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远的地方,叶清玄能够隐约窥见雨云的轮廓。
雨水从天空中落下,细细密密的,将大地覆盖。
等叶清玄走过去之后,那几个农夫已经牵着耕牛走远了。
“木的犁头果然还是太容易坏了,不过刚刚有人告诉我,在附近发现了一片露天的铁矿。我打算教他们在这里立一座炼铁的炉子。正好前两天烧炭的窑已经盖好了,附近的树不少,什么都不缺。”
夏尔拍了拍手上的尘埃,向着叶清玄露出笑容:“怎么样,不错吧?”
“这是哪里?”
叶清玄环顾着四周的景象,再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平和安稳的世界。”夏尔展开双手,愉快地向挚友展示着自己的作品:“比起‘天国’,我更喜欢‘人间乐土’。”
这里是伊甸?
叶清玄不可置信。
直到夏尔亲口承认,他才终于发现着不是自己的错觉。
如此轻易地,来到了被层层隔离的以太界的最深处,进入了所有人做梦都想要进来的腹地。
身上还挂着足以将这里毁于一旦的黑盒。
叶清玄下意识地按向腰后。
手掌传来了钢铁的冰冷触感。
如此地令人心安。
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够将这里毁灭。
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可夏尔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这里只是最下面,跟我来,前面还有。”
他们穿过了清澈的溪水,穿过了牛奶和蜂蜜的河流,远处还有一个湖泊氤氲着甜美的酒香。醉倒的麋鹿们躺在草丛里打滚。
来到了人潮汹涌的庞大城市。
无数人摩肩接踵地行走在街市之上,街道的两侧传来叫卖的声音,有少女带着两个孩子从街道上奔跑而过,撞到了不少人,洒下一串笑声。
嬉闹着走远了。
在城市的中央,市政厅里,披着灰袍的男人们在讲台上高声雄辩,挥手作势,探讨着晦涩又深邃的哲学。
关于死亡、关于性、关于人、关于世上的一切。
他们彼此争论着,将对方说服,或者不欢而散。
石匠记录着他们雄辩的姿态,自白色的石膏上雕琢出轮廓。而在市政厅之前的广场上,已经有不少圆润而华美的雕像伫立而起。
有苍老的老人,有披着薄纱、裸露出大片肌肤的妇人,还有赤裸的青年男子。
在那些雕像之下,有年轻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带着酒和面包,彼此笑谈着什么。
叶清玄看的出神,没有注意前面的路,差点撞到什么。
被他踢到的狗向着他大叫,龇牙咧嘴,然后被一个小女孩儿弯腰抱起来,就不再叫了,驯服地将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尾巴摇晃着。
“你吓到它了。”那个小女孩儿看着他。
“抱歉,我不是”
叶清玄下意识地道歉,可是话说到一半,却发现了什么,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儿,愣住了。
那个女孩儿向着他咧嘴一笑,露出带着缺口的门牙。
转身,跑远了。
只留下叶清玄站在原地,沉默着,再没有说话。
只是跟在夏尔身后,穿过城市,继续向前,欣赏着那庞大到仿佛没有尽头的世界,仿佛每一个轮廓和细节都完美无缺。
直到最后,在初上的暮色中,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原本的山脚之下,眺望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灯光。
星辰的河流自夜空之中划过,洒落璀璨的辉光。
“真是平和啊。”
叶清玄忍不住轻声感慨。
“嗯,也没有痛苦和伤害。”
夏尔坐在地上,凝视着远方:“他们能够为自己而活,没有压迫和掠夺,能够自由地赋予自己生命的意义。”
只是看着无数的灯火,他便满足地笑了起来。
仿佛获得了幸福一样。
“所以,你就这样把他们豢养着?就像宠物一样,过着衣食无忧”
叶清玄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嘲讽:
“我得说你干得不错。”
“至少这样他们不会弄伤自己,对不对?也不会伤害别人。”
“是啊,死人也不会伤害别人。”
叶清玄的眼神渐渐地沉寂下来,回忆起白天那个对着自己微笑的小女孩,眼角仿佛就被刺痛了,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所以,你才将他们从黄泉里截取,留在这里,对不对?”
他问,“你用泥土塑造成偶,向他们吹了一口气,将过去的记忆填装在泥土里,为他们设定好所扮演的角色,让他们在你的乐园中表演安详的生活。
但都改变不了一个问题——他们都死了。”
“我可以让他们活。”
夏尔平静地看着他,如实回答,宣告着真理:“如今的我,可以让任何人活。”
叶清玄沉默了。
没有再说话。
“好久不见,叶先生。”
在不远处,有人挥手。
披着白衣的乐师伫立在月光之下,向着叶清玄露出微笑,“如今的您看起来真是威风赫赫。”
那样的微笑不知包含了多少真心实意。
可说话的人却令叶清玄反应不过来。
“帕格尼尼?”
叶清玄打量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摇头:“你这种家伙,竟然没有来得及跑掉么?”
帕格尼尼只是耸肩,没有说话,反而是夏尔为他解释:
“他自愿留在这里,协助我管理这个地方。”
“不论乐土的成败,总要有人见证这一切,不是么?”
帕格尼尼的神情平静,毫不避讳夏尔地谈论着自己的打算,然后颔首道别:“那么,还有一些琐事需要理清,容我告退。”
如是平淡地转身而去,消失在远方。
“近距离观察神灵,你真是给他找了个好工作啊。”
叶清玄从远方收回视线,看向夏尔:“那么,狼笛呢?他又藏在哪儿准备给我一个惊喜?”
“他死了。”
夏尔回答。
叶清玄的手指蜷缩起来,下意识地。
“起初我准备放他离开,但他知道我要做什么之后,就向我挑战。”
夏尔惋惜地摇头:“或许,他是同盖乌斯一样的人吧?他们都对这一切抱有太过沉重的责任感,让我没有选择。”
叶清玄沉默许久,轻声问:“他输了?”
“不,他赢了。”
夏尔抬起手掌,展示着掌心那一道狭窄而纤细的破口:“他碰到了我。”
那就是狼笛所留下的伤痕。
在牺牲了一切,付出所有的代价,用尽一切智慧之后,只是划破了皮肤。
浅浅的一层,甚至不曾见到血。
倘若不是夏尔刻意存留,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按照我们的约定,十五天之内,乐土局限于高加索之内,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就是狼笛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我也希望,你和外面的人能够知晓。”
叶清玄勉强地笑了笑,只觉得有些疲惫,
“可以抽烟么?”他问。
“随意。”
叶清玄点燃烟卷,玷污着乐土之中的新鲜空气,留下人类的污染。挥散了面前的烟雾,他环顾着四周:
“看了这么多,你的家在哪里?”他问,“不准备让我参观一下?”
夏尔没有说话。
在短暂的沉默中,叶清玄低下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仿佛明白了夏尔的回答。
“原来是这样吗?”
他笑得被烟呛到了,忍不住想要咳嗽,几乎说不出话:“创造了这么宏伟的乐土,可是却没有自己的安身之地
夏尔,你这是在讲什么笑话吗?”
如此庞大的乐土,前所未有的乐园,天国降临在了地上,所有人仿佛都能够获得平安喜乐。
可是偌大的天国中,竟然没有神明所存留的地方。
如此日日夜夜,仿佛幽灵一样徘徊在乐土之中,远远地眺望着无数祥和幸福的人生。
乐土的创造者,在乐土中却无一席之地。
简直像是个笑话
“或许吧。”
夏尔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凝视着他:“我已经不需要那种东西了。”
“那么,老师呢?”
叶清玄步步紧逼,想要从他平静的伪装里撕开一个裂口:“让我看看,你将老师安放在哪里,是不是装扮精巧,像个精致的坟墓一样?”
可预想之中的愤怒并没有到来。
夏尔的脸上,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
他看着叶清玄,困惑地问:
“什么老师?”
叶清玄愣住了。
僵硬在原地。
动弹不得。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寒冷从骨子里泛出来,几乎将他冻僵了。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犯了多蠢的错误。
他一直以为夏尔是故作平静,刻意将一切人类的情绪隔离,装扮成神明的摸样俯瞰着一切。
只要将这一份平静和淡漠打破,他就能够找到夏尔的破绽。
只要看到夏尔的怒火,他就能够找到夏尔身为人类的弱点。
可现在,他才忽然发现:自己错的究竟有多离谱!
在将曾经身而为人的一切所割裂之后,如今的夏尔,究竟还存留着多少过去的记忆呢?
就连亚伯拉罕的存在,都已经被他所舍弃。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究竟是谁?
“怎么了?”
夏尔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
叶清玄说,“就当是我记错了吧。”
他勉强地挤出笑容,为此竭尽全力。
那笑容难看到就连自己都无法忍受。
在最后,他低头,将烟卷掐灭。
“夏尔”
“嗯?”
当夏尔回头的那一瞬间,新约之剑毫无征兆地斩落,向着他的头颅。
转瞬间,几乎将整个神圣之釜的重量寄托在其上,贯穿了整个以太界的宏伟体系所散发出的狂暴引力在乐园之中掀起了飓风。
炽热的剑刃宛如烈日,将整个黑夜都撕裂了,点燃了一切黑暗。
在烈光之中,叶清玄看着面前的朋友。
终于,道出了来意。
“我来杀你了。”
崩!
剧烈的震荡自剑刃之上传来,就好像正面撞在了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之上,自无数分叉至主干之上,无数乐理震荡不休,焕发出痛苦的哀鸣。
劈斩的剑刃戛然而止。
停滞在一只展开的手掌前面。
距离狼笛所留下的伤口,不过一分一毫。
如是,便仿佛横隔着天渊,任凭叶清玄如何催发力量,也没有哪怕前进一丝。
到此为止。
直到光芒熄灭,夏尔才低下头,轻声叹息:
“我本以为你会先劝过我。”
“嗯,按照预定的计划,是应该这样的。”叶清玄颔首承认:“但我想了一下,决定换位思考:如果是你来劝我的话,我会不会停手。”
“那么,答案呢?”
“我觉得大概不会。”
叶清玄握紧剑柄,凝视着夏尔的眼睛:“所以,与其浪费时间,为什么不直接进入大家都很熟悉的偷袭剧情里呢?”
哪怕如今已经刀剑相加,可那一双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的愤怒和悲伤。
只是一片平静。
不容动摇的平静。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夏尔轻声问:“我知道,我的存在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不得不处理的麻烦,但我并不认为他们能够打动你。
虽然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可是不论如何我都想不通”
“小叶子,你有什么特别要杀我的理由吗?”
“当然没有。”
这就是叶清玄的回答:“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理由让我必须要杀死你就在刚刚我还在想,或许这样的你会是一个合格又无私的神灵吧。
请相信我,这句话发自真心。”
“那为什么”
“可是,比起如今你所创造的乐土——”
叶清玄打断了他的话,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心中的镇痛:
“——我宁愿在这里看到的是地狱!”
那一瞬间,以太之网的投影自他的身后浮现,自新世界的乐理从神圣之釜的轮廓中浮现,千万道乐章抽取着无尽的以太,宛如星辰一般升空,化作洪流,向着夏尔席卷而去。
恐怖的高温在瞬间迸发,将整个山峦烧至赤红,无数熔岩被飓风席卷着,向四面八方喷涌而出。
在散发着耀眼高温的焚风之中,走兽在瞬间化作灰烬,溪水蒸发一空,露出干涸的河床,牛奶和蜜糖凝结成块,烧成漆黑的炭,美酒的湖泊被点燃,焚烧的火光延伸向远方。
在叶清玄的手中,乐土被付之一炬。
哀鸣声从远方响起,哭喊的声音响起来了,再度充斥了整个世界。
“不要害怕。”
有温和的声音在每一个啼哭的人耳边响起:“很快就结束了,平静安宁的生活会重新到来,救赎从没有离去。
因此,无需忍受。
倘若痛苦就放声啼哭。
倘若绝望就咆哮呐喊吧。
对于你们将获得的乐土而言,这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回忆。”
在地火熔岩之中,有赤足的身影浮现,行走在火上,所过之处,一切火焰和痛苦消散无踪。清澈的溪水自河床中喷涌而出,蜿蜒行进。
在焚烧中的人们也停止可哭喊,纵然没有得到治愈,可是却再感受不到痛苦。只是沐浴在神的光辉中,柔声与家人诀别,微笑着闭上眼睛。
平静地迎接着死亡。
乐土重归。
一切安宁的都仿佛天国一样。
明明是天国,明明那么美好
可是却令叶清玄无比刺眼。
或许着一切都是真的,或许乐土真的降临在了这个世界上,但只是看着,叶清玄便已经愤怒地无法克制。
倘若这里是地狱的话
倘若夏尔创造的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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