣身一处掏出一方巴掌大小的木盒放置桌前。
也许也只有宗政青荣有资格称呼那位大人为这孩子,她还在嗔怪竹楼中的那位,明明是弘良爷孙设计盗取了蛊虫,现反倒是不能让他们吃亏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她只好取笑道,你这孩子太过心善了。
苗人讲究因果恩仇,有恩必报,有仇必诛!若沦为黑苗的敌人,他们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但独独那位大人例外了。
宗政青荣用目光示意弘良打开那方木盒,木盒中恍若装着极为贵重的物事。弘良颤颤巍巍地拾起木盒,盒盖轻启,脸色的肌肉抽动,骇然之情骤生。
“虽不及那只上古的毒物,却已是世间罕有之物了,不知可否让弘良大祭司满意?”
宗政青荣展露自得的笑意,盒内物事的珍贵程度足以让族巫这一级别的存在重视,她的这个师弟终归是因祸得福了。
弘良握着木盒激动地打颤,双膝跪地,面朝西南角的竹楼叩首。“感谢大巫大人的宽容大度,感谢大巫大人的恩赐。”
宗政青荣满意地点头,这一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该走了。
“哎,人老了,身体也易困乏,我就先走了。日后处事要多思量才好。”
她扶起弘良,欠身告辞。竹楼的门敞开,那副苍老的背影却印在弘良的心中。
第60章 黑水河畔(八)()
水牢中漆黑冰冷,连同黑水河的水流,夜里渐变了色彩,水色深如浓墨。
这就是黑水河名字的由来!
“北辰,你怎么样了。说说话。”水牢那头,朱北辰已经许久未曾发出声音,地牢的水温入夜后愈显寒凉,连泡在水中的身体亦会随着寒气的滋生入骨。
韩清欣担心朱北辰会撑不住,那头始终未有声响回应。
“别喊了,他还没死,只是昏睡过去了。”七间还是清醒的,他与韩清欣都是修习过道家内功的,抵御这类的严寒短时间内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朱北辰不行,透骨的寒凉刺激下,他早已经昏厥过去。
“你仔细听,他的呼吸在空气中的震荡,他暂时是没事的,至于明天会怎么样,也只有明天才知道了。”
“我不会让他死的,就是那个小矮子也不行。”韩清欣黑暗中的眼眸幽亮如鬼魅,神情激动而坚毅,身体撞击引得周围水花四溅。
韩清欣在努力挣着捆缚在身体上的'顶''点' 铁索,她没有选择用内劲生硬地挣开铁索,凭她现在的功力,她做不到这点。
韩清欣在回忆道门的缩骨要诀,而这门功夫她并不是十分精通。人体每一块骨骼与骨骼之间都是存在缝隙的,而缩骨要旨在于通过协调紧凑压缩骨骼间的缝隙,达到缩小形体,摆脱物件束缚的目的。
这门功夫实际上是在对人体进行摧残,但韩清欣别无选择,她必须要救朱北辰。
七间夜视的能力很强,他注意到韩清欣在漆黑的水牢中摆出的古怪姿势,精光一亮,“缩骨要诀,你会缩骨功?”
“你到底是谁,身上怎么会这么多道门的武修功夫?”他对这个女人很好奇,先前她对自己下手,虽然被自己打退,但她凌厉的攻势,招式的狠辣给自己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七间主重于道法的研习,武道一途始终是浅尝则止的,却也自问鲜有敌手。韩清欣给自己的感觉极为危险。
“你问那么多废话有用么,你自己也有些本事的,你要真不想北辰死,就拿出点本事来,否则就给我闭嘴。”她没太多功夫用于交流,三千做事太过小心,三人全身捆绑着的链条足有十数条,铁链捆缚极紧,每一条铁链之间的缝隙极窄。
这对韩清欣缩骨功的施展是一种挑战。
明晨天亮之后,若她还是无法脱身,她也就再也见不到朱北辰了。
“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事的。”七间还是如此沉着。他半眯着眼睡过去。有些事,他已经懒得去过多的解释。
他觉得朱北辰是不凡的,他会有属于自己的命途,也许会死,但不会是现在。
宗政青荣迟归的身影终于在漆黑的青石道上若隐若现。
守候在石道尽头的人焦急地在竹楼屋前左右徘徊,十六位身着黑衣的大巫神卫伫立在那人两旁,层层守护着。
他们的脖间挂着玉石质地的铭牌,用银线套在脖颈上。玉牌上的刻字因光线过暗无法清晰辨认。他们,是大巫的近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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